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崇昌元年 | 立夏 ⊱————————
庆福教习，每十日，由宫正司宫正主持引经解章事。以《内训》、《女训》二书为要，择篇记诵，扬表观点，校核择优，选三位淑女慈宁进讲。是日，宫正择”汉君班婕“之典，询以问：
昔年，汉成帝欲与班婕妤同辇，班曰：'明君之侧，当有贤臣，未闻同妾媵居一辇，使主上失德。'夫足以为贤也。
宫正之题：如若今日，诸位淑女逢“同辇”之邀，应如何答对？

崇昌元岁，嘉鱼县是日大雪，满地清白，人说是一个光明耀影好出行的好日头，大雪出往京中的程府，如意娘且遥望祖母，可惜老人家哭红了眼睛，一叫幺娘，爹就不由走的快些，叫车夫行的快快些。
我总擅长于走神，书里的道理一面听一面忘，至于宫正的问话，眉尾一坠，还未听罢题目，大约已有亭亭玉立的女娘，列身而答，总算知晓这题目的大概，我一向厌烦，又因着年纪小，偏哄的女师欢喜，总未正经相答，而前头答完，这才要我们来相答了，我一面掰着手，掌心也汗津津，娇俏往前行步，虚行一礼，娇道
“臣女以为，陛下若请同辇，该拒。班婕妤的答案已经很完美了，不过臣女觉得若陛下相邀的是小君，自然无用答这样的题了，陛下是天子，皇后娘娘便是天后，实然…”
大约话头，扯远了
“班婕妤也只是婕妤，妾妃之德，自然该实实劝谏陛下，不过过分宠于妃御，同辇，在臣女看来只有皇后娘娘应如此，若妃御得此，便是忤逆礼道了”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一些什么，荔禾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又道
“臣女时刻谨记不敢忘怀，若陛下当真有一日这般对荔禾，荔禾大约要跪下多念起班婕妤之故了”
说的口渴，我想吃一盏子冷酒，低眉顺眼之外，如意娘想起还未吃完的一碟毕罗，只待宫正话完。
“臣女拙见”
胭脂色将稚气全然藏起，然而如意娘眼馋点心糕饼，果然最烦答话了。夏日的暑气，蒸得粉脸一滴滴汗珠落在眼睛里，痛的眼泪在眼睛里疼着呢，可不敢掉眼泪，至于宫正迷迷糊糊的后话也听不大清楚了。
答完了，就恭身再行一礼，眼睛太疼了，疼的我转身眼泪珠子就要落地了。

（ 元年春来得早早——或许也不在元年、在于富贵的、红翻粉涌的禁闱总能使春日早早。朱门高檐的对侧、我的背面，满庭的魏紫、丹朱都着意在舒展，日羲的光烈过玄真观的每一日，即便我很早适应这样舒张、恣意的日光，也难免在闻不见灵宝慧香时昏昏然。 ）
（ 直待宫正出言，我方自昏昏中勉强自袖间寻些梵净香的余息，唤自己醒神，方如仪答问 ）
班妃虽以却辇之德垂史，然同撵之约乃是汉帝兴起而废礼，而今世霁时清、圣王英明、礼乐闻达，何谈同撵之约呢？

（朱明浓，池边百卉正盛，雏鸭戏水。庆福宫，雕栏玉壁，篆炉檀香氤氲。宫正引经据典，以却辇考教淑媛。汉君班婕之故，于家中早曾诵过，然待今朝却不合时宜。上前，盈盈施礼。）
：臣女以为，班婕妤劝诫君王，确有贤德之名，汉书亦载其才，臣女敬佩钦羡。然今朝我主少年英明，非汉成帝，亦无飞燕合德之祸，臣女倒觉得，宫正这题无需答，陛下自有裁断。
（冯氏家学渊源，不愿为祸水。然世间大厦倾颓、王朝翻覆之过，夫子史书大抵推由一女子，妲己杨妃，若无皇权依仗，又怎会如此荒唐，着实无需旧时之典来论今朝。檀口轻启，再添。）
：毋论今岁却辇亦或同乘，臣女觉得，都不会再有团扇歌，亦不能见飞燕合德。

（冗长深僻的词自宫正口中娓娓道出，不乏引经据典，只今日的宫正不同于昨昔的那位，更显得刻板、严苛，我想。于此，颇有些许百无聊赖的观小院的石山，它有些奇怪，其上攀附着藤蔓，开着细白如米的小花，疏风拂过，没于山缝的碎石间）
（一小段的空档，我窃以为是今日已至末端，半垂着目，恰能瞧见绣着木槿花样的鞋尖，与入掖庭那日半新不旧布鞋不同，它如何的精致呢—— 我甚至瞧得清它花瓣的脉络）
——吴淑女，（胸腔的心跳一瞬悬停，倏然的妙目一抬，眼尾的余光似能窥见旁侧的孙淑女的窃笑，尚不及垮脸，宫正念了一段儿典故，末了，又假设性的询以一问）吴淑女，当何如？
（当何如？不当何如！）
（竭力的压下心头的不愉，视线停留在被风扫在裙角一侧的米花上。并没急着接话，直至孙淑女的嘴角又弯了些许时，方语气平静）自谨遵圣谕，（不期然的，我瞧见她有些意外，又有些嘲弄，她生的称不得清秀，独一样，肤色白皙，用村子里的老话，一白遮百丑。遑论世家贵女，只须时兴的打扮，总有不同寻常的气质）民女尚在杏花村时，村正如若春时命村众种下南瓜，秋时丰岁，可不曾见有村民捧西瓜。
（我自然懂她意，偏）况民女既非耿然直谏的文臣，亦不肯做有违陛下之意的罪人（一顿，搜肚刮肠的将月前文墨倾倒）陛下是万民的君主，若侥幸，是民女之夫。民女不才，曾闻得些许称道，于君之命，万民百将应无所不从；于夫之言，更当竭心尽意。
（音如冷玉击罄）陛下才鉴聪朗，自有思量
——有何应违？
（倘使杏花村的乡亲在场，定要觉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腔调咋舌。实则，我很想说，良言难劝想死的鬼，陛下当真想要做甚么，拦得住么）

【崇昌元年四月，史官卜筮乾坤正配、阴阳交泰之日，诸女极尽修饰之能。绿云簪笄击节响，膏腻春水涨曲池。京都贵女端庄娴柔、燕赵之女佳冶窈窕、楚女之瑰丽婆娑、吴越女多情如水……即便只共室，也能觉其兰息拂面、轻喘微微。】
【在女官踏入的一霎，我匆忙敛起被我掐揉茎瓣后愈见颓色的茉莉，徒留嫩白指尖还残留些许馥郁气息。浓密睫羽的颤动只在一瞬，而后只需在屈膝颔首的罅隙中留下不经意的窥伺，薛女今日的课程便可宣告终结——她并不妄图与冯氏等贵女相争慈宁进讲的殊荣、也不意学做女官这般几可立地得道的端肃女佛。男人的爱有很多种，而基于肉体的欲望是他们临到入土前都不会割舍下的。】
【满室寂静里，只闻纱帘被牖外风吹拂的窸窣。薛女单手支颐，轻侧的雪颌迎上长门庭内的明光，折射出娇矜丽色来。你瞧，班氏却辇有多在史官笔下流出镂金刻彩的墨痕，她退居长信时的瘦削背影就有多黯淡无光。只成全自己贤德美名而罔顾成帝颜面，即便没有赵氏二姝扬眉入宠，班氏的下场也会并不比侍奉太后左右好到哪里去。】
【于是在女官递来问询话枝时，薛女浓密青鸦睫羽稍颤，芙蓉靥飞显两痕冁颜，唇畔梨涡浅露，仿佛不胜娇羞。】
“若有幸得陛下如此一问，妾当不推拒。天子妃妾，只以侍奉陛下得益为当，能让天子于政务繁琐外稍稍展颜。至于妾之名声，又有什么要紧呢？”
【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宠妃是因不贤而失宠于上呢？】

代钟琅：
［春风轻柔柔的，从水粼粼的波面上掠来。春雨初歇，云销雨霁，薄雾将宫室藏羞，而行在此间——明日不浪费世人的兴致，桃枝掩映在枝叶间芳蕊吸引着蜂蝶。至夜时，从新旧交替的枝叶间望出去，楼宇之上尽是天，而楼宇之下，密密麻麻的人影笼罩在烛光里，于是就成了一片片的橙黄的光晕。楼上楼下之间，我是宇宙的独一人。］
[我为这样的毫不偏颇而觉得兴奋，我总是难以克制住自己下意识窥探的举动，却又无法冷眼地做一个审视者。在这百无聊赖之际，我向北眺望，是茫茫的建筑，是一座座漆亮的木匣，人齐齐整整地自门而入，舍断情欲、贪痴，成为清醒而无用的人俑，总是要往上走的，于是叠叠层层地穿戴着琳琅的珠钗、珍贵的华服，又在夜深人静时，万籁寂静里，虚无的黑暗混沌之中褪去所有，只独有月亮，千百年毫无偏颇地眷顾着世人。]
［成事者，大多有矫健的身姿，沉稳而大气的气质，纹风不动，站卧如松的姿态。而我身为此时在庆福宫待选的[淑女]，只需沉着地应对两面向我递来的眼光，四两拨千斤的，向左右拨去各拨去一串清涟——］
妾自幼承女德、女训教导，知三从四德之理，可也知班婕妤乃世间女子之典范。若一人之贤德千古称颂，遵循前人之理总不会有什么差错……

代吴杪也

（春浓煦明，长砖一块，盛起少女的长裙。逶迤一片恰如采春景。眸风觑处，有叶动花娇，听妙音兰色随鼓动的影渐平息去。二三之言，令宫正或皱眉长睨，又高罥轻展开，像是要用这三寸不烂之舌口道的贤德，亦当真也算）
（融融之色，靡光音浓）若当日，春明盎然，桃夭李艳，那民女自因此而拒。此灼灼韶光民女私心，愿停辇代步，邀陛下共赏。
（饱满的花瓣泣露，长枝落鸟。将视线游移归时，端容如旧，朝宫正礼有）若淫雨霏霏，应与陛下共盖，权算陛下相邀，共观灵泽万象。

（钩檐边有一朵胖乎乎的祥云，好胖，像个鼓鼓囊囊的行橐，里头儿装满了远航人的思乡。我在十三岁这年当了游子，燕子越过千山万水也还是一剪和光、两尾春风的燕子，游子从南到北，海洋与丘陵却都在睫毛的翳影和罅隙间十分疾速地退去、退去、退去，好似以往十三载只是一次偶入的歧途，一枕未熟的黄粱，你再睁眼时，就只剩下了这一座伟大、壮观的城市——万民尊称它为北京，天子视之脚下，对我而言，却是生命中如逆水行舟不回头的别离。娘说，天要下雨，人也要长大。我在漫山遍野中采下好多杜鹃花，一段段绮霞就被簪在了鬓边，扑着高州发腥的潮气，浮着燕京虎啸的春沙，现下在宫正娘娘炯炯的目光里也毫不失色，熠熠生辉。）
不却吧，臣女还没坐过辇呢！（小杜氏的心眼不如其名，少了玲珑似的圆，倒像是海上洋洋洒落的一通如泉的月光，一眼清澈见底。城里的月亮，挤在了羊肠的小道、狭长的人心之中，而海上的月亮只知道广袤，哪里会躲？乍听前头几位淑女口齿伶俐，不住点头，顺势脱口笑道如是。然在宫正大人娥眉的折痕里，海波也要被她威慑的漂荡，又犹疑道）那个，却……却也行。这个，臣女，臣女的意思是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呜呜呜，陛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福待仰头去瞧日头，便是曦光也杀得人睁不开，唯有透过手指缝隙，勉取一小片发白的光。
行在路上，福待便有些恍然。
立夏这日，是十七年前，福泽最盛之时。阿娘在立夏时节弄瓦，满园小子的福府里终于添了一个女郎，阖府欢庆，以谢佛祖庇佑福氏。
崇昌立夏，运道当也不会太次才是。
天眷也，宫正以汉妃班氏却辇之德为引，考校淑女。我垂首细听着，立在一众淑女之间，既不显得冒进，也不显得谦卑过分。答案既已由宫正念出，这……又何须淑女们费心再述，便是家中年仅七岁的小妹也晓得照葫芦画瓢了。
宫正授课，岂有教后妃不贤之理？
“回宫正，妾当答曰：
同辇之福，妾愿心受之，却不愿身受。陛下同辇之邀若受，流言如插翅之雀，奔走天下。妾声名是小事，然倘使臣民误解陛下，便是妾之过失。妾感念陛下恩德，更不能陷陛下于流言囹圄。故，妾愿效班婕妤却辇，以贤为道。”
答毕一礼，日头渐盛，昳丽妆容也不免遭薄汗入侵。害，就这样吧。

立夏后，便有黑黢黢的垂緌在擎于紫禁城的碧冠上安家。我瞧不见它们，却听得见它们胜过骄阳的火辣辣的啼鸣。在这个蝉鸣无孔不入的时节里，一切都是烦躁的。庆福宫这一遭，我在冯府早就历过，宫正的话，更是翻过来覆过去地，把女训淘澄个底朝天。我不耐听，便支颐去观轩窗外的小雀，看它挺着圆鼓鼓的肚子，用短而尖的喙，啄食洒落在小径上的草籽。
呵，这令人生妒的悠哉……
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再望这一屋的淑女。大明的内闱不拘家世出身，形形色色的姝丽，府里来的县里来的，高的矮的，纤细的圆润的，今后或散落在各个宫室里，或入住坤宁。但说到底，大都是妾室罢了。本就精神缺缺，想到这里更是落兴，宫正的眼波适时递来——在我酝酿出困意之前。
用言语作戏，是世人惯常的手法。一个人怎么说和怎么做，甚至可以毫无关联。就算今日有人欲仿班婕妤，践却辇之德，也未必真是一位贤德之人——就如我自己。为采选淑女进讲，不过是宫正的职责，在今天之后，也无人会在意我的答案。因此，我并无在这个问题上较真的必要，只牢记一点，写进书里的便是对的。
“愿效仿先贤。”
便做春潭里最乏味的水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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