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冲
十一月初八,我去了趟幽州高家,高父躺在床上,与很多垂危的老人姿态一致,身旁堆放着各类汤药、经幡、符咒与红绸。嫂夫人率先哭起来,被高悬术喝止,他说人还没死呢,哭什么。他隔着门,向里张望,然后同我站在背阴的窗口嚼薄荷叶。
他没先说起高家的事,反而说起我,他说我八尺高的个头,瘦成一把骨头,逃荒般地来到幽州。短暂的问候过后,失落的情绪写满了他的脸,到最后只落下一句,升官晋爵,如履薄冰,这官做得好没意思。
十一月初十,幽州的野菜还很新鲜,我赶在李曾鹤吃午饭前给他送去。雪骤然停下,憋了一口气似的,然后在我抵达紫宸殿后,凝结成更大的雪片,向下流动。李曾鹤也瘦了,眼角周围依稀可见睡眠不足的痕迹,导致地龙明明烧得滚烫,但他身上的热气仍旧像一头麋鹿一样轻盈而极速地从他身上略过。
我替他掖好取暖的毯子,先向他汇报了高家老人的病况,然后同他一起分析了保甲法要在幽州施行的优势和劣势。我说我和老高说起很多从前潜邸旧臣的事,我们说起晨光透过薄雾,逐渐渗透大地,我们对着巨大的山体,对着松树,对着更多的干枯的杨树,我们下跪,对着上万年前形成的山体磕头,我们盟誓,我们缔结成兄弟,我们看着彼此,说此生要助晋王达成霸业,万死不辞。
我说我和老高不同,我总是想起我们泥泞而杂乱地逃避追杀,灯笼闭上她彩色的眼睛,李曾鹤就会被我们簇在中间,大家头挨着头一起打盹。
我问他:"朝英,失足掉进铁蒺藜那次,前胸后背的伤口还会疼吗?"
狂风乍起,每一片柔软轻盈的雪花都在与另一片雪花疯狂拥抱。我们都愣住了,我,皇帝,连带着身边侍奉的符演,这种情形就好比一双巨人的手,左手是得天道,右手是得民心,这只巨手干净利落地握住十三史与十五道,而我还在和他讨论与缅怀,许多年前的春天,那片意外坠落的树叶。
我没想到我会再叫他朝英,我知我僭越,于是我称退。在紫宸殿门打开的那个瞬间,我听见了雪天流淌着的一种私语声,砖块瓦片这么说,树也学会这么说,它们压低声音,有点悲戚地说,躲在大明宫的地下和阴影里这么说,过去的就让他过去,现在我们来叙叙吧。
"朝英,雪下得大了,"
我转头朝他笑,我说:
"赏我一碗饭吃吧。"
"总听说福福在宫里做了许多新奇的菜,我快六十岁了,还没吃过幼妹烧的饭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