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让我们停住时间，探讨一下面店里剑拔弩张的这两位。
　　头发红得像一团火的，雷火。他做了很久的不速之客。
　　他来永夜城的那个晚上下着暴雨，乌云板结成层盖住了整个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火红头发的青年用弹珠打穿了鬼伯爵手下人的脑袋，黝黑的皮肤上新伤叠着旧疤，自己的伤口里淌的是别人的血，是一团烧得死人的鬼火。他到烈焰三连星生生烧出来一条血路，马上就要烧到鬼伯爵正殿里。
　　鬼伯爵讨厌不请自来的蠢货，却又青眼于厉火一样的神圣弹珠战机和连发弹珠——他要训狮子。于是水淌出来了，多杰克来了。野兽站在厅下，眉眼里全然是未经驯化的野性，此时正露着滴血的獠牙虎视眈眈的寻找下一个猎物。而此时紧闭着的大门洞开，多杰克板着脸走了出来。他的风衣随着门内刮来的大风而向前飞舞前，猎猎作响。勾勒出主人挺得笔直的腰背。烛火摇曳着，昏黄的光把他漂亮的脸烧得惨白，像是一座冷硬的雕像或者哥特式建筑上常有的那种作为装饰直愣愣矗立着的魔物。阴冷残酷却又精美的一具皮囊，冰封住的一颗心。而那野兽，他嗅到了活物散发出来的肉香，暴戾的双眼上抬，浑身肌肉紧绷，心脏狂跳，磨尖了的利爪跃跃欲试。
　　“终于找到你了！竞技场里的最强的家伙”
　　“本大爷要和你比赛！”
　　“……”
　　冰冷的利剑，连冷哼一声都不屑于给予，只是站在楼梯上从上而下的俯视，似乎是主人看一只顽皮闯了祸却浑然不知的猫。同样是金眸，他的却截然相反的冷，没有一点活气或者青年人的跃动。他只是看，毫无波澜——满地的曾经被称为人的东西，还有红血和他们停留在出声前一秒的大张的口——没有一点恐惧、惊慌，甚至说是没有一点反应————只有看。
　　“哼，不自量力的家伙。”
　　雄狮伸出利爪向前飞扑，却不曾想眼前不是羚羊而是磨得锋利的一把长剑——穿心的剑。
　　青绿色的弹珠以诡异的轨道飞行，四面夹击，把那直来直去的连发弹珠打得七零八落。面对来势汹汹的狮子怒吼，青龙在空中盘旋着身躯，避其利齿而袭其胸腹，带领万千细流以海啸之势袭来————几颗弧线球破其攻势，最后一珠正面迎敌，以以柔克刚之势带领着火红弹珠旋转，将烈焰挫成点点星火，然后余速不减地飞向了不速之客火红的额发——悻悻擦边而过。
　　“可恶！”
　　入侵者咬牙切齿的一句怒吼让多杰克明白他早已是强弩之末。干瘪的弹珠口袋、臂膀上流血的伤口和紧皱的眉头下不易察觉的疲累……最后一发普通的弧线球便足以送他上西天。
　　“多杰克，住手。”
　　阴森冷漠的一句喝令悬崖勒马，高高在上的绀色利剑便顺服地收入剑鞘，眉目间的杀意瞬间收入眼底。他退在一旁，恭顺地变成自己主子的背景板，锋芒内敛，宝剑蒙尘。
　　只是那双眼睛还是直勾勾的俯视着。
　　“不过是主子的一条狗……”
　　困兽犹斗。
　　而大门猛得紧闭。
　　三、
　　黝黑的肤上多了数不清的新伤。他常穿的那件红色外衣在几天内变得破破烂烂，然而不久后却有一件深红的新衣出现在了他身上。雷火不久之前还是一个放荡不羁的旅人，如今浑身上下竟全然的换上了让人艳羡的高档货。随之而来的，当他昂首阔步地走在永夜城的走廊上时，身后跟上了越来越多追随着他步伐而弯着腰的影子。
　　咚咚咚、踏踏。
　　人们一齐迈步的声音好响，震得整个永夜城鸡犬不宁。
　　呜呜，呜。
　　失败者愤恨地哭。
　　哈哈哈哈！
　　年轻的胜利者咧开嘴大笑。
　　嗖！
　　一颗弹珠在空中划过。
　　晃晃悠悠。
　　是高脚杯里摇晃着的红酒。
　　又哭又笑的黑色建筑里，
　　鬼伯爵多了一位最年轻的得力干将。
　　鬼伯爵的大护法，
　　多杰克。
　　除了那个喧闹的晚上之外再没与这场喧闹有过交集——哪怕年轻的同僚总是费尽心思地到处寻找自己叫嚣着再战———总是失败。
　　多杰克并不想分出心思去关注他。大人有了新护法是好事，除了好事之外，只要他那爆脾气没有在大人面前发作——犯了君威，或者是扰乱了计划——其他的事情一律不与他相干。
　　他的生活简单的称得上枯燥。除了必要的需求之外，大护法总是忘我地泡在训练场里，日复一日，把自己的时间扭成无尽又相同的螺旋。大护法那位不安分的同僚偶有些好运的时候，能在前一秒余光中瞥见走廊中那一道虚影，可及至匆匆回眸，廊上只有阴冷的烛火摇曳着腰肢窥笑红头发小子的痴心妄想。
　　“本大爷一定要找到他！”
　　一股暴燃来势汹汹地燃烧，不搅得天翻地覆誓不罢休。

四、
　　“我教过的东西你都忘了吗？”
　　“属下不敢。”
　　“不敢？我看你是敢得很啊……”
　　“属下……”
　　一扇门。
　　静静地伫立在走廊中央。
　　鬼伯爵的卧房。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说话声。
　　冷漠而高高在上的声音属于年长者。年轻人的声音淡然之下蕴藏着浪涌。一坐一跪，在上的俯视，在下的垂眸。上下有别，但是两个人都很像——冷冰冰的，让人害怕。可年轻的那位只是冻霜，年长者却全然是一整个冬天。霜只不过是冬天的小吏，霜也会在冬天死去。
　　多杰克乖顺地低下了头，挺直的腰背软成了一支蒲柳。绀色的长衣褪在了地毯上，和衬衫和长裤融成了不同色彩的小小一团，很快就消失在了阴影里。他的身子很白，白得像淌着泪的蜡烛，白得像塔尖上头孤家寡人的残月——但他主子喜欢。多杰克很久以后才想得明白，但他的主子却早在他还才刚刚成为少年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的白皙的身子和漂亮脸蛋有多么好。
　　天龙号和它的主子都是为鬼伯爵所有的。
　　“啊……”
　　多杰克的身体摇晃着。他漫无边际的思绪飘到了模糊不清的记忆深处摇篮的摇晃里。
　　有些时候多杰克会觉得自己很奇怪。
　　从门里出去，白日里便觉得有眼睛在看；躺在自己的床上，心里便五味陈杂的绞成一团——不明所以。好像是小时候要流眼泪的那种感觉，又来了————但是多杰克不会流眼泪。他的半张脸埋在酒红色的床单里，散落的发丝遮住了眼睛，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摇晃，摇晃。
　　他不喜欢摇晃。
　　也许，那个新来的家伙，大大咧咧又暴脾气，一喜一悲都大大方方放在脸上的人，还会记得自己幼时的哭泣。对，他是那种会哭的人。
　　“别哭了，烦人的家伙。”多杰克想。

五、
　　雷火瞪大了金色的眼睛。
　　六、
　　年轻的护法再也没有寻找过走廊上的虚影。
　　多杰克站在走廊上，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身影。火红的发灼人的眼，但是脚步却很急促，不似往常那样沉重而有力。他的心不安。
　　大护法直勾勾的凝视着同僚的背影。在某个晚上，刮风下雨的晚上，一阵风从主子房里窗户的缝隙里钻出来，不动声色地推开了房门。那些隐秘的、晦涩的东西便直勾勾地露了出来。肉和肉贴在一起，顶撞着、摇晃着；白与白连成一块，融化成一滩情色的海——伴着幽幽的让人叹息的烛火的光——毫不掩饰的就这么露出来。
　　在那个时候，他记得自己的半张脸埋在酒红色的床榻上，散落的发丝之下眼睛半闭着，似乎有一瞬间看见了走廊上一团红色的火——鬼火。
　　鬼火。
　　让人害怕的不得了。
　　多杰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七、
　　“你给我站住！”
　　一声喝令止住了他的脚步。这一声来势汹汹，不难听出其中满腔的隐怒。
　　果然。
　　无处不在的鬼火，烧得他心烦意乱。
　　“什么事？”
　　但是，多杰克，还是波澜不惊而冷淡。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他几乎是怒吼。
　　“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他好像在说着别人的事。
　　“当然和本大爷没关系！有问题的是你！你凭什么……凭什么……”
　　他说不下去了，那句“凭什么这样作弄自己”哽在喉头、卡在舌尖上，生生顿在嘴里。不上不下，倒显得雷火才是没理的那一个。“作弄自己”——抛弃自己，沦为被肆意玩弄的***。但是他，多杰克，永夜城弹珠战士的金字塔尖，绀色的衣服下面腰背挺得笔直、一手变化球打得出神入化的大护法——这样有傲气的人怎么能被作弄？雷火在那个晚上多杰克隐忍的半张脸里看见了他早年间就折了翅丧失掉的自由。出于某一种感情，他虽然无法理解，却也不愿意就这么吐出这个坏极了的词。更何况还有雷火他自己的自尊——他不能容忍自己认可的强者是一个轻贱自己的弱者。
　　他哽住，嘴唇颤了几次，最终败下阵来。咬牙切齿地瞪着多杰克。
　　“你凭什么这么服从他？”
　　“你在质疑我对大人的忠诚？还是在质疑大人？”
　　“呸！放他娘的屁！从没听说过捞不到一分好处还要委屈自己的忠诚。本大爷看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与你无关。”
　　“大人……那个混蛋！到底教了你什么！”
　　“雷火！！”
　　真真切切的一声怒吼镇住了火冒三丈的年轻同僚。大护法脸色难看得像冷铁，一把扯过雷火的领口，盯着他惊讶睁大的眼睛，一字一句的命令：
　　“我者是再从你嘴里听见任何对大人的不敬，我会亲自动手杀了你！”
　　“你……”
　　“滚。”
　　逐客令已下，主人头也不回的离去，只留下一个余怒未消的眼神。
　　“蠢货！！！！！！！”
　　咆哮，像是发泄，却无奈。
　　只落得一个不欢而散。
　　八、
　　那天之后，雷火才发现他和多杰克好像是天生的不对付。
　　一个冷硬，一个火爆，本身就是犯冲的一对儿；又平添了那一晚的争吵和横在其中难言的真相，更是在二人之间撕出一道看上去就惊心动魄的深沟来。
　　似乎，此生无缘。
　　“老死不相往来罢了。”多杰克想。
　　可这命却不依天理，又或者说是雷火不从。仅仅过了数日，在雷火一脚踹开训练场的大门，不情不愿别别扭扭又理直气壮地把多杰克抓出城堡的时候，至少有那么几秒，才得出“老死不相往来”的结论的多杰克是有些发懵的。
　　“你发什么愣啊？扑克脸！鬼伯爵大人命令我们去出任务，你带我！喂，听见没有！”
　　“？”
　　永夜城的大护法在人生的第十九年，终于深刻的领悟了一回什么叫“造化弄人”。也就是从这一天开始，大护法和四护法成为了一对临时搭档——最终也只停留在了临时二字上。
　　话又说回来，其实不欢而散的那天晚上后，雷火就有些自恼了——虽然此时此刻他已经自顾自地给多杰克定下了“不可理喻”的标签，但是对于自己逼官似的所做所为，他思来想去，还是大大方方地后悔了。“臭扑克脸”最后虽然还是一张臭脸，但在雷火心里——哪怕他不想承认——已完全他本能认定的是一个“受害者”了。
　　心高气傲的四护法又气又恼，烦得不得了。
　　“啊啊啊啊啊！！！可恶可恶可恶……！！！！臭扑克脸！”四护法扑在床上苦恼地揪着自己的红发大叫。
　　恼火归恼火。敢做敢当的大男孩经过一晚上来自自己的思想折磨后总算想出了合情合理、“再适合不过”的道歉方案————也就是这对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周末随机决斗的临时搭档的伟大的诞生。
　　对于此事，绀色衣服那位扭过头去，发出了一声不可置闻的叹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