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尧亲王本 第十一幕 】
【 一场疾行骤至的瓢泼暮雨，从行将伏合的天地裂罅间倾巢而下，扫穴犁庭般，势若雷霆地涤开了笼在雕瓦飞甍上的晦暗溟雾。隔一隙长窗，只觉檐头上铮铮若起戈兵，雷鸣电光如列刀戟，正藉由神霄金阙的琉璃瓦，酣畅淋漓织奏出一曲秦王破阵。】
【 此刻养心殿中光影扑朔，晦明交错，擎烛焰光幽微趻跃在向南一屉的长窗漆格里，窃窃似隐秘窥伺的魍魉翳影。窗外声势浩荡，愈衬出殿宇内空泛无声——越是阒寂无人时分，越令人丛生出无数张牙舞爪的暗鬼疑心。偌大的贝阙珠宫，看似辉煌，实则也如金碧枷笼，正左右掣肘着宸极之上的天子野望与万里雄心。】
福建三地已详细勘定，十七弟具折所述之下，儿臣以为东山岛地势最为合宜。平潭一带地势健阔，且近福州驻防处，动辄之下，一览无余；而霞浦近处，水路直通宁波，或引有心人瞩目见疑；惟东山一隅，多山地丘陵，亦远人径车马，可筑为基。
【 纵然暖阁楹内早已屏退左右，此刻秉持着躬身微俯的姿态，仍将话音压得稍低，视线只及汗父胸前蛰伏待时的明黄龙纹，金丝绣线在烛影游弋间，正不动声色地折烁出熠熠光明。九五之上的真龙，怎可为浅滩所困？受命于天的至尊，岂容凡夫包藏祸心，窥窃神器？】
【 话音甫一落定，已伸手揭开袍脸前裾，沉膝而跪，迎着四壁明光的审度，无畏仰首，放任眉山之下、冠目深处，坦荡流出满怀濡慕与一腔真忱决绝。】
儿不敢奢阿玛恩恕诳言之罪，只是父为子纲，君为臣纲，为儿为臣，有一言不得不谏：天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虎视眈眈？圣人坐拥宸宇，一言万钧，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只应由您令出成法，万民景从，可如今——！
【 戛然而顿的话音伴同殿外骤然炸起的惊雷急电，在一瞬摄人的惨白冷光里，短暂构筑成一道沉默逼仄的真空。但只须臾，又以极彻恳的语调破冰，赓续上前文。】
儿以为，琉球此番乞地求租，让贡于朝廷，正是顺天应时的绝好良机，究竟进贡分成，如何划比，是凭天子钧令，阿玛何不明修暗度，以此未雨绸缪，整待来日？
【 眸光此刻正踔动两簇炽热星火，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卷天席地，烧成一片如荼燎原。】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儿臣是您的儿，亦只是您的臣，君父在上，惟凭您一言既出，儿臣愿万死效忠，肝脑涂地不辞。

【百无聊赖的冬季终于在檐冰化雨、落地成渠后变为印在靴底的水渍，人在不经意间与它告别时，总愿再用脚尖去试探它的存在，像是低诉一冬的密辛，在日后辗转的水光里扶起零落与枯萎。彼时且听东南神将手中的鼙鼓会震起瓦砾，撕开悬崖的龙雀大马金刀，明堂中也透不出那般阵仗，便该息声为人，去听与寥然为伴的墨汁，如何研成无需勾勒也能成形的版图】
【一如曾见科尔沁草原上低伏于木架上的鹰隼，它的卑微总能招徕外界的怜悯；我从烤架上为他削来一块兔肉，那双眼却已全无争意。唯有毡房内的牧民知晓它经历过何种磨砺方能造就这一身忠骨，好使其来日胜过鞘中弯刀】
【殿下长跪的纳穆令我想起这一幕】
东山确是优选，能与外界相隔，也便于巡防。
【可我并不想扔掉手中的兔肉。那时是何等天真，殊不知不饮不食并非艰难之最，令其久久沉寂而不见长天才是最深重的惩罚。当敛去最后一丝体谅，方就临御之威，他亦能毫不掩饰的一搏】
【饶有兴致地略倾上身，以手抵颏】如此深谋，你想了多久？还是早在南方时便动心思了？
【儿臣之论似有惊天地又泣鬼神的慷慨，为人臣子时，又何尝无有此番表忠，便是在相同的殿宇内，当日的赤子忠肝也浑就着豆汁儿苦药汤被人厌弃，我尝过那滋味】
不必说甚么万死，朕舍不得。

【 君父诚然膺怀一腔仁厚宅意，却并不妨碍天子要扫荡六合、御宇四海的一颗独心。皇权之上称孤道寡，是因这无上权柄绝不容任何一人肖望染指，僭越者恣肆专行迄已四载，这枚如鲠在喉的鱼刺，早已到了拔除的时机。】
【 良久阒默间，只得屏凝呼吸，以候圣心斟酌。既无人声，便显得朝东壁挂上，那樽画珐琅西洋大钟走针的动静历历可闻。洋夷造物，其技也奇巧，此刻这滴滴沥沥的迭回动静，竟不觉间与胸膛内三寸活肉的起伏渐渐趋同，乃至彻底叠合。直至听得汗父应允，一腔滞息才无声彻长地卸去，灯下垂首应答，字字声声无不克谨奉公。】
儿子不敢欺瞒阿玛，自二年腊月，儿奉命赴津代阅水军，便已察端倪。而后期年，朝堂纷繁，桩桩件件人心共证，实不必详提。若问儿子何时起意，儿不能述详具细，或是这日日夜夜，每时每刻，皆滋助念头萌生，若非琉球前来相乞，也终有一日将要具象落定。
【 此刻我听似拳拳奉忠的一颗孝诚之心，何尝不是剑走偏锋的豪赌，攸关输赢，押注的却是全副身家性命。好在我顺时景运，天时地利，无一不合，而至关重要的一局，却是押对了人心。】
【 东山一事既获首肯，再将兼理兵部的膺图见禀，也是顺理成章。穆彰阿竭费心力的械所，此刻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壳子，合该由我来为它推波助澜，画龙点睛。】
【 这一夜养心殿内彻明的八臂灯烛，连环交影下，映照的不止是天家父子的肯彻交心，更是圣人身后从今一览无碍的通达长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