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里长脚的，身上但凡有一根懒骨头，都该知情识趣，辟珠镜殿三舍。
无他，李妙善在耳。
我长了二百零六根懒骨头，自然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但道理终究是道理，道理只拿绳墨把人捆住，可没有阿姊可亲可近，毕竟善姊会送我礼物，道理可不会。
“阿姊回来啦。”
主人归家后的箱笼还未都收拢好，就迎来了迫不及待的客人。斗篷一扔，靴跟一扣，不等人服侍，已经敏捷进门，倒比下学回家还快些。
“宫外好玩吗？下回带我也去。”

自年初从阿娘那儿求来了去姨母处学骑马的恩典，便好似采买司里手握出宫令牌的女侍一般，连带着干起了跑腿儿的活计，包裹袖袋里藏着各式各样的新鲜小玩意儿，有给阿回捎的，也有弟妹带的。
而我一向不是那样慷慨大方予取予求的好阿姐，云袖一挥——都给我勤学功课，李唐的儿女要个顶个的有出息。
他如一头小豹子般冲进我屋里时，我手里还拿着那把未来得及放进箱箧里的木弓，眨了眨眼，神态自若地把箱子合上——倒也不必抱进去了。
“回来啦，阿弟今日功课如何？”
翠鸟捧进来两盏酸梅汤，碎冰与碗沿相撞，发出清脆又清爽的细声。
“宫外当然好玩啦，处处都是与这里不一样的新奇，我每回出宫都能见到好些新鲜物件。阿弟也想去吗？”
笑吟吟地弯了眼，语调也是轻飘飘地上扬：
“那要更好些才行。”

“真教我伤心，阿姊不惦记着弟弟多想你，只惦记着那劳什子的圣贤书默了几页，王右军的帖子临了几张。那玩意儿有什么用，王右军是打过仗还是治过国？”
盘腿胡坐，舀一勺酸梅汤，愤愤道。“我看他就吃过墨。”
屈指叩了叩朱漆檀箱，又慢慢笑起来。“我看见了阿姊，那是带给我的吧。”

“要你临帖，是为静心习性，日后还要做文章，又不是要做他那样的人。”
我原想再念叨几句，磨一磨他这提笔就瞌睡的心性。眼风瞥过书案，又想起从前我也是在这案前捏着阿娘衣袖说不爱王右军的字，到底有几分心虚在，也就这样轻飘飘地掀过去。
“都说字如其人，免得日后落笔题字，形如鬼爬，辜负了我阿弟这样一副好相貌。”
这时却没再卖关子了，将那小箱推至他跟前，道：
“我即便说不是，你不还是照样要抱走的？如今客气了，尚且知道一问。”

敷衍师长惯了的，这会子扬脸一笑，熟练的无需思索。
“省得了，这就天天练字作文章，将来写出几百篇序呀经呀的，也教后人临去。”
左耳进右耳出，只记得阿姊夸我俊了。
见侍者已经重开了箱子，忙摆手阻止，自家推盏起身，朝那张乌木的短弓伏下身去。这弓形制平平，通身无饰，但弓弦触手是硬的，大约是什么动物的筋。
“呀！”怔一怔，蓦地把弓抓起来。“这是真弓！”
并不是没有持过弓，但那都是孩提时的玩具，无论弓身雕刻的多么精美，弓弦都是棉线做的，没有弹力，自然也射不出任何威力。
这可不一样，这弓拿在手里是沉的，弓弦勾起来是绷着劲力的，显然得用真正的箭矢来配。
兴奋地在原地跳了两下，一脚踩上几案，飞扑来抱她，人小手短，尚不足环拥长姐，只勉力拽住袖子晃着。“我就知道阿姊对我最好啦。”

瞧瞧，这便是平日里文章做得少了，遣词造句还不曾潜心修习过，敷衍起人来都格外明显，不见半分真意。
碗里的冰已化得不见影踪，伸手探来满指的凉。小勺握在手里，一勺酸梅汤晃晃荡荡，在他连声的惊呼里又落回碗里大半。
“小心划了手——休想拿这当借口翻不了书又写不了字！”
少年的欢喜直白又坦荡，果然是不经事的年纪，同样还被叫做小孩的李妙善如是评价。
他又如一只雀鸟般扑过来，满屋宫侍扶桌的、取弓的、接碗的也热闹起来，真是好热闹的珠镜殿呢。
我一手拥着他，一手端着碗，有意绷着一副指点学业的严正面容，但微扬的眉、月牙般的眼里到底有笑意淌出来，犹要骄矜道：
“方才不是还教阿弟伤心，这会儿又是最好了，好善变的小殿下。”
指尖叩一叩他手里的小弓，语气里藏着得意：
“是我从小舅舅那儿要来的，想来与你正相和。既不喜诗书，喜欢这个，也是很好的……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我这就忘掉阿姊伤我心的事，只记得阿姊对我好的事，好不好？”
“善”先生如绳如矩的铁面绷得很是辛苦，治下的学生忍不住妄为一回，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冷不丁戳在她抿紧却勾起的唇角。
“要笑便笑嘛。紫宸殿的’滚滚‘诸公才不敢笑呐。”
怕挨打，伶俐地抽身便走，避出三五步来。驻足对着柱子挽开了弓。少年人膂力不足，只堪堪张到半开，口中咻地一声，心满意足。
“姐姐的小舅舅？做将军的那个吗？他打过仗吗？能带我去打仗吗？”

“这样有心，明日为我写一篇颂文，教我也瞧瞧阿弟的诚意。”
我从前多是为他带一些新巧的玩意摆件，总不过小孩子拿来摆弄两天新鲜劲儿。平日我在赵府跟着姨姨学骑射，她百般依我，任我换着花样挑选，只是当下还不许我带回宫里，怕给阿娘惹祸。而小舅舅耳根子软，耐不住我软磨硬泡，什么都肯捧给我拿。
唇边猝不及防的一点凉意，我回神，抬手就要去拧他，奈何他如今躲出门道来，我也只得舀回我的酸梅汤，消暑解火。
“是呀，只是他平日多在边境戍守，鲜少回长安。打仗……兴许是有的。”
支颐看他拉弓，满身意气飞扬，这便是在书本前截然不同的情状了。于是我问他：
“阿弟也想做将军，还是殿上诸公？”

“颂表这东西，年关时又不是没听过。”
还是新岁时殿上“滚滚”诸公献给圣人的。“都是前人嚼烂了的陈词滥调，又拗口又腐旧，有什么好顽的。我给阿姊写，一定写个顶顶新鲜的。”
小手一挥。“那得是太宗汉武，舀谁鱼汤，都没见过的。”
言辞间左右顾盼，神色得意的很。试问满宫之中，还有谁比我更会扬长避短。看这大话说的，我自己都信了。
“啊，我还想请他教我呢。”
小舅舅不在京中，心里有些失望，但小舅舅与我，毕竟只是听闻，未曾谋面。一直当个传闻里会送我礼物的赵家舅舅，倒也没什么不好。凑过去与阿姊对坐，也拿两只手托着腮。
“做将军很威风，但听说又累又苦。做滚滚呢又很无聊，写那些东西就算了，可以使唤人写，可还得自己在朝上念出来。”一念至此，苦恼地皱起了小脸。但眨巴了下眼，目光一亮，又舒展开来了。
“阿姊！我有主意了，我先当将军，把西域打下来，然后呢，就驻守在那里。这样我就是西域之王了。听说那个地方遍地都是黄金，奇珍异宝多到女人拿来织成衣裳穿。拥有了那里我就是天底下最富贵的人了。到时候我就把阿娘还有姊妹兄弟们都接过去，这样大家都是天底下最富贵的人了。”
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精妙绝伦，吃一时的苦头，换一辈子大富翁，简直是一本万利。

鱼汤，什么鱼汤？谁舀鱼汤了？我没有，我舀的是酸梅汤！
他的话在我脑中时时回响，在某一瞬顿悟，如晚钟击破长夜，振得我头疼。探指抚上眉心，两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都在他的豪言壮语中被踩进地里，我深吸一口气，平静道：
“唐尧、虞舜、夏禹、商汤——尧舜禹汤。”
真是好大一碗新鲜鱼汤。
他尚在滔滔不绝地规划他的宏图伟业，而我观他眉目，却在想：且不说旁人写不写得，即便写出来，与他念出来的，又是同一篇文章吗？
这一会儿功夫，紫宸殿的风已经吹到了西域，他志得意满，我也安静地听，一时竟也觉得这样很好，不知是他说的事，还是当下的人。
“嗯——”
我假意思忖，最终也附和般点了点头，端起酸梅汤与他那碗轻轻一撞，语调也轻轻：
“心想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