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吃了午餐,一屋子人便作鸟兽散,赤零零几只空碗剩在那里。王妈也不知去了何处。隔壁的牌桌子说没见这人,想是回家奶孩子去了。
贤淑只好自陪嫁的玳瑁黑梧桐匣子里取了两个大洋,叫了隔壁李家的小丫头子桂芬来洗。
狭长的阳光从天井坠落下来,金线晕染了小轩窗外的美人蕉。平日是清凉的绿,因了清早滴垂的露水,院子里都是雾蒙蒙的。潮气重,带了几分世态凉薄。
推了木窗,书房一股子陈年味道全借了窗户散出去。取了桌脚的兽头一摇,沉香盘子积了一层厚厚的蚊香烟灰,散在那里,一碰满手都是香油脂油腻腻的冰凉。贤淑蹲在那里点蚊香,小心隔着书橱,免得走了水。月白的旗袍因为蹲下来起了一层褶子,腰间别了块翠绿的杭绸汗巾子。
大宅子里静得怕人,老太太织毛衣,刘老爷戴了老花镜看报纸。贤淑的脚步极轻极轻,只怕一点声响惊扰了人。老旧的红木大钟,突然响起来,凉凳下的猫受了惊,惨叫一声,翻窗逃走。
王妈这才回来了,袖子荷包都是鼓鼓的,隐隐露出来一个缠着线圈的镀银镍勾头。贤淑隔着窗户看到,也不想深究,预备着掩了窗户下楼去装作没事。谁知后者一进门笑吟吟自己迎上来,笑说:“少奶奶你猜我今儿遇到什么好事儿?”
贤淑觉得无非是鸡蛋涨了跌了几毛,不列颠的新羊毛折了价,于是含笑说:“王妈,遇到再怎么好的事情,也得先洗了家里的碗吧。”
王妈老脸一红,在蓝绒布围裙上抠了抠手,笑说:“奶奶,我吃了午饭有针线活儿接,本想回来再洗,您以后甭担心,我总归是要洗的。”
贤淑见她好说话,也笑说:“没有要压您的话,只是说一声罢了,那好事是个什么好事?”
王妈这才重又乐呵呵笑道:“奶奶,咱们前院的老宅子可能赁出去了,中午出了门,说是归国的大商人看上了咱们这块地皮想置个别院,不是咱们家,就是对面李家,本来是和李家的说的,结果看了李家的屋子,说是背了阳,你说他们没戏了可不轮着我们了?”
刘家这片房子原是别人家的菜园子,刘家几代显赫,自大清国破了门户,开了租界,老宅子没了只好在城郊置了宅子,便是现在的这间,连轩带门十几间,前院中庭后院也算是片大院子。到了如今这一代,大少爷得了花柳病去了,等有了六零六这样的药,二少爷偏又是肺痨没了的,贤淑的丈夫,也是她表哥,好好的身子偏偏做了个赌鬼,后来跟了个戏子跑了。
如今这院子统共剩下贤淑和公婆儿子四人,加一个女佣王妈。叔叔辈儿的不是没有,早分了家出去了,街上的十二间铺子,分了整整十间走了,留下几十亩薄田没了人管理,佃户不交租,所幸人不多,也还好养活。
这房子如今太大了,住四个人没得浪费。贤淑守着两间空院子,一不给娼妓地痞,二不给交不起租子的赤手穷人,三不给革命党。等了两三年,如今才有这个喜讯,如何叫人不欢喜。
王妈笑的眼睛都没了,眼尾三条细长的缝,贤淑想这些年是累着她了。如果这次宅子租了出去,便再添个丫头吧。
于是含笑给了王妈两个大洋:“出去香记买点酱肉回来吧,小衡爱吃。”王妈开心应了声,擦着围裙走了。贤淑看了钟,下午四点,儿子该放学了,便上了楼准备换衣服,出去弄堂口接。
紫檀木的旧家什还是堂皇的锃亮的,每打次蜡都像新的一般。出嫁时带的铜镜镶在立柜上,一点油皮都没起,只是小衡胡闹的时候不小心磕了上去,底部碎了一块,所幸太小且低,看不真切。
镜子里的女人还是年轻的,她虚岁不过二十六,花样的少妇却显得少女模样更是难得。只是三从四德勒紧了脖子喘得慌,她这样的个子在上海女人里是鹤立鸡群,难得一见的高挑,白白的窄脸蛋,下巴却是略微圆润的,半分精明半分娇憨。额头是光洁透明的,一丝多余的皱纹也没有。贤淑叹了口气,扑了粉更显得苍白些,换了身灰色丝缎面的旗袍出门去。自古红颜不堪老,却可惜好花堪折无人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