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早已谢尽了，缕缕馥郁的亡魂茫然地，流连日渐衰老的青枝间，再一头坠进菊圃，金风中起死回骸。而亭子顶是最后一朵倒吊的夏花，琉璃蓝绿相错，像有粼粼的清凉的水往下淌、织成帘，屏开禁城八千个房间、一万副口舌的嘈嘈与切切。嚓，于是银器轻击瓷碟的声响分外清，短刃捉在纤手里，也像霜雪中一小束灿灿的光，我用它处死一只赣州的脐橙。）
（我时想到使母亲缺席的病，她才没有病！她只有一串串蹩脚的借口，和架上葡萄一同成熟，可她休想骗过我，若她能洞见我的软弱，我也将一眼看穿她的虚伪：她临行时杜撰了一夜思念的谎言，却在紧要关头原形毕露。她不愿意见我。）
（幸而，在将流着血的果子奉予帝王时，他的眼睛能荡除一切魑魅杂念。）
陛下，天渐渐凉了。（也与他坐得近了，只还记得笼中的鸟儿，红喙啄人掌心，如针尖缝出暖意，如寂寥时辰中，细细密密的安慰，我将旧日子说给他听。）臣妾想养一只鹦鹉，鹅黄胸脯，翠绿翅膀，养在笼子里，能学人说话，与人作伴儿。（乌珠半藏在睫毛的影底。）不然秋来冷冷清清、萧萧瑟瑟，更难将息了。
（又是这样的秋天！我合该习以为常，但赤心烈烈烧着，火焰上升起天真的、怨郁的烟。）我听周女官讲，昨夜您又看折子到夜半——您别笑我，可我想，一年到头，怎么总也没有闲时候呢。（注视着他，嗔怪很轻，像花前一小阵风，冒失拨动孔雀翎。）他们太劳累您了！
（在无垠的世界中，我的心实在太小，却每每错以为它便是世界。偏一点头，白玉斜出乌髻边，它也噙莹然的笑。）
您还认得这根水仙簪么？（倏忽想到下一个季节，爱人时总心急，总想飞渡一百个春秋。）我又打了一对蜜蜡的小梅，共它待雪天里来戴。

[御花园|凝香亭]---宫廷赏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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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

【尚不至轻寒，值在游赏秋华。自凝香亭间眺瞩东南，庶数龙梢焜黄卷地。高闱内，载年仿佛过的尤为快，吐翠凋零如过隙，眨眼间，残暑已过，仅零星蝉噪在此间起伏。】
【繁絮衰败，可碧翡还留存在剥毕紫衣的草龙珠上。咽吞指尖递来的果肉，与女子尽情的眉山相视。挨近身侧，温掌取过锦帛，自然地替她拭去指缝间的黏腻汁水，叹笑一声后，与她温声讲。】鹦鹉学舌，话不自语，听来聒噪。
朕同你作伴，何来秋意凋敝风物的忧哀？【话锋之末仍纵容般的，成全了她所请。】灵禽有智，你喜欢，养来了就别轻弃了。
【并未砭斥这袒露的僭词，赤忱心意是攀援爱重而生一株蔷薇，如今生长的愈发茂盛，亦不忍见她寒瑟。肃面见缓，划过少有的明快，将软荑握在温掌之中，含有诫意的拍在掌背。】你心局不小，也敢替朕叫不平了。
【云霞余晖照出乌睫下的阴影，夕光照出她琐碎言辞里生动的五官，和淹留在神色中的动情牵意。眼风越过背阳处，一缕乌丝松落在鬓，伸手替她撇过，长指顺势抚过簪首，刻下重新审视了一番，才应承尾问。】
朕记得，这翡翠拨片乃广州府独贡，造办处承做了两支，一支你生辰时，朕赏了你。【默了须臾，才溯想起前因。】另一支，朕赐了慧妃，她素来好这些新奇。

（一只无数夜晚化作的鸟住在我身体里，钉两轮月亮作眼睛，它吞下了孤独结成的、玫红与绛紫的果实，于是常有许多话要对他讲。而在更多无言虚掷的时刻，则盼望微末的安慰，譬如伯父曾赠我那鹦哥，我假装它是词不达意的笨拙信使，假装我教授的语言能代另一个人启口，聒噪毕竟胜过空寂。）
怎么会呢。（浓甜汁水拭净了么，还是渗进我心里，所以不见了呢。）您不在的时候，就让它吵吧，吵厌了秋，便把春天唤回来。
（可是春朝亦不会安宁，因爱生忧怖，四季俱是烦恼天。先从未至的游丝、风絮、狂浪的花和叶中抽身，轻看震慑妄思的太平梁，视小亭如法外净土，神女掌中、云梦台前，有些忘形地，目珠里一点似是而非的顽笑色。）只是彼时有不平，臣妾还要鸣的。
（请再说慢一些，至理已在称谓间昭然，但耳廓莹白，也像玉石，听不见分明的臣与妾，也似多情春雪，融在一拂间。甚至不必温度，我只要一段注目。）
公务缠身，我还以为您会忘——（一切都戛然而止。那发端于菊丛的，朦胧而膨胀着的幻象啪地破裂了，落进尘寰，跌堕的疼痛爬满脊骨，找回我的声音时，它已又干涩、又轻，像一片擦过唇舌的枯苇草。）噢，是慧妃。
（我怎敢有同十二宫争辉的雄心，更怎敢倾覆银盘与一面面赍牌？只要一个不朽的时辰，一枚无瑕的水仙（就像只要见一见母亲！），这微小的渴求也是奢想吗？倏忽偏首，躲远了，凌波的俪兰岂止一株，不独我饮浆梦到蓝桥。）
翡翠有格，慧妃姐姐更冰壶玉尺，（难道我的生辰，仅肖似她的平日？胡乱地思度。）我岂配与她簪一样花？真是可惜国香天不管，随缘流落小民家。
还应甚么景？（抬手停在簪尾，不忍拔，眼垂很低。）我荒唐了，您也荒唐。

【明光在她眼中分割成细碎的影，目光还缠留眉目间。倏忽地，怀中人生硬抽离开交颈温存的情景，徒留下漾漾的影，静静地落在浓荫晖色里，恼意闻声而来。】
【明暗掺杂的光影间，蓦然一怔，并非惘然这份冷言腔调的缘何而生，但仍不防这一句“荒唐”的指摘。霎时，神情间的笑意收敛殆尽，愠怒的火舌悄然的舔舐五内。旋即伸手拂过她乌鬓，不同与先前的温柔轻缓，耳铛被拂动的微晃，利落的将簪尾拔出。】
【翡翠拨片被愠怒炙烤着，刻下秉承着辉光，轮廓却显得黯淡无光，放至在掌中，凝看了许久，才将翻涌的天子盛怒平宁，侧过脸，眉眼间的神情冷极，讽嗤续尾。】
荒唐？【指节捧起颌首，一时的相视，威慑意味昭然，继沉声如铎】熹妃，是朕纵你太过了，是朕荒唐。
【松开掌中力道，刻意的忽略眼眶里的雾蒙与泪意，示弱的呢喃与颤声，都会令帝王软下心肠。片晌后，径自步沉独行的离开，如同秋蓬里摇颺过的泠泠洪波，不解风情的摇落一庭丁香，灌透凄冷的郁色，凋敝的青灰。】

（叮，耳坠子如鸣钟般的一声，镀金无用、珠石哑然，它的示警来得太迟。下意识合指，却只抓住一缕嘲谑着我的风，还有几簇滚烫余火，烧痛滞在那儿的、无措的指尖。他生气了！顷刻望向他，那是冰和阴影浇铸的侧脸，一刹那既惘然，又有不可理喻的痛快：他果然为巫峡云深的金盏银台、为他不可胜数的洛浦与北渚生气了！我当然不配，心碎地看预言成真，吃到唇上半分砒霜般的红，却也如报得一点小仇。）
（但很快，那折磨我的快乐像昙花一样开败，不安与恐惧同凉意为伍，陡然揭露秋的真容，而我攥住手腕，畏冷似的，青蓝的脉中只流着一片伤心。不及讲什么，也不及躲闪，微微耸起薄肩，像从眼底看见了深渊。）
陛下……（深渊里是我。）
（最后，只余教人毛骨悚然的静寂，痴坐了一会儿，半只橙子剩在盘中央，已流干了血。）

存一下
（黄昏，乌鸟群低低旋转于画殿之上，试图与脊兽谈天，又徒劳无功。侧卧在半暗的光与半明的影间，出神地，想辨出那循环往复的粗砺短歌，却被宫婢一阵匆匆步履惊扰，帘后伸出纤细的、制止的手势，然而她先开口，惊喜的字词如一只只白鸽飞出。抓着垂缎愣了一霎——）
镜子！（她们仿佛没有听清，又低低叫了一次，十指去拢已散乱的发。何止少梳篦与簪钗，还有螺黛、胭红和一切在妆台前杀死我时间的精巧事物，失去它们，便愈像赤裸负荆的戴罪之人，披衣起身时，头极低，下颌至颈、肩及臂，俱是温驯而委屈的一根长线。）
臣妾……（轻声见过礼，嗓音里下一场菰丛深处的秋雨，及退回病榻间，旧事如药苦，却终要饮下。）
当日臣妾胡言乱语了。可是，（梦中说梦，还要辩驳么？自应无颜，便捉住枕畔一裁吴绡，遮住苍白面颊，和瞳中渐生的微茫薄露。）可是您是知道的，我为了甚么……
（停了停。）而且那时家母不能入宫来，实在难过。（巾上露出一双眼，目光是如低垂蒹葭的怯怯，惟恐再见他失望。）难过也不可无理，已经省得，再不敢犯了。您别生气了，好么。
（好么，悄然握住他手，像溺水者遇舟，绝症者得药，噩梦从这里开始消遁。而后絮絮念起母亲，念起禁城中凌霄花般纷落的喜忧，仓颉失道，国语和汉话都匮乏至此，恼它们不能道明情衷，仰望的瞳是一座神椟，供奉着倒影。）
（最末，祈祷似的讲。）我知道，后廷之中，人人都有自己的心，纵然是慈宁坤宁亦不能例外。但臣妾只想和您站在一起，只想您高兴……（尾音慢慢低下去，如渐落的浪沫，我依旧没有甚么可以给予，又仿佛甚么都已付出，这空无何尝不是种满足呢，西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