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冬
甜甜看着秋叶落进湖里再静静飘走，像一小小盏河灯。她穿着月白色长袍，领口袖口还有一圈毛边，已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夏天，天黑得渐渐早了，夕阳已经沉没在隔开毒水沼泽的堤坝中。堤坝被葫芦娃修得很结实，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很安全。沿着堤坝走向回家的路，她想起了净水湖。
净水湖原先和清水湖一样清澈，祖母还是守护神的时候就照顾着这两片湖泊。那时候整个世界都很安宁。
春天的时候会举行盛大的庙会，那是给水麒麟的庆生。甜甜和祖母去过几次，她总能在卖糖葫芦的老爷爷那里买到最大最甜的那支，然后蹦蹦跳跳地和祖母放完河灯后回家。
暮春的晚上，祖母会点上一盏油灯——已经说不上它的年岁了，她把河灯的字都收集起来，认真翻看她守护的子民都许了些什么愿望，哪怕老花镜快要垂到纸面上了。她总能识别出她的乖乖孙女小小的心愿，然后带她去买她愿望清单上的吃食。
夏天的时候她们会在湖边的草地上扑蝴蝶，和蝴蝶的生命相比，水麒麟的时间实在是太长了，因此不会真的抓它们，只是安静地看蝴蝶悬停在草叶上。
甜甜还是小孩模样，在草地上跑得头发都快散了，祖母也不恼，第二天还是会替她梳好利落的双髻，在不需要跑跳的时候给她戴满头的珠翠。甜甜现在的年纪还不能平衡螺钿和自由，但幸好她乖巧懂事，戴上珠翠的时候她便不跑不闹，到后来她长大了些，竟不会把螺钿跑掉了。
在夏天的夜里她和祖母一起在湖边看星星，天上的星星像水中的鱼儿，数都数不清。
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本来靠着祖母一人就能净化的湖泊忽然变得肮脏起来，天上的星星忽然和湖里的鱼儿一样短命。虽说祖母法术高强，但还是没能阻止这种失衡，渐渐竟形成了一片毒水沼泽。
祖母的身体日渐羸弱，她知道风云变了，圆寂之前抚着甜甜的头发，交代她要守住这片湖水，祖母颤颤巍巍地给她一支她从未戴过的珠翠，随后流尽了本源之水。甜甜知道这是传承，她要像祖母那样负起责任了。
那是一段像夏天一样漫长的回忆。
之后的生活冗长如同夜晚难眠辗转的时间。虽只有她一个人，却也治理得安宁太平，除了间发性的毒水沼泽的翻涌，其余的都不算棘手。她是神，自身不需要通过雨水或者粮食生活，但一来二去，甜甜也懂了一代代民众修生养息或者辛勤耕耘的时间，所以不管怎样极端恶劣的天气，清水湖总能碧波如许。她没想着掺进某种因果，只是听了祖母的话要保护好这片湖水。
在她长久的生命中，唯一打破这种平衡的是葫芦娃闯进她生活的日子，这段时间因为妖精横行而阴雨绵绵，毒水沼泽险些失控，这对于世代生活在这片净土的民众是一场噩梦，他们甚至做好了搬家的准备。那时候的甜甜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责任具体的意义，重要之处不在于湖水，而在于依靠湖水生活的人。在这之前她一直认为人类和蝴蝶没有太多区别，他们的寿命与自然相比都短了太多，他们很脆弱，所以要保护好他们。而葫芦娃的到来则是为了消灭妖精，他们和她的责任类似却又不相同。
甜甜偶尔会想起几个月前四娃他们临行前的那场筵席，大家都喝了点酒，结果因为四娃喝多而提前散场。五娃和小铁扶着他去休息，爷爷很客气地帮忙收拾着桌上的东西，甜甜也加入进来。她曾被祖母疼爱过，因此她对老者有种自然而然的敬意，她笑盈盈地接过爷爷手中的盘子端去厨房清洗，然后让爷爷先行休息。
爷爷看了看基本恢复原状的桌子，犹疑了一下后点了点头，本想拍拍甜甜脑袋的他看到了小神仙满头簪钗，竟没有能下手的地方，说了些客套话后便休息去了。
他看到了那枚珠翠，转身摇了摇头后轻轻叹息了一声，甜甜没有听到。爷爷也是神，他不能阻止事物自身的发展。
乐呵呵的水伯鼻头红红的，安顿好大家后也睡觉去了。
洗好碗的甜甜还不想入睡，她穿出连廊想去湖边坐坐，打开门时一阵晚风吹晃了她的步摇，只一瞬她好像穿过了很多时间，她将其他琐碎的头饰都摘下来，只留了一枚钗子，做完这些后她觉得周身很轻盈，也就这样出门了。
如钩的月亮照亮了一小片湖水，草地在黑夜中也是隐约的黑色，柔软地浮动着。甜甜找地方坐下来，看着湖边人家的灯一盏盏熄灭，像一个个小格子消失在夜色里。
祖母在世的时候，她和祖母也喜欢看人家熄灯，只是往往还没等到黑夜完全降临，她就睡着了。
现在的甜甜还没有睡意，她无法言说浮现上来的这种极尽的孤独，她从未想过要与谁为伍，也不知道要以怎样的方式度过一生。湖边上的灯都熄了，她在一片茫茫中不知所踪。
这时她听见了草叶晃动的声音，好像有人渐渐接近了，警觉使她不由攥起了拳头，但她看清来者后又放松了。
四娃安安静静地坐在她旁边，似乎是醒酒了，正拨弄着草叶。甜甜的脸有些红，她又重新去看天，星象还不错，第二天适合远行。
葫芦娃这次前行就是明天。
四娃的属性导致了他所在之处都似有若无地升了些温度，这使她感到安心。哪怕是神也会偏爱温暖的地方，她想起来蝴蝶也喜欢温暖的地处，它们会轻轻停靠在草尖上。

新年快乐！

这时的风剥夺了她温暖的权利，将她的手吹得与环境同温，她下意识触碰了一下手上的珠链，和体温相同的珠子圆润的触感确定了它不曾遗失——
她知道四娃走后将会失去这种温暖的环境，她需要一个人经历雷电、黑夜和风雪，这看起来就像一场一厢情愿的负重。守护神本来就是孤独的，告别了祖母之后的她接下了这个责任，日复一日地工作着近乎同样的内容。毕竟和蝴蝶相比，水麒麟的生命实在是太长了。
忽然她明白了蝴蝶在乎的不是永恒而是瞬间，所以蝴蝶其实拥有很多的时间。
她想将这种温暖留在心里久一点。
随后甜甜摸到了自己的钗子——来到湖边佩戴的唯一一支，只是钗子像是通了电，竟然变得很别扭，拔下来的时候吹来一阵风，将她的头发吹散了，而四娃恰好留意到了这一光景。她的湖水轻轻震颤了一秒，一瞬间牵动了一下她的心跳，像是警示，但她此刻偏偏要与这种情绪抗衡，一个钗子而已。这时她头顶的树上落下一片叶子，遮住了她眼前的月亮随后飘进湖里。
她将手中的东西塞到了旁边人的手里，映入眼帘的是四娃还未完全醒酒的有些迟钝的脸。
四娃手里的钗子为枫叶的形状，她以为这样四娃在秋天也能记得她。虽然她知道这或许要付出一些代价，但她非常想送他什么东西，不是用神的身份，而是以一个人的名义。
为什么呢，可能是醉了吧。
“回去吧。”四娃说，随即他手上浮动了一小团火，清水湖的草木被映照出了形状，周遭的空气被加热而升腾着。虽说甜甜知道这是他的属性，但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看他施展，她在火光下观察他的脸，四娃被看得有些脸红。两人一路没有什么交流，甚至还保持了一小段距离。她注意到他另一只手紧握，顿时放下心来——四娃莽撞但绝不马虎，因此她确定那枚钗子绝不会被他胡乱扔在草地上。
然后她该往哪去呢？之后的事情好像没有印象了。
恍然间被拉回现实的她感觉失去了什么——抬起手时那串珠链晃荡的记忆、那段清水湖边吹风的遐思、还有春天和秋天的含义好像都随风飘去了。她拿起笔想抓住残存的印象，却发现自己写下的字瞬间消失，好像水消失在水中。
神的心动是不能计入清水湖年表中的。
外面是阳光从蝴蝶翅膀透出的初夏，而她好像被关进了阴郁的冬天。他们走后祖母给她的那支珠翠便断成两半，所幸没有伤到上面的宝石。甜甜将断掉的珠翠收好，忽然想看一场大雪。
但是她不能。冬天的清水湖倒不会陷入极端的寒冷，只是落雪的时候万物蛰伏，灵力波动。因此甜甜必须赶在冬天来临之前潜心进行下一个十年的修炼。
而不会忘却的甜甜突然失去了那些她视若珍宝的瞬间，好像蝴蝶失去了属于它的永恒。
但只要收下钗子的人记住她就好了。
打败妖精的时候恰好是春天，可化成镇山的场合不由得四娃挑选。本应春和景明的时代，因战争往复，地上竟都是妖精的骸骨和滚滚黄沙。风扬起尘埃如一层纱蒙住了周围的树，好像要遮住荒凉。但使命不允许他们为景色停留，镇山尚未落地，葫芦娃的弦就不能松开，随着大娃幻化成巨大形态的致命一击加之七娃宝葫芦的配合，妖精终于没再反攻，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此刻是安静。
七兄弟的使命终于在这一刻完成，化成镇山之前只有一点点时间给他们回忆，这是神给他们几乎怜悯的权利。
四娃望向四周，其他兄弟们都沉浸在胜利中，只是二娃和五娃有些沉默，抛开一路上兄弟们告别的所有景色和秋天，也许二娃五娃感知到了他想不到的那一层。四娃记起有支钗子被他放到了胸口的位置，他伸手去够，但自己的行动开始迟缓，没多少时间了。
接触到钗子的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幅图景：湖水的薄冰已经化了，柳叶低垂，被微风拂过后自然而然起了些波纹，像极了少女手指搅动湖水造成的涟漪。湖岸边是村里的房子，林立错落，修缮精致。可见村民的生活幸福。
他极力寻找着那个身影。
钗子原先的的主人，应是一位湖边的少女，梳着利落的双髻温润如水。他果真看见了。树木纵深，停云霭霭中有一人影，衣襟被风吹得浮动而透出一节手臂，依稀有着神的图腾。
四娃呼唤着她的名字。在这个充满新生的，水面上有樱花瓣飘落的季节，他想起甜甜的那把枫叶形状的钗子，她亲手把秋天交给了他。
听到他的声音，着月白色长衫的甜甜珠翠摇晃，却没有回答。湖周围白烟升腾，和未消散的雾凇连接起来，四娃有些看不真切。他手里是那枚枫叶钗子，把握住的是她的秋天。但他恍然间看到甜甜折下一段不属于秋天的柳枝向这处走来，她走得很轻，几乎听不到她脚腕金镯的叮当声。她明媚的眼睛里含了些泪，好像融化的白雪。
尚未从这沤珠槿艳中回过神来，四娃身体已渐渐石化，他张不开口。因为行动的限制，他没办法看到其他兄弟，周围是白茫茫一片。四娃知道这不是死亡，而是守护。他的呼吸变得沉重，脚下却坚毅了，他相信他的兄弟们和他有同样的感受，所以他不害怕。
他还是紧紧攥着那支钗子，像是将它把握在生命里，四娃闭上眼睛，如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时一样坚定。

属于他的山上多了节柳枝，和他化成的山颜色相似静静藏匿其中。四娃知道柳的意思，恰好和秋相反。
他站在炎热的暴风雪里，眼前是一片茫茫。
其实四娃在冬天回过清水湖一次。因为妖精驻扎的巢穴在这附近，他和五娃被安排在清水湖战场，这是兄弟们分工协作的最后一个冬天。
四娃来到那座覆了层薄雪的小木屋，水伯已经去世，陈设没有过多改变，只是许久没有人住而显得破落。虽说知道人类的寿命，但他还是有些失神，他的手抚过那些景致，像是要把它们记住。
这时他注意到一个被尘埃挟裹的小盒子，灰尘下透出几分隐忍的暗纹，四娃用手摩挲了几下，看出这是个螺钿首饰盒，扣头上挂着一枚精致的小锁，但主人却没有锁上，好像故意等着来这里的人打开，四娃在将要触碰到时收回了手，似乎里面通了电。
五娃留意到了他的眼神，极为果断地替他做了决定，他轻轻将盒子打开了，像是打开了谁人的心门。
是一枚断了的珠翠，盒子里面还有张写着小字的纸条：
顺祝冬安。
四娃不知道甜甜在冬天不会出现，秋天过后留给烈火的是无尽冬。万山载雪，明月薄之，月不能光，雪皆呆白。他站在在炎热的暴风雪里，眼前是一片茫茫。
留给他的仅是一枚断了的珠翠和一场大雪。

接下来是蓓神的图！！！我真的哭死！！！

END.

dd

收下钗子的人记住她就好了。

写的真的好神！(´∀｀)♡好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