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无极
关于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的修改过程
曹雪芹为《红楼梦》亲自拟定的书名为《金陵十二钗》。按脂评本今稿的设定，金陵十二钗分为正册、副册、又副册，合计36人。套用第5回警幻仙姑对贾宝玉所讲之言来说，就是：“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在第5回正文中，曹雪芹开列了金陵十二钗正册的完整名单。依书中所写顺序，她们分别是：宝钗、黛玉、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凤姐、巧姐、李纨、秦可卿，共计12人，明显是以宝钗来领袖群芳，让所有名列钗册的女子都跟从宝钗的这个“钗”字。但对于金陵十二钗副册，曹雪芹只确定了香菱1人；对于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只确定了晴雯、袭人2人，均未开列完整名单。种种迹象表明，曹雪芹对于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的人选，曾经有过一个相当复杂的修改过程，甚至于直到脂评本今稿这个修改过程都尚未最终完成。概括地说，就是在早稿阶段，金陵十二钗曾经只有正、副两册的设定。除开金陵十二钗正、副册之外，书中还另有一个“大观园十二正钗”的概念。直到今稿阶段，曹雪芹才将“大观园十二正钗”中的部分人选，移作金陵十二钗副册，而原来的金陵十二钗副册则变成了现在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
先来看脂砚斋是对于金陵十二钗正册、人选如何解说的。庚辰本第17、18合回有一条脂批云：
妙卿出现。至此细数十二钗，以贾家四艳再加薛林二冠有六，添秦可卿有七，熙凤有八，李纨有九，今又加妙玉仅得十人矣。后有史湘云与熙凤之女巧姐儿者共十二人，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是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意。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茜雪、平儿等人无疑矣。观者不待言可知，故不必多费笔墨。（庚辰本第17、18合回双行夹批）
对于金陵十二钗正册人选，脂砚斋的说法跟第5回正文的介绍乃是一致的。但问题出在副册、又副册人选上。这里脂批说晴雯、袭人、香菱三人皆在又副册。但第5回正文分明说香菱是在副册。这是脂批跟正文的第一个龃龉之处。
庚辰本第19回又有一条脂批云：
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庚辰本第19回双行夹批）
这里脂批说袭人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但第5回正文却说晴雯是又副册之首。这是脂批跟正文的第二个龃龉之处。
庚辰本第49回还有一条脂批云：
此回系大观园集十二正钗之文。（庚辰本第49回回前总评）
这里脂批是基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4人的登场，指出第49回大观园集齐了十二正钗。但第5回正文分明说金陵十二钗是宝钗、黛玉、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凤姐、巧姐、李纨、秦可卿12人，其中并无宝琴、岫烟、李纹、李绮4人。而且秦可卿已在第13回时去世，到第49回无论如何也无法集齐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此处，脂批又似乎跟正文出现了第三个龃龉之处。不仅如此，前述庚辰本第17、18合回脂批也明明说“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此时脂批却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4人算在了“十二正钗”的范畴，似乎脂批与脂批之间也出现了相互打架的局面。

郑无极
很明显，正是上述曹、脂相互龃龉，以至于脂批跟脂批打架的情况，把畸笏叟也给绕晕了。故此，畸笏叟也忍不住批评脂砚斋说：
数处副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庚辰本第17、18合回眉批，“数处”原音讹为“树出”，“副”原形讹为“引”）
按照畸笏叟的意见，脂砚斋几次提及金陵十二钗副册人选都是随口“漫拟”的，当不得真。读者只有看了全书最后一回的“警幻情榜”，方才能知道金陵十二钗副册的第一、二、三、四名究竟是谁。
但问题在于，畸笏叟自己看过“末回警幻情榜”吗？答案是畸笏叟根本没看过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庚辰本第25回畸笏叟有批语云：“叹不能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丁亥夏，畸笏叟。”（庚辰本第25回眉批）足见，畸笏叟是没看过作为全书大结局的宝玉“悬崖撒手”的情节的。既然如此，畸笏叟也肯定没看过“末回警幻情榜”。
事实上，反倒是脂砚斋看过曹雪芹的后三十回佚稿，而且屡屡提及宝玉“悬崖撒手”和“末回警幻情榜”。比如，庚辰本第21回脂批有云：“……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甲戌本第8回脂批又云：“按警幻情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
这就很具有讽刺性了，畸笏叟声称脂砚斋讲的不准确，只有看了“末回警幻情榜”，读者才能确知金陵十二钗副册的人选。但畸笏叟其实根本没看过“末回警幻情榜”，脂砚斋反倒是看过“末回警幻情榜”的。畸笏叟对脂砚斋的批评，岂不是成了“以己之昏昏，欲使人之昭昭”？但脂批与正文、脂批与脂批之间的矛盾冲突，又是确实存在的。又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
实际上，问题并不是出在脂砚斋身上，而是出在曹雪芹的身上。由于曹雪芹对金陵十二钗的副册、又副册进行了多次修改，原先的设定一变再变，脂砚斋不得不跟着曹雪芹一再改口圆场，这才导致了脂批跟今稿正文相龃龉，以至于脂批跟脂批打架的情况。真正犯“错”的是曹雪芹，并不是脂砚斋。畸笏叟乍看之下并未意识到脂砚斋其实是在帮曹雪芹反复改文擦屁股，反倒以为是脂砚斋在信口开河，这就完全是错怪了脂砚斋。

郑无极
先来看庚辰本第49回脂批所谓“此回系大观园集十二正钗之文”的问题。这条脂批的说法表面上看似乎特别“荒谬”，但其实是有着曹雪芹正文作充分依据的。如果脂砚斋不是深知曹雪芹的“创作底里”，还真写不出这样看似“荒谬”，其实切中肯要的评语。且看曹雪芹正文是如何解释“大观园十二正钗”的：
此时大观园中比先更热闹了多少。李纨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再添上凤姐儿和宝玉，一共十三个。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纪最长，他十二个人皆不过十五六七岁，或有这三个同年，或有那五个共岁，或有这两个同月同日，那两个同刻同时，所差者大半是时刻月分而已。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细细分晰，不过是“弟”“兄”“姊”“妹”四个字随便乱叫。（第49回）
按此回中曹雪芹开列的名单，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凤姐，这12人正好就是“大观园十二正钗”。只不过，这个“大观园十二正钗”并不等同于“金陵十二钗正册”，这是既有部分重叠，又有部分区隔的两组概念。两者重叠的乃是宝钗、黛玉、探春、湘云、迎春、惜春、凤姐、李纨8人，相互区隔的是元春、妙玉、巧姐、秦可卿4人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4人。事实上，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当中，元春等4人恰恰是无法参与大观园诗社盛会的。元春是皇妃，妙玉是出家人，巧姐年纪幼小，秦可卿死于修造大观园之前。大观园诗会无论如何都无法集齐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但没关系，曹雪芹另外补了宝琴、岫烟、李纹、李绮4人，又重新构成了十二人。这就是所谓的“大观园十二正钗”。脂批所言“此回系大观园集十二正钗之文”，讲的就是齐集这个“大观园十二正钗”，并不是指集齐金陵十二钗正册人物。所以，脂砚斋的批语跟曹雪芹的正文看似冲突，但其实根本就没真正的内在矛盾。
但问题是，“大观园十二正钗”与“金陵十二钗正册”，这两个概念对读者而言，实在是太容易相互混淆了。也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曹雪芹决定将“大观园十二正钗”也合并进“金陵十二钗”的序列之中。合并的具体办法，就是将“大观园十二正钗”中独有的宝琴、岫烟、李纹、李绮4人列入金陵十二钗副册，并且将原来的金陵十二钗副册改为又副册。这也就是庚辰本第17、18合回脂批所说的：
……后宝琴、岫烟、李纹、李绮皆陪客也，《红楼梦》中所谓副十二钗是也。又有又副册三断词乃晴雯、袭人、香菱三人，余未多及，想为金钏、玉钏、鸳鸯、茜雪、平儿等人无疑矣。……
直到这一步，《红楼梦》才初步形成了金陵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的3册、36人的结构。但由此带来的副册、又副册人选混乱的问题，直到今稿阶段，曹雪芹仍未最终解决。
关于金陵十二钗最初只有正、副两册，第5回正文及脂批中还存在一组实证。此回写贾宝玉听完《红楼梦组曲》以后：
歌毕，还要歌副曲。（第5回）
对此，脂砚斋注明：
是极！香菱、晴雯辈岂可无，亦不必再。（甲戌本第5回侧批）
按曹雪芹的说法，《红楼梦组曲》除了正曲以外，还有副曲，但并没有“又副曲”。按脂砚斋的说法，“雪芹题曰‘金陵十二钗’是本宗《红楼梦》十二曲之意”。金陵十二钗的人数、册数，本该是跟《红楼梦组曲》看齐的。《红楼梦组曲》原来只有正曲、副曲，且副曲写的是“香菱、晴雯辈”。金陵十二钗也理当只有正册、副册，且副册人选乃是“香菱、晴雯辈”。故此，这就充分说明现在的金陵十二钗副册是后加的。随着曹雪芹的修改，金陵十二钗人选跟《红楼梦组曲》脱钩，取消了最初设定的逐一对应的关系。
不仅如此，香菱原来是跟袭人、晴雯是一起身处副册的。原来的副册变成了现在的又副册，香菱本来也是跟着袭人、晴雯一起降入了又副册的。但正是脂砚斋考虑到“香菱根基原与正十二钗无异”（甲戌本第1回侧批）、“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庚辰本第48回双行夹批），这样才建议曹雪芹将香菱重新恢复到了副册。由此来看，脂批与正文的又一处龃龉，在本质上也是不存在的。只是因为曹雪芹反复改文而造成的表面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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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看脂批说袭人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这其实也是有曹雪芹正文作依据的：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且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第46回）
对此，脂砚斋批云：
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钗，真镜中花、水中月、云中豹、林中之鸟、穴中之鼠、无数可考、无人可指、有迹可追、有形可据、九曲八折、远响近影、迷离烟灼、纵横隐现、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现千手千眼大游戏法也。脂砚斋。（庚辰本第46回双行夹批）
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翠缕、可人、金钏、茜雪，一共是12人。加上说这话的鸳鸯、听这话的平儿，一共是14人。扣除掉已死的可人、金钏二人，又正好是十二钗。参考前述“大观园十二钗”的概念，袭人等12人恰好可称之为“荣婢十二钗”。这个“荣婢十二钗”正是以袭人为冠首的，其中并无香菱、晴雯二人。因为香菱乃是薛家的侍妾，晴雯在早稿中也曾经是宝玉小脚侍妾，并不在荣国府丫鬟序列之中。现在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在早稿中乃是金陵十二钗副册，在更早阶段恰以这个“荣婢十二钗”为基础增删整合而来。那么，脂砚斋说袭人为“又副十二钗中之冠”，虽然不完全严谨，但也并不为错。只不过随着曹雪芹的增删修改，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先是增入了晴雯、香菱，再然后将晴雯调到首位、将香菱恢复进副册。这样脂批才又跟正文形成了表面上的龃龉。
综上所述，曹雪芹对于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的修改，大致分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早稿：
金陵十二钗正册（12人，已定）：宝钗、黛玉、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凤姐、巧姐、李纨、秦可卿。
金陵十二钗副册（14人，未定）：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翠缕、可人、金钏、茜雪、鸳鸯、平儿。
大观园十二正钗（12人，已定）：李纨、迎春、探春、惜春、宝钗、黛玉、湘云、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凤姐。
第二阶段早稿：
金陵十二钗正册（12人，已定）：宝钗、黛玉、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凤姐、巧姐、李纨、秦可卿。
金陵十二钗副册（4人，未定）：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16人，未定）：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翠缕、可人、金钏、茜雪、鸳鸯、平儿、香菱、晴雯。
今稿：
金陵十二钗正册（12人，已定）：宝钗、黛玉、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凤姐、巧姐、李纨、秦可卿。
金陵十二钗副册（5人，未定）：香菱、李纹、李绮、宝琴、邢岫烟。
金陵十二钗又副册（15人，未定）：晴雯、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麝月、翠墨、翠缕、可人、金钏、茜雪、鸳鸯、平儿。
最初金陵十二钗仅有正、副两册。正册名单早已确定，直到今稿都再无变化。副册名单大致以“荣婢十二钗”为基础，虽然未完全确定，但也基本上是在14人当中选出12人。此外，当时另有“大观园十二正钗”的概念，与金陵十二钗正册重叠8人，区隔4人。到第二阶段，金陵十二钗变为正、副册、又副三册。“大观园十二正钗”中独有的4人列入副册，原来的副册先补入香菱、晴雯，接着又降为又副册。再到第三阶段，香菱恢复到副册，晴雯被调整为副册之首。经过这番调整，副册只有5人，至少还有7人待补。又副册却有15人，至少有3人需要删汰。曹雪芹没有最终敲定增删对象，自然也就无法开列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的完整名单，在第5回正文中也就只好草草罗列香菱、晴雯、袭人3人权当代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