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写的小说，亲大家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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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热意席卷了整座城市。天空残留的红色余晖，就像面包房大灶背后的火焰；白昼还在流连，乔家洛以火红的目光仰望着林立大厦的间隙。在这个包围他，撞击并裹挟他的世界里，一种在视野上的混乱等次，如同脚下热烘烘的地铁一样，令人麻木。
乔家洛走进地铁，呼啸而来的声浪如肉眼不可见的淤泥，渐次填满他的耳朵，以至于他不得不一次次咽下唾沫。地铁到站，车厢门划开。乔家洛站起身，随人流往外走去。厢顶的信号灯不停闪烁，似乎在催人离去。乔家洛驻在原地，感受着某种外力的不断推搡，他害怕起来，泛白的光影下他随涌入的人潮不断往后退。轰隆隆的声浪填满整个车厢，他蒙住脸，被拽往后的灵魂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就在今天，他感到绝望，原本属于自己的部门经理职位被别人取代了。为了这个职务他拼尽全力，可待他准备迎接那份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在老板宣布出另外人选时，他感到诧异，接着是愤怒。会场响起了掌声。
列车轰隆前行，车厢玻璃上映着他的面孔，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回以他颜色，就像乔家洛审视他那样在审视乔家洛，又专注，又严肃。他的下颌歪向一边，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微笑。这一刻，乔家洛分明看到玻璃上映出另一副面孔来，他迎接着那份本该属于自己的荣光。霎那间，他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宣泄，映在玻璃上的脸扭曲了，毫无预兆之下，惊慌突然将他攫获。乔家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这一列飞驰的地铁突然停止，直到车厢门再次关闭，他知道这一站又错过了。
他打算坐回原位，但位置已经有人了。他走到车厢底，在拥挤的车厢内刻意埋下脸来。地铁停站，乔家洛出了车厢，换乘另外一列地铁。到站后，他走出车站，上了街。他的目光似乎扫视着大街，其实他几乎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意识到了那平淡无奇的黑暗，以及那同样平淡无奇的路灯光芒和街区的长度。闷热似乎并没有因为黑夜的到临而有所清凉。他走到下一个街区，广场中央占满了跳舞的人群，巨大的响声由不同的歌曲混杂，听不出任何曲调，只有噪音，让他口干舌燥。
在自动售卖机前排队等待时，那种朦朦胧胧的事情又盘踞在他的心头，他突然感觉有人不仅在看他，而且在盯他。如果他没有搞错的话，此刻正有一双眼睛在仔细打量他，并和他一起随着队列向前移动。他漫不经心地在屏幕上点水，付完钱后，水掉到售卖机箱底，乔家洛弯腰拿出水，侧着脸寻视那股投来的目光。今天，他遭受了太多这样的目光了。但稀疏的人群中，每个人的目光是那样混散，他意识到自己的多虑，在大口吞咽那瓶冰凉凉的水时，闷热似乎被降解了。
离开后，乔家洛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他的混在一起，越加沉重，更为刺耳。他快步冲向人群，接着便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背，他转过身。面前是个身着黑色皮衣，发型混乱的中年男人。他没有印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要走。随后他听到那男人喊他的名字，他大吃一惊。
“怎么？你认识我。”乔家洛扭过身子，大声质问。
男人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乔家洛紧紧的盯着他，脑海里搜索起这个人的印象。“噢，夏彰乐，对不对？夏彰乐？”乔家洛逐渐认出了他，快速说道。
“这么说你到底还是我认出了我？”
“是啊，”他叹了声，眼前这个从头到脚皆身黑色的男人，似乎衬托出暗夜的神秘来。“可是你先认出了我。”
夏彰乐不再开口，弯曲的嘴角透出一丝诡谲的笑来。
乔家洛又绷紧了神经，他看着他，他看上去变了，前额更高，表情更加严肃。
“我以为你忘记我了。”
“怎么会。”
他摇了摇头，就这样面对他的时候，乔家洛忽然有种陌生的感觉，记忆里的形象变了，变得奇怪且复杂。
“你还是没有我想象的警觉。老同学。”他的脸上呈现一丝朦胧的警惕，这让他很不是滋味。
“我不需要那么警觉，这里毕竟不是丛林。”
“这里可比丛林可怕多了。”
乔家洛一脸不解地盯着他。
夏彰乐仰脸哈哈大笑，他走过来搭着乔家洛的肩膀，“好久不见。”
他握住他的手，有些感叹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在地铁上我就看见你了，是你害了我多坐了两个站。”夏彰乐咧嘴讥笑道。
乔家洛摇了摇头，“我坐过了站。”
“还是两站。”
“是啊。”乔家洛也笑着，可是并不怎么高兴。他张开嘴巴，似乎在微笑的瞬间屏住了呼吸。乔家洛极力想保持头脑清醒，然而无济于事；他感觉自己已经心乱如麻了。自己的模样到底是留下了痕迹。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失败者，眼下的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寒暄问候的场面。
“去吃饭吧，这里吵得慌。”
“我......”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夏彰乐打断了，“和我吃一顿吧，恐怕以后不会有机会了。”
“有机会。”
夏彰乐摇了摇头，那双眼睛动摇了他准备离开的决心。
“好，”这次乔家洛没有拒绝。他挺想看看这些年以来，自己同他产生多么大差距。他看了手表，想着妻子是否在家？他打去电话，没人接，就只好发消息。告诉她，今晚要跟同事聚餐，晚点回来。路上，两人几乎无话，夏彰乐走得很快，那件黑皮衣在黄灿灿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甚至某些时刻，他在如镜面般光滑的皮衣上看到自己的身影。
他们来到附近一家新开的饭店。
“不知味道怎样？”乔家洛扭头问他。
“谁在乎！能填饱肚子就行。”
乔家洛咽下唾沫，嘴巴干干的。想到大学期间他可是对食物相当的挑剔。两人走进饭店。“真没想到今天能遇到你......”刚坐下的乔家洛话匣子止不住地打开了，一路上的沉默让他极为想要倾述。可那种嘴边有话的感觉，一旦具体要说出来，总觉得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薄薄的，模棱两可的，但它就是在那里，连这句乏味的开场白都更显得乏腻。
夏彰乐点点头，拉开皮衣拉链，掏出烟来，“来一支？”
“我戒了。”
“了不起连烟都能戒掉。”夏彰乐向他投去一丝称赞的笑，乔家洛觉得这种称赞有着某种嘲笑的意味。服务员将菜单拿到桌前，“想吃什么？”乔家洛问道。
“你决定吧。”乔家洛抬脸望他，他正仰着脸衔着烟思考着什么。乔家洛随意的点了几个看上去合胃口的菜。
服务员走后。乔家洛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你明明在地铁上见到我，为何不来跟我说话，而是一路尾随我。”
夏彰乐点燃了香烟，烟从整张嘴里漫出来。“被别人尾随的感觉如何？”他说完，微笑浮上脸孔。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地铁里的你同我何曾相似啊。我一直在注意你，看着你错过一个站......接着又错过另一个站......”他停顿了一下，猛吸口烟。乔家洛觉得弥漫在四周的烟味更浓烈了，他有点想咳嗽，喉咙痒痒的。“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乔家洛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在此期间，他那不大可靠的神经，象征性地拆穿一切：是怀疑，不，是恼怒，是恼怒，直到他看穿自己。在惊愕中，他不安的回答：“哦，没有的事。”乔家洛的语气相当冷漠。
“你还是不擅长说谎。”
乔家洛苦笑了一下，服务员端来了菜和饭。在动筷子前，夏彰乐探过身来，“不会连酒也戒了吧。”他摇了摇头，并不想喝酒，尤其不想跟他喝。可当夏彰乐叫来了酒。他简直要为一天的烦闷喝光这瓶酒。
“这么多年，你似乎没怎么变过。”
乔家洛愣了一下，大学期间，他可是一名真正的运动健将，此刻却消瘦得可怕。“你的变化倒让我感到吃惊！”他迎着他的目光，深陷的眼窝藏着一双黑洞，仿佛吸干了他的健康。
“是吗？”夏彰乐满不在乎地说，把手掌从脸颊上挪下来，放在黑色的胡子渣儿上。“时间真快。”他感叹了一句，正当乔家洛等待他继续发言时，他再度沉默了。
“我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同你相逢。”
“我也没想过。”
“没想过会同时坐一列地铁，一节车厢，也没想过同我坐过两个站。”
“统统没有想过，就这样发生了。”他笑着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觉得神奇吗？”他说完，仔细窥视着夏彰乐脸上的表情变化。
“神奇吗？我不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命运性质的东西，就好比死亡，你无法预测，更无法拒绝。你只得迎接它。”
“命运让我们在此相遇？”
“是我！是我让我们在此相遇。”
“等下我最好借你的手去买一张彩票去。”乔家洛笑着说，面前的男人突然让他觉得有些可爱。不知为什么。
“中了可要分我一半呦。”
“那自然。”他豪爽地答应，连他都觉得好笑。与此同时，那种所谓的攀比、烦厌的情绪在减弱。他同他回顾大学的时光，在感叹和惋惜中述说着当年的遗憾。“那时候，我以为你会成为作家。”夏彰乐说道。他有些醉意，一只手搭着脸，叹息道：“就只是想想而已了。别嘲笑我。”
“不，我不嘲笑你。你应该别嘲笑我才对。”夏彰乐那副刻板严肃的面部表情流露出的嘲笑，然而他的眼睛却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为什么？”乔家洛盯着他，这个在他印象里极为坚强的人，却在他的面前哭了。或许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在那黄铜枝形吊灯映射出的茶色的奇异光芒下，看见他面红耳赤的脸孔。他并不想去窥视他的内心隐秘，或者不让他来窥视自己的内心隐秘。
“我为什么来这里？”夏彰乐擦去了湿润的眼眶，点燃香烟，又喝了一口白酒。此刻他仿佛有三只手。乔家洛明白他是为了掩饰刚才的窘迫。
“旅游？出差？.....”乔家洛能够说出无数种理由，但是都不成立。
“我是来这里躲债的。”
“躲债？”乔家洛惊愕道，在他的印象里，夏彰乐家境富裕，一毕业就过上令人嫉妒的生活。在所有人都忙于找工作的时候，只有他是不紧不慢，所有工作都不正眼瞧。大家都知道他家里开公司，其父正等着他回家继承家业。
“因为什么欠债。”
“不管因为什么，反正就是迷迷糊糊的欠了一大笔钱，银行的钱有公司抵押，剩余的钱则来自民间。”夏彰乐满不在乎的说，额头上冒出汗珠。他像是完全不在意，亦或是根本没察觉到。
“是高利贷吗？”
“反正利息不算低。”渐渐的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苦涩，这一刻，连乔家洛也不明索然的苦涩起来。他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才发现是酒，苦辣的酒精灌进他的喉咙，越发加重喉咙里的苦涩。
“看开点。”乔家洛安慰道。
他埋着脸伸出手臂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像是要把某种关联所斩断一样。
“你喝醉了。”
“不，我没醉。”夏彰乐抬起脸，睁开疲态的眼皮，纠正了自己的说法，“错了。我今晚是喝多了一点，但没有醉，肯定没醉。”
“差不多别喝酒了。”乔家洛注视着面前喝空的酒杯，他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没醉。为什么不能在醉酒状态中将心里的不好受都倾述出来。可当他面对夏彰乐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挫折在他的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以前不会这样的，”他嗓音沙哑地说，“以前我不会轻易就这样的......”
乔家洛点点头，认可他，以前他也不会像今晚这样一连几杯酒下肚而没有产生醉意的。他将夏彰乐剩一半的白酒倒入菜碟里。
“不行，我口渴。”夏彰乐突然开口。
“喝茶吧。”
他摇头，“服务员，给我上一箱啤酒。”他大喊着，声音传遍整个餐厅，乔家洛看见不远处的店长神情慌乱地看着他们。一服务员走近，乔家洛对他竖起两瓶的手势。服务员点头离开。
“说说看吧，为什么在地铁上愁眉不展？”
乔家洛本来还有些犹豫，却在他的目光里察觉到一种审视，一种剥离了外表看透内心的审视。那双阴郁沉思的眼睛变成了褐灰色，他被这双眼睛逼视着，感到夏彰乐的热气哈在脸上。
“一点小事情，不值一提。”
他高傲的笑了笑，眼神变得柔和许多，不在那么咄咄逼人，“与我的相比？”
乔家洛摇摇头，却认可他说的话。
“家庭，工作？”
乔家洛又恢复了常态，劝慰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他平静地说：“工作倒还顺心，不过是晋升通道有点堵塞，我本以为这次经理职位怎么也该轮到我了。”
夏彰乐将易拉罐的啤酒一口喝尽，然后将易拉罐捏扁，扔到桌脚的垃圾桶里。
“没有据理力争？”
“没有那个必要。”乔家洛宽慰的笑了笑。夏彰乐不以为然的点点头，此刻他仿佛恢复了精神劲，抽出一支烟，点燃。“敞亮，活得够敞亮。”
“好了——不说我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活一天算一天吧。”
“那么，今晚呢？”乔家洛看了眼手机，没有妻子的消息。这让他隐约有些不安。这时一粒被夏彰乐弹飞的香烟头滚上桌上，它跑了一圈，冒着细直的烟。“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就行。”夏彰乐叼着一根未燃的香烟对他说。
“要不去我家住吧。”
“算了，好意我心领了。”他微微邹眉，“还想吃什么？”
乔家洛摇了摇头，表示吃饱了。
夏彰乐终是点燃了那半截烟。在抽烟的过程中，乔家洛始终在看他，但他的视线轻易不愿同他接触。看他的时候，乔家洛产生了一丝怜悯，他不能想象高利贷的数额，公司被银行抵押，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一切在头脑成为个迷。正当他准备去探究时，电话响了。乔家洛本能地以为是妻子来电，看到屏幕上是同事电话后，原有的喜悦感一下子消失，紧接而来的是一种消沉烦腻。搞什么？他嘟囔一句，走出餐厅接了电话，关于工作的事情。乔家洛没耐心的说明天做好。
当他走进餐厅去付钱时，服务员礼貌的说费用已经付过了。他望着他的后背，这个身穿皮衣的男人。他的后背仿佛由某种坚硬的壳体组成，正隐藏在皮衣下面。他真想好好对他诉说，可应该诉说什么，那种藏在心底的老旧胶卷，由无数个场景组成，那里面有他的样子，可放映机去哪儿找。
离开饭店后，夏彰乐说：“这家味道不赖。”
“是不赖，明天带你去另一家，味道更不赖。”乔家洛笑着说，伸出手，同他握了手。
与夏彰乐道别后，乔家洛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听到一个极为清脆的消息声。妻子来消息了。
“吃了。”两个字。
“我马上就到家了。”
过了一会儿消息到了。“好。”
那么一刹，他盯着屏幕，那个时间节点以外的事情，像是别的扯不到连不上的东西，就像系鞋带一样打了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的样子。
他推门进入家中，电视正播放一个购物节目，主持人一副夸张模样，语气激动地向观众推销其产品的使用价值，仿佛让你觉得错过了就错过一生一样。妻子盘腿坐在沙发上，视线埋进手机里。她抬脸看了他一眼，视线再次转移。留下站一旁的乔家洛，以及电视购物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喊出活动价。
“看什么呢？这样入迷。”乔家洛走近妻子，宽慰地笑着说。
其妻快速划到下一个视频。
“没看什么，无聊而已。”她昂着头迎着他的目光。
他顺势坐在她身旁，伸手搂住妻子的肩膀，妻子的侧脸靠在他的肩上。他开始产生醉意，那种朦胧的感觉出没。但他不能让妻子察觉到。他看着家中的一切，没有一处不正常，电视、桌子、干净的地板一切无一不是熟悉的。是有什么不对吗？没什么，只觉得暗处有什么东西正慢慢聚集，掩盖住事物的本体，总觉得缺失些什么，过去根本不在意的东西，就这样化整为零，可是又琢磨不定，越想越晕。
“今天怎么样？”
他注视着妻子那双含笑的眼睛，摇了摇头，“马马虎虎吧。”
“那么说已经定了？”
“什么定了。”乔家洛装傻咧嘴道。
“今晚不是庆功宴吗？我都不敢打搅你。”
乔家洛感到后背一丝发凉，急忙转移话题，“你不知道我今天遇到谁了？我遇到大学同学了。”
“你时间倒是充沛啊，”她笑着说，“当上经理咯。”
“那当然！”乔家洛说后，那攥紧神经的钳子松动了，在妻子投来赞赏的目光中，他因骄傲感受到一丝难得的亢奋。在牢牢搂住妻子肩膀的时候，他自我安慰自己会当上经理的。当他在脑海里实施这宏伟蓝图计划时，妻子冷不防地问道，“什么样的同学呢？”
“大学同学，今天碰巧遇到。”乔家洛说着已是哈欠连天。
“迷人的同学吧。”
“倒是有几分魅力。”乔家洛眯着眼直视妻子，这一刻那种过去不易察觉的东西仿佛又回来了，“同他交谈，有种回到读书期间的感觉......”
“哦。”
“没兴趣听下去？”
“听着怪无聊的。”
乔家洛凑近妻子的脸，亲了一口。妻子故作嫌弃地推了他一把，接着乔家洛便把今日的见闻大概阐述了一遍，剪掉一些细枝末节但关键的具体信息。只说独自来这城市玩几天。
“一个男人独自来玩？”妻子有些不解地问，“并且玩的途中还没有目的性，也不知道具体待多久。”
“目的性应该是有的，这不就见到了我。”
“那不是目的性，”妻子看着他，“明天还去见他？”
“是啊，多少年没见了，明天一块儿吃饭吧。”
妻子摇头，目光却紧紧锁着他。他从妻子那双褐色的瞳孔里，觉察到某种危险的警告，“你会像他一样吗？”
“什么样。”乔家洛满脸疑惑。
“一个人跑去不该去的地方，并且没有任何目的性。”
“不会的。”他在妻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东西，亦或是醉意里，那种东西被放大了，让他无从选择。
“快去洗澡，一身的酒味。”妻子说完便径直走回房间。这一刻，留下他的只有诧异，妻子是什么时候挣开他的手，什么时候从他身边离开，什么都延后了一啪。他将这一切统统归咎于喝醉了。他走进浴室，在喷出热腾腾的水中，那被掩盖住的焦虑再度袭来，我是不是应该向妻子坦白啊，我为何要隐瞒，我在害怕什么？他想着。这种疑惑和懊恼丝毫没有被喷溅出来的热水浇灭，反而延伸出新的忧虑来，我到底该怎么办？当他关闭喷洒，淤积心头的感情开始减弱了，头却越来越恍惚。
次日黎明，乔家洛醒来，白色窗帘上蒙着一层灰，时间仿佛停摆。他又开始懊恼起来，这一次的经理位置，他不知哪方面出了问题。他努力工作，上半年为了公司业绩忙得不可开交，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时候老板甚至给他许诺；是什么缘故？让一个资历和业绩明显不如他的人坐上经理位置。他越想越气，在床上辗转，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深陷沼泽之地。
他开始嗅到一种气味，一种从整个身体里释放出来，无论洗多少次澡都不会消失的那种不快的中年男人的难闻气味。他感到身体上黏糊糊的液体，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指尖轻抚在身体表面，亦无湿润，就像一种媒介，空气和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身体，与之结合。
闹钟响起，他关了闹钟，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那种仿佛是在幻境中催化出的难闻气味，此刻却消失殆尽了。妻子的呼吸声，闹钟的荧光面，时间在妻子的呼吸声中，一点一滴的流逝掉。他起床后，意识仍旧模糊，没有什么概念，那是做梦吗？做梦的人嗅觉更加灵敏。他不愿在探究下去，梦也好，现实也罢。洗漱完备后，照例做了早餐。用餐途中，两人没有太多言语上的交流，妻子仍旧不停地在手机上处理工作事务。
离开家后，乔家洛走进地铁，耳朵里卷起的呼啸声浪，让他乏困，身体在起伏的空间里摆动，让他的困意变得更加绵长。紧紧的、牢牢的，拖拽着身体的右手臂失去知觉。他换了手臂，许久，右臂才恢复。车厢玻璃映着他的脸，表情怪异且严肃，这时他才发现领带确实歪了，像是被谁用手轻轻一拽，偏离了原先划定的轨道。领结松松散散，一大朵还未完全开放的花蕊无精打采地搭在枝杆上似的。
这一刻他仿佛又听到早晨妻子那没有声调的话音：“领带歪了。”
他用手拢了拢领结，越拢越松，便没了耐心。这时他敏锐的嗅到来自车厢里的气味，亦如今晨那般令人不快的中年人气味。
“这到底是是怎么了？”他在想。可当他开始嗅自己衣物时，却没有闻到任何气味，仿佛身处在大气层一样，对流层与热层又是两种状态，高度不一致，所导致的具体情况也不一致。
“现在我身处在什么层次？”
在呼啸声持续的状态以及车厢深处传来女声机械地复述目的地的停顿间隙，乔家洛离开车厢，走出车站，前往公司的途中。他走得匆忙，直到脚下一丝清脆的响声，才停下步伐。那只被踩扁的臭虫，残留着遇到危险时喷出的化学液体，湿了一小片地方。但那虫子并没有死，正一瘸一拐的往前爬。乔家洛拾起虫子，靠近一闻，一股刺鼻的恶臭致使他将虫子扔到马路上。
走进公司，一同事朝他打了招呼，乔家洛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从资料袋中抽出本周的制定表，盯着屏幕上的邮箱信息，快速浏览一遍。当他正忙于手头的事，迎头就看到从经理办公室走出来的梁峰。他的视线与之接触，他的目光平静，带着善意的笑，朝乔家洛点过头后，便径直走向老板的办公室。
午后，站在窗前的乔家洛注视着天空。太阳躲起来，缩在云层背后。细细的雨下了起来，落在柏油路面无影无踪。他站在高处放目远望，附近是一排排高大写字楼，但更多的是一些不高不低的建筑物：居门楼、商铺、下水道盖、广告牌，霓虹灯暗淡的闪光，停放的车辆、奔驰的车辆，偶然还有一两排树木的轮廓。他看着看着，不由得慢慢地把前额贴在窗户的玻璃上，观察着眼前的一切。那低矮的楼房表面光鲜亮丽，从高处俯瞰却显得落败不堪，他忽然有一种很惆怅的感觉，一个永恒的疑问纠缠在他的头脑里。他想到那只被踩扁的臭虫，以及那散发出令人不快的中年男人气味的身体。终有一天他会像那只臭虫，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所击溃，恰像车轮一样碾下去，那么，他，也将随之转到车轮底下，化为虚无。
雾气在窗玻璃上时起时消。他屏住呼吸，离开了窗口，甩掉了头脑深处蔓延开的思绪，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到工位上。
“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他让自己远离那种危险的想法。在莫名的伤感中，他开始排斥。在繁琐重复的工作里，他又恢复了状态，麻木的，持续性被输入程序后本能服从的劳作。
下班前不久，夏彰乐给他发来消息，他在地铁站等他。
一下班，乔家洛准时去赴约。他站在街口，看见站在地铁口的夏彰乐。戴上墨镜的他，发型仍旧凌乱。他朝他招手，嘴里嘟哝着：“喂，这边。”说完又挥舞着胳膊向路边走去。汽车的噪音太大，喊叫也无济于事。“喂，喂！”他打着手势，夏彰乐看见了他，走了过来。
“你这样真的是在躲债吗？”乔家洛走近他。站在他面前。
“我是认真的。”
“皮衣加墨镜不觉得显眼吗？”
“显眼吗？”夏彰乐开口道，仿佛在乔家洛说出口之前，从未察觉一样。
“好吧。”乔家洛无奈一笑。这期间他一直没有摘下眼镜，他不知道，那一副面容下面是怎样的神情。
“肚子饿了吧。”
“早就饿瘪了。”
“早上没吃饭？”乔家洛有些惊异的望着他。
他摇摇头沉默着，一路上的氛围变得微妙且奇怪。他忽然发觉自己同他并不是一路人，对他很陌生。到饭店后，他点了两道招牌菜，便将菜单递给夏彰乐。菜还没上齐前，夏彰乐就开始吃起来了，显然他饿极了。
“昨晚住哪了？”
“一家宾馆。”他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乔家洛望着他，“这样下去不行的，我有一朋友正好有间房要转租，我可以去联系一下，你在那里住一段时间，这样也好避避风头。”
“这个主意不错。”他继续埋头吃菜。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乔家洛说。
“总得容我考虑一下吗！”他抬脸起来，目光直视。
“没得考虑，我现在就联系他，生活用品你不必考虑。”
“哎，”他叹了口气，用手背将嘴角的油渍擦去，接着点燃一支香烟。他的眼神里没了过去的高傲，有的只是颓丧。
“你又害我欠你人情了。”
“说什么话，谁没有个难处。”说完这句话，乔家洛忽然想到早上被其踩扁的臭虫，它还活着吗？他真后悔把它扔到马路上了。
“你知道在学校期间，你让我觉得你难以相处，事实上，我们并非不愉快，但也没有那么愉快过。你的生活方式，在我眼里就是个怪人。”
“这些我都知道。”乔家洛说。
“但并不表示我现在就认同你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躲得远远的，在一颗树旁暗自嘲笑......看啊，这小子也有今日。”
“像一只被踩扁的臭虫。”乔家洛笑了起来。
“什么东西？”
“一个比喻。”
“你看，现在的你，仍是一个怪人。”夏彰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昨天我还看我们同寝室的照片，我在想，无论让我做什么选择，我定不会选择来找你，其实在地铁上我就知道是你了，但我还是刻意避免，生怕被你看见。”
“可最终你还是来找我了。”
“不错，这一点倒也出乎我的意料，跟着你的时候，我很想看看这些年以来，你是以一种怎样的状态在生活。尤其是看到你那张愁眉不展的脸，更加深了我寻找答案的想法，我挺想知道我的猜测，是准还是不准......你是不是和我一样过得不好。”他说完，停顿了好几秒，“我是不是有点自私......”
“谁都会这样。”
“你也会？”
“我会。”乔家洛思忖着，脸上的表情接近一丝微笑。
“所以就彼此扯平。”夏彰乐咧嘴一笑，双手一摊说道。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吃东西吧，菜都快凉了。”
“我会吃的。”他吼了一声，吓到了不远处的一对情侣，他们满脸惊愕扭过脸来看他。
“对不起，”他道歉道。
乔家洛摇摇头，给杯子倒入啤酒，看着泡沫慢慢老实下来。这期间夏彰乐在桌上支颐坐着。
“你过得幸福吗？”夏彰乐突然发问，用他又圆又亮的眼睛严肃地望着他，“我想听真话。”
“幸福吧，家庭、工作一切都还在满意状态中。满意程度或许会随着时间而变化，但至少到现在，大体是幸福的。”
“那为什么不要孩子。”他继续发问道。
“暂时还没想好，”他把杯中还未消融的啤酒泡沫凑到口中，没有喝，“只是还没想好以什么样的姿态去迎接他或她。”
“她也是这么想。”
“差不多吧，她一开始就不太想要孩子，我想那也只是暂时的，不会太久，我们就会提上日程。只不过目前我们还没准备好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这样也挺好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我倒是一结婚就有了一个女儿，两年后又有了个儿子。”他将最后一口烟吸尽，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那被摁灭的烟嘴释放出最后一缕倔强的烟丝，很快消失。
“挺幸福的，儿女双全。”
他微微一笑，接着点燃一支香烟，“幸福的背后，往往是伤痕，当我推开幸福之门的时候，才发现我的世界没有改变，那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不幸的开始。书里看过的，不知道是哪本书。”
乔家洛默默无言的看着他，将杯中泡沫完全消融的啤酒一口喝尽。
“可以跟我讲讲你的事吗？”
“一步步如何沦落到此般田地的？”夏彰乐有些玩味似的说道。
“差不多吧。”
“那可要讲三天三夜也不见得能讲完的。”夏彰乐露出笑来，那是一种等待好久被揭示后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笑容，“真有这份雅兴想听。”
“还是简短点吧。”
“公司在经历了一些事以后，你也知道，这种事情挺复杂的，说清楚不易。更何况在我们那个地方，因为公司的事情，不少官员也受到影响。银行收走了我家的工厂，这些也都是抵押物，无关紧要的东西，收了也好，免得我心累。”
他停顿了一会儿，猛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在烟雾缭绕的瞬间，乔家洛看到那双眼里的光泽，夏彰乐的眼眶湿润了。
“父亲的身体垮了，生了场大病。家里也变了个模样，妻子同我离婚后，两个孩子都判给她。我想这也是一种好的选择，至少比跟我强吧。
“其实高利贷也还了差不多，但对于一个家道中落，又无权无势的人来说，寄生虫总是要等到寄主死去才肯善罢甘休。我也无所谓了，一切看透。有那么一段时间想到死，可又想到自己的一对儿女，我死也放心不下。”
乔家洛盯着他，不知说什么。无言的沉默在安静的餐厅里被放大被缩小，他开始口干舌燥，有什么东西在暗自涌动，他能分辨此刻的心境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是什么让他这样冷酷，是厨房门口赫然写着：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的红色字样吗？是什么在涌动，什么也没有却暗潮涌动。
他本该痛苦，本该和他一同承受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可又为什么身体里会有一块无情的礁石，任海浪怎么无情拍打，岩壁亦不能感同身受。他觉得自己太过无情，可在踩死那只臭虫后，身体里发出的不快气味后，他竟也变成了一个残忍的人，一个自私的人。
他拿起桌子上的香烟，抽出一根，默默点燃，他已经好久没尝试过香烟的味道了。那种味道一旦进入体内，便很轻易地唤起过去抽烟时才有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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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夜晚，热意席卷了整座城市。天空残留的红色余晖，就像面包房大灶背后的火焰；白昼还在流连，乔家洛以火红的目光仰望着林立大厦的间隙。在这个包围他，撞击并裹挟他的世界里，一种在视野上的混乱等次，如同脚下热烘烘的地铁一样，令人麻木。
乔家洛走进地铁，呼啸而来的声浪如肉眼不可见的淤泥，渐次填满他的耳朵，以至于他不得不一次次咽下唾沫。地铁到站，车厢门划开。乔家洛站起身，随人流往外走去。厢顶的信号灯不停闪烁，似乎在催人离去。乔家洛驻在原地，感受着某种外力的不断推搡，他害怕起来，泛白的光影下他随涌入的人潮不断往后退。轰隆隆的声浪填满整个车厢，他蒙住脸，被拽往后的灵魂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就在今天，他感到绝望，原本属于自己的部门经理职位被别人取代了。为了这个职务他拼尽全力，可待他准备迎接那份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在老板宣布出另外人选时，他感到诧异，接着是愤怒。会场响起了掌声。
列车轰隆前行，车厢玻璃上映着他的面孔，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回以他颜色，就像乔家洛审视他那样在审视乔家洛，又专注，又严肃。他的下颌歪向一边，脸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微笑。这一刻，乔家洛分明看到玻璃上映出另一副面孔来，他迎接着那份本该属于自己的荣光。霎那间，他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感情宣泄，映在玻璃上的脸扭曲了，毫无预兆之下，惊慌突然将他攫获。乔家洛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这一列飞驰的地铁突然停止，直到车厢门再次关闭，他知道这一站又错过了。
他打算坐回原位，但位置已经有人了。他走到车厢底，在拥挤的车厢内刻意埋下脸来。地铁停站，乔家洛出了车厢，换乘另外一列地铁。到站后，他走出车站，上了街。他的目光似乎扫视着大街，其实他几乎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意识到了那平淡无奇的黑暗，以及那同样平淡无奇的路灯光芒和街区的长度。闷热似乎并没有因为黑夜的到临而有所清凉。他走到下一个街区，广场中央占满了跳舞的人群，巨大的响声由不同的歌曲混杂，听不出任何曲调，只有噪音，让他口干舌燥。
在自动售卖机前排队等待时，那种朦朦胧胧的事情又盘踞在他的心头，他突然感觉有人不仅在看他，而且在盯他。如果他没有搞错的话，此刻正有一双眼睛在仔细打量他，并和他一起随着队列向前移动。他漫不经心地在屏幕上点水，付完钱后，水掉到售卖机箱底，乔家洛弯腰拿出水，侧着脸寻视那股投来的目光。今天，他遭受了太多这样的目光了。但稀疏的人群中，每个人的目光是那样混散，他意识到自己的多虑，在大口吞咽那瓶冰凉凉的水时，闷热似乎被降解了。
离开后，乔家洛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跟他的混在一起，越加沉重，更为刺耳。他快步冲向人群，接着便感到有人在拍他的背，他转过身。面前是个身着黑色皮衣，发型混乱的中年男人。他没有印象，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要走。随后他听到那男人喊他的名字，他大吃一惊。
“怎么？你认识我。”乔家洛扭过身子，大声质问。
男人脸上浮出一丝笑容。乔家洛紧紧的盯着他，脑海里搜索起这个人的印象。“噢，夏彰乐，对不对？夏彰乐？”乔家洛逐渐认出了他，快速说道。
“这么说你到底还是我认出了我？”
“是啊，”他叹了声，眼前这个从头到脚皆身黑色的男人，似乎衬托出暗夜的神秘来。“可是你先认出了我。”
夏彰乐不再开口，弯曲的嘴角透出一丝诡谲的笑来。
乔家洛又绷紧了神经，他看着他，他看上去变了，前额更高，表情更加严肃。
“我以为你忘记我了。”
“怎么会。”
他摇了摇头，就这样面对他的时候，乔家洛忽然有种陌生的感觉，记忆里的形象变了，变得奇怪且复杂。
“你还是没有我想象的警觉。老同学。”他的脸上呈现一丝朦胧的警惕，这让他很不是滋味。
“我不需要那么警觉，这里毕竟不是丛林。”
“这里可比丛林可怕多了。”
乔家洛一脸不解地盯着他。
夏彰乐仰脸哈哈大笑，他走过来搭着乔家洛的肩膀，“好久不见。”
他握住他的手，有些感叹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
“在地铁上我就看见你了，是你害了我多坐了两个站。”夏彰乐咧嘴讥笑道。
乔家洛摇了摇头，“我坐过了站。”
“还是两站。”
“是啊。”乔家洛也笑着，可是并不怎么高兴。他张开嘴巴，似乎在微笑的瞬间屏住了呼吸。乔家洛极力想保持头脑清醒，然而无济于事；他感觉自己已经心乱如麻了。自己的模样到底是留下了痕迹。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就是个失败者，眼下的他只想快点结束这寒暄问候的场面。
“去吃饭吧，这里吵得慌。”
“我......”他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夏彰乐打断了，“和我吃一顿吧，恐怕以后不会有机会了。”
“有机会。”
夏彰乐摇了摇头，那双眼睛动摇了他准备离开的决心。
“好，”这次乔家洛没有拒绝。他挺想看看这些年以来，自己同他产生多么大差距。他看了手表，想着妻子是否在家？他打去电话，没人接，就只好发消息。告诉她，今晚要跟同事聚餐，晚点回来。路上，两人几乎无话，夏彰乐走得很快，那件黑皮衣在黄灿灿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耀眼。甚至某些时刻，他在如镜面般光滑的皮衣上看到自己的身影。
他们来到附近一家新开的饭店。
“不知味道怎样？”乔家洛扭头问他。
“谁在乎！能填饱肚子就行。”
乔家洛咽下唾沫，嘴巴干干的。想到大学期间他可是对食物相当的挑剔。两人走进饭店。“真没想到今天能遇到你......”刚坐下的乔家洛话匣子止不住地打开了，一路上的沉默让他极为想要倾述。可那种嘴边有话的感觉，一旦具体要说出来，总觉得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薄薄的，模棱两可的，但它就是在那里，连这句乏味的开场白都更显得乏腻。
夏彰乐点点头，拉开皮衣拉链，掏出烟来，“来一支？”
“我戒了。”
“了不起连烟都能戒掉。”夏彰乐向他投去一丝称赞的笑，乔家洛觉得这种称赞有着某种嘲笑的意味。服务员将菜单拿到桌前，“想吃什么？”乔家洛问道。
“你决定吧。”乔家洛抬脸望他，他正仰着脸衔着烟思考着什么。乔家洛随意的点了几个看上去合胃口的菜。
服务员走后。乔家洛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惑，“你明明在地铁上见到我，为何不来跟我说话，而是一路尾随我。”
夏彰乐点燃了香烟，烟从整张嘴里漫出来。“被别人尾随的感觉如何？”他说完，微笑浮上脸孔。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地铁里的你同我何曾相似啊。我一直在注意你，看着你错过一个站......接着又错过另一个站......”他停顿了一下，猛吸口烟。乔家洛觉得弥漫在四周的烟味更浓烈了，他有点想咳嗽，喉咙痒痒的。“告诉我，是什么让你变成这样。”
乔家洛的肩膀在微微地颤抖，在此期间，他那不大可靠的神经，象征性地拆穿一切：是怀疑，不，是恼怒，是恼怒，直到他看穿自己。在惊愕中，他不安的回答：“哦，没有的事。”乔家洛的语气相当冷漠。
“你还是不擅长说谎。”
乔家洛苦笑了一下，服务员端来了菜和饭。在动筷子前，夏彰乐探过身来，“不会连酒也戒了吧。”他摇了摇头，并不想喝酒，尤其不想跟他喝。可当夏彰乐叫来了酒。他简直要为一天的烦闷喝光这瓶酒。
“这么多年，你似乎没怎么变过。”
乔家洛愣了一下，大学期间，他可是一名真正的运动健将，此刻却消瘦得可怕。“你的变化倒让我感到吃惊！”他迎着他的目光，深陷的眼窝藏着一双黑洞，仿佛吸干了他的健康。
“是吗？”夏彰乐满不在乎地说，把手掌从脸颊上挪下来，放在黑色的胡子渣儿上。“时间真快。”他感叹了一句，正当乔家洛等待他继续发言时，他再度沉默了。
“我没想过是以这种方式同你相逢。”
“我也没想过。”
“没想过会同时坐一列地铁，一节车厢，也没想过同我坐过两个站。”
“统统没有想过，就这样发生了。”他笑着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觉得神奇吗？”他说完，仔细窥视着夏彰乐脸上的表情变化。
“神奇吗？我不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命运性质的东西，就好比死亡，你无法预测，更无法拒绝。你只得迎接它。”
“命运让我们在此相遇？”
“是我！是我让我们在此相遇。”
“等下我最好借你的手去买一张彩票去。”乔家洛笑着说，面前的男人突然让他觉得有些可爱。不知为什么。
“中了可要分我一半呦。”
“那自然。”他豪爽地答应，连他都觉得好笑。与此同时，那种所谓的攀比、烦厌的情绪在减弱。他同他回顾大学的时光，在感叹和惋惜中述说着当年的遗憾。“那时候，我以为你会成为作家。”夏彰乐说道。他有些醉意，一只手搭着脸，叹息道：“就只是想想而已了。别嘲笑我。”
“不，我不嘲笑你。你应该别嘲笑我才对。”夏彰乐那副刻板严肃的面部表情流露出的嘲笑，然而他的眼睛却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
“为什么？”乔家洛盯着他，这个在他印象里极为坚强的人，却在他的面前哭了。或许是在酒精的作用下，在那黄铜枝形吊灯映射出的茶色的奇异光芒下，看见他面红耳赤的脸孔。他并不想去窥视他的内心隐秘，或者不让他来窥视自己的内心隐秘。
“我为什么来这里？”夏彰乐擦去了湿润的眼眶，点燃香烟，又喝了一口白酒。此刻他仿佛有三只手。乔家洛明白他是为了掩饰刚才的窘迫。
“旅游？出差？.....”乔家洛能够说出无数种理由，但是都不成立。
“我是来这里躲债的。”
“躲债？”乔家洛惊愕道，在他的印象里，夏彰乐家境富裕，一毕业就过上令人嫉妒的生活。在所有人都忙于找工作的时候，只有他是不紧不慢，所有工作都不正眼瞧。大家都知道他家里开公司，其父正等着他回家继承家业。
“因为什么欠债。”
“不管因为什么，反正就是迷迷糊糊的欠了一大笔钱，银行的钱有公司抵押，剩余的钱则来自民间。”夏彰乐满不在乎的说，额头上冒出汗珠。他像是完全不在意，亦或是根本没察觉到。
“是高利贷吗？”
“反正利息不算低。”渐渐的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僵硬苦涩，这一刻，连乔家洛也不明索然的苦涩起来。他端起杯子一口喝下去，才发现是酒，苦辣的酒精灌进他的喉咙，越发加重喉咙里的苦涩。
“看开点。”乔家洛安慰道。
他埋着脸伸出手臂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像是要把某种关联所斩断一样。
“你喝醉了。”
“不，我没醉。”夏彰乐抬起脸，睁开疲态的眼皮，纠正了自己的说法，“错了。我今晚是喝多了一点，但没有醉，肯定没醉。”
“差不多别喝酒了。”乔家洛注视着面前喝空的酒杯，他感到奇怪，为什么自己没醉。为什么不能在醉酒状态中将心里的不好受都倾述出来。可当他面对夏彰乐的时候，又觉得自己挫折在他的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以前不会这样的，”他嗓音沙哑地说，“以前我不会轻易就这样的......”
乔家洛点点头，认可他，以前他也不会像今晚这样一连几杯酒下肚而没有产生醉意的。他将夏彰乐剩一半的白酒倒入菜碟里。
“不行，我口渴。”夏彰乐突然开口。
“喝茶吧。”
他摇头，“服务员，给我上一箱啤酒。”他大喊着，声音传遍整个餐厅，乔家洛看见不远处的店长神情慌乱地看着他们。一服务员走近，乔家洛对他竖起两瓶的手势。服务员点头离开。
“说说看吧，为什么在地铁上愁眉不展？”
乔家洛本来还有些犹豫，却在他的目光里察觉到一种审视，一种剥离了外表看透内心的审视。那双阴郁沉思的眼睛变成了褐灰色，他被这双眼睛逼视着，感到夏彰乐的热气哈在脸上。
“一点小事情，不值一提。”
他高傲的笑了笑，眼神变得柔和许多，不在那么咄咄逼人，“与我的相比？”
乔家洛摇摇头，却认可他说的话。
“家庭，工作？”
乔家洛又恢复了常态，劝慰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他平静地说：“工作倒还顺心，不过是晋升通道有点堵塞，我本以为这次经理职位怎么也该轮到我了。”
夏彰乐将易拉罐的啤酒一口喝尽，然后将易拉罐捏扁，扔到桌脚的垃圾桶里。
“没有据理力争？”
“没有那个必要。”乔家洛宽慰的笑了笑。夏彰乐不以为然的点点头，此刻他仿佛恢复了精神劲，抽出一支烟，点燃。“敞亮，活得够敞亮。”
“好了——不说我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活一天算一天吧。”
“那么，今晚呢？”乔家洛看了眼手机，没有妻子的消息。这让他隐约有些不安。这时一粒被夏彰乐弹飞的香烟头滚上桌上，它跑了一圈，冒着细直的烟。“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就行。”夏彰乐叼着一根未燃的香烟对他说。
“要不去我家住吧。”
“算了，好意我心领了。”他微微邹眉，“还想吃什么？”
乔家洛摇了摇头，表示吃饱了。
夏彰乐终是点燃了那半截烟。在抽烟的过程中，乔家洛始终在看他，但他的视线轻易不愿同他接触。看他的时候，乔家洛产生了一丝怜悯，他不能想象高利贷的数额，公司被银行抵押，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一切在头脑成为个迷。正当他准备去探究时，电话响了。乔家洛本能地以为是妻子来电，看到屏幕上是同事电话后，原有的喜悦感一下子消失，紧接而来的是一种消沉烦腻。搞什么？他嘟囔一句，走出餐厅接了电话，关于工作的事情。乔家洛没耐心的说明天做好。
当他走进餐厅去付钱时，服务员礼貌的说费用已经付过了。他望着他的后背，这个身穿皮衣的男人。他的后背仿佛由某种坚硬的壳体组成，正隐藏在皮衣下面。他真想好好对他诉说，可应该诉说什么，那种藏在心底的老旧胶卷，由无数个场景组成，那里面有他的样子，可放映机去哪儿找。
离开饭店后，夏彰乐说：“这家味道不赖。”
“是不赖，明天带你去另一家，味道更不赖。”乔家洛笑着说，伸出手，同他握了手。
与夏彰乐道别后，乔家洛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听到一个极为清脆的消息声。妻子来消息了。
“吃了。”两个字。
“我马上就到家了。”
过了一会儿消息到了。“好。”
那么一刹，他盯着屏幕，那个时间节点以外的事情，像是别的扯不到连不上的东西，就像系鞋带一样打了个死结，怎么也解不开的样子。
他推门进入家中，电视正播放一个购物节目，主持人一副夸张模样，语气激动地向观众推销其产品的使用价值，仿佛让你觉得错过了就错过一生一样。妻子盘腿坐在沙发上，视线埋进手机里。她抬脸看了他一眼，视线再次转移。留下站一旁的乔家洛，以及电视购物主持人声嘶力竭地喊出活动价。
“看什么呢？这样入迷。”乔家洛走近妻子，宽慰地笑着说。
其妻快速划到下一个视频。
“没看什么，无聊而已。”她昂着头迎着他的目光。
他顺势坐在她身旁，伸手搂住妻子的肩膀，妻子的侧脸靠在他的肩上。他开始产生醉意，那种朦胧的感觉出没。但他不能让妻子察觉到。他看着家中的一切，没有一处不正常，电视、桌子、干净的地板一切无一不是熟悉的。是有什么不对吗？没什么，只觉得暗处有什么东西正慢慢聚集，掩盖住事物的本体，总觉得缺失些什么，过去根本不在意的东西，就这样化整为零，可是又琢磨不定，越想越晕。
“今天怎么样？”
他注视着妻子那双含笑的眼睛，摇了摇头，“马马虎虎吧。”
“那么说已经定了？”
“什么定了。”乔家洛装傻咧嘴道。
“今晚不是庆功宴吗？我都不敢打搅你。”
乔家洛感到后背一丝发凉，急忙转移话题，“你不知道我今天遇到谁了？我遇到大学同学了。”
“你时间倒是充沛啊，”她笑着说，“当上经理咯。”
“那当然！”乔家洛说后，那攥紧神经的钳子松动了，在妻子投来赞赏的目光中，他因骄傲感受到一丝难得的亢奋。在牢牢搂住妻子肩膀的时候，他自我安慰自己会当上经理的。当他在脑海里实施这宏伟蓝图计划时，妻子冷不防地问道，“什么样的同学呢？”
“大学同学，今天碰巧遇到。”乔家洛说着已是哈欠连天。
“迷人的同学吧。”
“倒是有几分魅力。”乔家洛眯着眼直视妻子，这一刻那种过去不易察觉的东西仿佛又回来了，“同他交谈，有种回到读书期间的感觉......”
“哦。”
“没兴趣听下去？”
“听着怪无聊的。”
乔家洛凑近妻子的脸，亲了一口。妻子故作嫌弃地推了他一把，接着乔家洛便把今日的见闻大概阐述了一遍，剪掉一些细枝末节但关键的具体信息。只说独自来这城市玩几天。
“一个男人独自来玩？”妻子有些不解地问，“并且玩的途中还没有目的性，也不知道具体待多久。”
“目的性应该是有的，这不就见到了我。”
“那不是目的性，”妻子看着他，“明天还去见他？”
“是啊，多少年没见了，明天一块儿吃饭吧。”
妻子摇头，目光却紧紧锁着他。他从妻子那双褐色的瞳孔里，觉察到某种危险的警告，“你会像他一样吗？”
“什么样。”乔家洛满脸疑惑。
“一个人跑去不该去的地方，并且没有任何目的性。”
“不会的。”他在妻子的眼中看到了一种无法解释的东西，亦或是醉意里，那种东西被放大了，让他无从选择。
“快去洗澡，一身的酒味。”妻子说完便径直走回房间。这一刻，留下他的只有诧异，妻子是什么时候挣开他的手，什么时候从他身边离开，什么都延后了一啪。他将这一切统统归咎于喝醉了。他走进浴室，在喷出热腾腾的水中，那被掩盖住的焦虑再度袭来，我是不是应该向妻子坦白啊，我为何要隐瞒，我在害怕什么？他想着。这种疑惑和懊恼丝毫没有被喷溅出来的热水浇灭，反而延伸出新的忧虑来，我到底该怎么办？当他关闭喷洒，淤积心头的感情开始减弱了，头却越来越恍惚。
次日黎明，乔家洛醒来，白色窗帘上蒙着一层灰，时间仿佛停摆。他又开始懊恼起来，这一次的经理位置，他不知哪方面出了问题。他努力工作，上半年为了公司业绩忙得不可开交，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时候老板甚至给他许诺；是什么缘故？让一个资历和业绩明显不如他的人坐上经理位置。他越想越气，在床上辗转，那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深陷沼泽之地。
他开始嗅到一种气味，一种从整个身体里释放出来，无论洗多少次澡都不会消失的那种不快的中年男人的难闻气味。他感到身体上黏糊糊的液体，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指尖轻抚在身体表面，亦无湿润，就像一种媒介，空气和水，无孔不入地渗透进身体，与之结合。
闹钟响起，他关了闹钟，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那种仿佛是在幻境中催化出的难闻气味，此刻却消失殆尽了。妻子的呼吸声，闹钟的荧光面，时间在妻子的呼吸声中，一点一滴的流逝掉。他起床后，意识仍旧模糊，没有什么概念，那是做梦吗？做梦的人嗅觉更加灵敏。他不愿在探究下去，梦也好，现实也罢。洗漱完备后，照例做了早餐。用餐途中，两人没有太多言语上的交流，妻子仍旧不停地在手机上处理工作事务。
离开家后，乔家洛走进地铁，耳朵里卷起的呼啸声浪，让他乏困，身体在起伏的空间里摆动，让他的困意变得更加绵长。紧紧的、牢牢的，拖拽着身体的右手臂失去知觉。他换了手臂，许久，右臂才恢复。车厢玻璃映着他的脸，表情怪异且严肃，这时他才发现领带确实歪了，像是被谁用手轻轻一拽，偏离了原先划定的轨道。领结松松散散，一大朵还未完全开放的花蕊无精打采地搭在枝杆上似的。
这一刻他仿佛又听到早晨妻子那没有声调的话音：“领带歪了。”
他用手拢了拢领结，越拢越松，便没了耐心。这时他敏锐的嗅到来自车厢里的气味，亦如今晨那般令人不快的中年人气味。
“这到底是是怎么了？”他在想。可当他开始嗅自己衣物时，却没有闻到任何气味，仿佛身处在大气层一样，对流层与热层又是两种状态，高度不一致，所导致的具体情况也不一致。
“现在我身处在什么层次？”
在呼啸声持续的状态以及车厢深处传来女声机械地复述目的地的停顿间隙，乔家洛离开车厢，走出车站，前往公司的途中。他走得匆忙，直到脚下一丝清脆的响声，才停下步伐。那只被踩扁的臭虫，残留着遇到危险时喷出的化学液体，湿了一小片地方。但那虫子并没有死，正一瘸一拐的往前爬。乔家洛拾起虫子，靠近一闻，一股刺鼻的恶臭致使他将虫子扔到马路上。
走进公司，一同事朝他打了招呼，乔家洛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从资料袋中抽出本周的制定表，盯着屏幕上的邮箱信息，快速浏览一遍。当他正忙于手头的事，迎头就看到从经理办公室走出来的梁峰。他的视线与之接触，他的目光平静，带着善意的笑，朝乔家洛点过头后，便径直走向老板的办公室。
午后，站在窗前的乔家洛注视着天空。太阳躲起来，缩在云层背后。细细的雨下了起来，落在柏油路面无影无踪。他站在高处放目远望，附近是一排排高大写字楼，但更多的是一些不高不低的建筑物：居门楼、商铺、下水道盖、广告牌，霓虹灯暗淡的闪光，停放的车辆、奔驰的车辆，偶然还有一两排树木的轮廓。他看着看着，不由得慢慢地把前额贴在窗户的玻璃上，观察着眼前的一切。那低矮的楼房表面光鲜亮丽，从高处俯瞰却显得落败不堪，他忽然有一种很惆怅的感觉，一个永恒的疑问纠缠在他的头脑里。他想到那只被踩扁的臭虫，以及那散发出令人不快的中年男人气味的身体。终有一天他会像那只臭虫，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所击溃，恰像车轮一样碾下去，那么，他，也将随之转到车轮底下，化为虚无。
雾气在窗玻璃上时起时消。他屏住呼吸，离开了窗口，甩掉了头脑深处蔓延开的思绪，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到工位上。
“我不能再胡思乱想了，”他让自己远离那种危险的想法。在莫名的伤感中，他开始排斥。在繁琐重复的工作里，他又恢复了状态，麻木的，持续性被输入程序后本能服从的劳作。
下班前不久，夏彰乐给他发来消息，他在地铁站等他。
一下班，乔家洛准时去赴约。他站在街口，看见站在地铁口的夏彰乐。戴上墨镜的他，发型仍旧凌乱。他朝他招手，嘴里嘟哝着：“喂，这边。”说完又挥舞着胳膊向路边走去。汽车的噪音太大，喊叫也无济于事。“喂，喂！”他打着手势，夏彰乐看见了他，走了过来。
“你这样真的是在躲债吗？”乔家洛走近他。站在他面前。
“我是认真的。”
“皮衣加墨镜不觉得显眼吗？”
“显眼吗？”夏彰乐开口道，仿佛在乔家洛说出口之前，从未察觉一样。
“好吧。”乔家洛无奈一笑。这期间他一直没有摘下眼镜，他不知道，那一副面容下面是怎样的神情。
“肚子饿了吧。”
“早就饿瘪了。”
“早上没吃饭？”乔家洛有些惊异的望着他。
他摇摇头沉默着，一路上的氛围变得微妙且奇怪。他忽然发觉自己同他并不是一路人，对他很陌生。到饭店后，他点了两道招牌菜，便将菜单递给夏彰乐。菜还没上齐前，夏彰乐就开始吃起来了，显然他饿极了。
“昨晚住哪了？”
“一家宾馆。”他头也不抬地回答道。
乔家洛望着他，“这样下去不行的，我有一朋友正好有间房要转租，我可以去联系一下，你在那里住一段时间，这样也好避避风头。”
“这个主意不错。”他继续埋头吃菜。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乔家洛说。
“总得容我考虑一下吗！”他抬脸起来，目光直视。
“没得考虑，我现在就联系他，生活用品你不必考虑。”
“哎，”他叹了口气，用手背将嘴角的油渍擦去，接着点燃一支香烟。他的眼神里没了过去的高傲，有的只是颓丧。
“你又害我欠你人情了。”
“说什么话，谁没有个难处。”说完这句话，乔家洛忽然想到早上被其踩扁的臭虫，它还活着吗？他真后悔把它扔到马路上了。
“你知道在学校期间，你让我觉得你难以相处，事实上，我们并非不愉快，但也没有那么愉快过。你的生活方式，在我眼里就是个怪人。”
“这些我都知道。”乔家洛说。
“但并不表示我现在就认同你了，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躲得远远的，在一颗树旁暗自嘲笑......看啊，这小子也有今日。”
“像一只被踩扁的臭虫。”乔家洛笑了起来。
“什么东西？”
“一个比喻。”
“你看，现在的你，仍是一个怪人。”夏彰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昨天我还看我们同寝室的照片，我在想，无论让我做什么选择，我定不会选择来找你，其实在地铁上我就知道是你了，但我还是刻意避免，生怕被你看见。”
“可最终你还是来找我了。”
“不错，这一点倒也出乎我的意料，跟着你的时候，我很想看看这些年以来，你是以一种怎样的状态在生活。尤其是看到你那张愁眉不展的脸，更加深了我寻找答案的想法，我挺想知道我的猜测，是准还是不准......你是不是和我一样过得不好。”他说完，停顿了好几秒，“我是不是有点自私......”
“谁都会这样。”
“你也会？”
“我会。”乔家洛思忖着，脸上的表情接近一丝微笑。
“所以就彼此扯平。”夏彰乐咧嘴一笑，双手一摊说道。他的眼睛亮了起来。
“吃东西吧，菜都快凉了。”
“我会吃的。”他吼了一声，吓到了不远处的一对情侣，他们满脸惊愕扭过脸来看他。
“对不起，”他道歉道。
乔家洛摇摇头，给杯子倒入啤酒，看着泡沫慢慢老实下来。这期间夏彰乐在桌上支颐坐着。
“你过得幸福吗？”夏彰乐突然发问，用他又圆又亮的眼睛严肃地望着他，“我想听真话。”
“幸福吧，家庭、工作一切都还在满意状态中。满意程度或许会随着时间而变化，但至少到现在，大体是幸福的。”
“那为什么不要孩子。”他继续发问道。
“暂时还没想好，”他把杯中还未消融的啤酒泡沫凑到口中，没有喝，“只是还没想好以什么样的姿态去迎接他或她。”
“她也是这么想。”
“差不多吧，她一开始就不太想要孩子，我想那也只是暂时的，不会太久，我们就会提上日程。只不过目前我们还没准备好迎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这样也挺好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我倒是一结婚就有了一个女儿，两年后又有了个儿子。”他将最后一口烟吸尽，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那被摁灭的烟嘴释放出最后一缕倔强的烟丝，很快消失。
“挺幸福的，儿女双全。”
他微微一笑，接着点燃一支香烟，“幸福的背后，往往是伤痕，当我推开幸福之门的时候，才发现我的世界没有改变，那所谓的幸福，不过是不幸的开始。书里看过的，不知道是哪本书。”
乔家洛默默无言的看着他，将杯中泡沫完全消融的啤酒一口喝尽。
“可以跟我讲讲你的事吗？”
“一步步如何沦落到此般田地的？”夏彰乐有些玩味似的说道。
“差不多吧。”
“那可要讲三天三夜也不见得能讲完的。”夏彰乐露出笑来，那是一种等待好久被揭示后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笑容，“真有这份雅兴想听。”
“还是简短点吧。”
“公司在经历了一些事以后，你也知道，这种事情挺复杂的，说清楚不易。更何况在我们那个地方，因为公司的事情，不少官员也受到影响。银行收走了我家的工厂，这些也都是抵押物，无关紧要的东西，收了也好，免得我心累。”
他停顿了一会儿，猛吸了一口烟，缓缓地吐出，在烟雾缭绕的瞬间，乔家洛看到那双眼里的光泽，夏彰乐的眼眶湿润了。
“父亲的身体垮了，生了场大病。家里也变了个模样，妻子同我离婚后，两个孩子都判给她。我想这也是一种好的选择，至少比跟我强吧。
“其实高利贷也还了差不多，但对于一个家道中落，又无权无势的人来说，寄生虫总是要等到寄主死去才肯善罢甘休。我也无所谓了，一切看透。有那么一段时间想到死，可又想到自己的一对儿女，我死也放心不下。”
乔家洛盯着他，不知说什么。无言的沉默在安静的餐厅里被放大被缩小，他开始口干舌燥，有什么东西在暗自涌动，他能分辨此刻的心境竟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是什么让他这样冷酷，是厨房门口赫然写着：厨房重地闲人免进的红色字样吗？是什么在涌动，什么也没有却暗潮涌动。
他本该痛苦，本该和他一同承受这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可又为什么身体里会有一块无情的礁石，任海浪怎么无情拍打，岩壁亦不能感同身受。他觉得自己太过无情，可在踩死那只臭虫后，身体里发出的不快气味后，他竟也变成了一个残忍的人，一个自私的人。
他拿起桌子上的香烟，抽出一根，默默点燃，他已经好久没尝试过香烟的味道了。那种味道一旦进入体内，便很轻易地唤起过去抽烟时才有的欲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