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叩德逢白的门，只需认到巷口。走到那里叫一声“胐胐”，必有一只细犬杀出，热切地扑将过来。我辨不清它的形容，只见乌云似的一大团黑，扑在身上热腾腾的，摸起来又油光水滑，比上好的貂裘还舒服些。此刻我会下手安抚它，但安抚的也不得章法，往往是胡乱摸一通了事。它倒像是晓得我看不见，知道把头扭开，以免它的尖牙划伤客人的手指。
雪后初霁，是难得晴好的一个午后，我的竹杖点在青石上。
“胐胐。”

院墙内有棵干云蔽日的梧桐，夏日树盖苍郁，但冬日就免不得十分萧瑟。小犬朏胐偏爱在其下玩闹，磨牙刨洞，是天然的乐地。午后放晴，院中积起薄薄一片雪，但却不似铺陈的宣纸般平展，而早被朏胐造下杰作——狗爪印雪，罪魁祸首却不见了。不时，细小黑犬随一阵竹杖点地的脚步声奔来，尾尖一点白摇摆似飘荡的雪。
手下圆刀一停，探头，“噢，原来是小惟明来了。小心脚下，有块废木料没来得及挪。”
朏胐到底有灵性，话音未落已替主待客，汪汪叫着指引。它与惟明的微妙缘分，早在宴会中寻香错认，扑在他脚下时，就已有定局。

扶杖的年少者蹙眉，自然地接上去。
“是做了谁的师长，学来一副哄孩子的口吻。”
倘若可以眼见，这话是极荒谬的。比起不及竹杖高的九阿哥，叩德逢白的年长如此昭彰。但对我而言，再高大英俊的皮囊也不过是一领白色的影，叩德逢白拂面是热的，那就该与我年龄相当。硬要掰开细算，也该是我为长，毕竟我这具皮囊，比他的凉多了，凉透了。
不曾目及同龄人的稚气和娇憨，自然也来不及学会，我老得表里如一，很难不觉得这个小字过分狎昵。
“叩德逢白，下帖子请客，可备好待客的大礼了。”
主人不像是预备着请客，家犬却预备齐全，不断地扑上膝头，粗重的鼻息和湿黏的口水汹汹而来，我左右支绌，难以招架，只好冷下脸命令它。“朏胐，坐下。”

四九城里遍地皇亲国戚，论辈分我高他一头，他爱新觉罗氏王孙的血脉又压我一筹，这厢少年心性，那厢少年老成，互相攀压不下，于是私下里便常拈来大名直呼。
尤对着面似雪峦、心如苍石的小友兼表侄，规矩不过是胐胐都弃之不顾的又瘦又硬的剩骨头罢了。
“大礼？可不就在你手边了。先进来吧，胐胐——也进来。”
我拨开挡风的毡帘，屋内珐琅炭盆里银碳早燃了小半日，暖如春阳，只待来客了。

我听得出，这只是个开场白，还有话在后头。
从狐裘里松了身，在倚窗的红漆椅上坐了。“我看不见长，也看不见老，总觉得这日子日复一日，都停在这里没动过。但你不一样，你看得见，看得见的人是假装不了日复一日的。总有一天，你得打开门到外头去。”
垂下一只手，摩挲着朏胐温热的颈子。
“所以无论你要说什么，做什么，我都会举手支持，为你叩德少爷鼓掌喝彩的。”

惟明心有灵犀，一点就通。那涣散的瞳仁看不出什么情绪，先发制人的话却十足地自困囚城，又有十分地通达晓事，不知怎的，我预备的豪言壮语登时如碎珠子散乱满地。
但我也无意处处关怀细微，人能一根竹杖盲走京城，自不是什么需要精心呵护的娇花。顾量太多，反是流露怜悯。转头望向西墙，长案上几乎雕刻成型的妈祖木像，与其旁单立着一座玉雕宝船，昭昭着此间主人心潮。
玉白的海波似乎已在卷荡着，就着窗缝偷渡来的丝丝冷意，顺着话头继续道。
“什么话都叫你抢着说了，我还说什么呢？等过了春，我打算乘船渡海，去看看另一边的西洋是什么样的。想来想去——最不知道怎么安置的也就是我这恶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