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雪骤降,百泉冻咽,半夜工夫,燕国上下就积了尺厚的雪。
“好冷啊,今年这雪下得真早。”王宫内值夜的小内侍一面朝着手中呵气,一面去拨脚下炭盆里的火,身上来不及掸掉的雨雪霎时间就化成了水浸润了小袄。
“咳咳咳...是啊...咳咳咳...不晓得...咳咳咳咳...明日咳咳雪停,又要冻垮咳咳咳...几户..几户人家。咳咳...”火钳拨弄起来的炭灰直搅一旁年长的内侍咳嗽不停,小内侍忙放下火钳去给他拍背顺气。
“哎哟崔公公,您仔细些,这比不得贵人们的炭火,生灰的!”
“唉,咳咳...咳咳,不打紧,咳咳咳,我们尚且还有这样的炭生火取暖,咳咳,不晓得穷苦人家,咳咳咳,今年...咳咳..今年,怎么过哦,咳咳。”
“您担心这个做什么,咱们这是在宫中,难道还能短了咱们炭火不成。”被唤作崔公公的内侍一听这话,只轻轻一叹,咽了一口热茶化痰清嗓,感叹道:
“唉,咳.咳..要不怎么说你眼皮子浅呢?你只瞧见这宫中昼夜不停的宴饮,烧得日夜不熄的地龙,王孙贵胄、御前百官家一筐又一筐的红罗兽金炭,又哪里晓得平头百姓家里,略富贵些的连灶炭都不一定供得起。”说到后半句时像是在自言自语,声音不知不觉小了许多,小内侍也懒得细听,一个哈欠自顾自打起了盹,崔公公却望着盆中的炭火发起了呆,“也不晓得,熬不熬得过这个冬日。”苍老的声音落在窗外的大雪里,如同蚊蚋嗡嗡,几不可闻。
前殿中,正是杯盘相击,兴意酣头,奏乐的宫人不晓得捱了多久,击鼓敲钟的动作都不似宴初开时那般盎然了,鼓瑟吹笙的伎子们也偷偷松了端正的坐姿,个个松腰垮背的,就连清脆的编钟乐声也显得靡靡然起来。而原本殿中舞姿刚柔并济的绿腰歌姬们早斜斜的依到席间男子们怀中去了,这样暧昧颓然的气氛直熏的太子曙额角阵痛。
“哈哈哈哈哈,好啊,众爱卿,与寡人,嗝!再!再同饮一杯!”
此时座上醉醺醺的燕王忽然晃晃悠悠地站起来,高高端起酒爵,对着席间众人大笑祝酒。年不过四十的帝王,却已有了六旬老人的疲态,代表着王家威严的玄色龙袍紧紧包裹着他的身体,由于常年纵情酒色,胸前那只盘桓的金色巨龙被他臃肿的身体撑成了另一种图腾,远远看来就像一只在泥潭中打滚的山猪,看起来十分滑稽。年轻的太子曙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父亲,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皇帝,或许是今日的地龙烧得太旺,歌姬们舞动的太用力,酒肉味、脂粉味、汗味、大殿陈旧的木头散发出的腐烂味,不断糅合发酵,勾得他一阵阵反胃,强压不下,如坐针毡,只能勉强端着酒爵苦捱,一直到殿内众人都醉醺醺,才悄然离席。
一出殿门,扑面而来的寒风就让他瞬间清醒,鼻梁因为吸入大量的寒气而隐隐作痛,冷热交叠之下,他再也按耐不住,甩开侍从,飞快冲到宫墙一角哇哇大吐,他抵着石灯费力地站起,太阳穴连着鼻孔都在突突地跳,眼前却逐渐清明起来,蹒跚着向宫殿走去,丝竹之声渐远,他虚浮又匆匆的脚步也在不知不觉中放缓,心中的躁郁之气、胃部的绞痛十之去九,放眼望去,一排排宫灯微弱的烛心似乎根本照不明幽暗深邃的长廊,他领着五六个内侍行走其间,就像是一群游魂,只能伸出双手狼狈地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他想大笑,又想大哭,最终却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只能像头困兽般,大张着嘴,露着一副看起来尖锐骇人的獠牙,不停地喘着粗气。
“父王!”女童软软糯糯的声音和腰上温热的触感,几乎一瞬间让他找回了理智,困兽终于收起了自己锋利的牙齿,露出柔软的舌头,舔舐着怀里的幼崽细软的毛发。他忙低头去看,女童双髻上鹅黄色的发带在深夜里显得尤为扎眼,身上的红色小斗篷还有妻子亲手绣的玉兔衔梅,她抬起头,刚好露出里头软绵绵的杏色兔毛小袄。心就这样软软的化开,他隔着一段距离弯下腰来,清了清沙哑的嗓子,笑着问:
“我的阿月,怎么还没有睡呀?”
“母妃本来在教阿月看星星,后来突然下了雪,星星就没有了。”
“哦?这样吗,那怎么没有去休息呢?小孩子不好好睡觉,将来长不高的。”他笑着想要去揉女儿的脸,却又害怕身上的气味熏得她难受,背过手去,故作威严的样子吓唬她。
“母妃说没有星星,看雪也是好的,我和母妃方才还摘了梅花来。”她装作没有听懂父亲的话,她伸出双手,粉嫩柔软的掌心,安静地躺着一朵黄色腊梅,歪着头道:“来从真腊国,自号小黄香。”
“爹爹你看,这朵小黄香是不是睡着了。”
天真无邪的年纪,是最相信精怪故事的,像猫儿一样好奇。
“阿月真厉害,”
太子曙正夸赞着女儿,身侧不远处又响起了一道温柔女声:
“已经结束了吗?”女子身着雪狐狸斗篷,配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牙白色宝相花纹的百迭长裙,捧着个刻有喜上眉梢花样子的铜手炉,远远立着,像一枝睡莲,静谧地盛开在寒夜中。
“嗯,原本有些不舒服,现下好多了。”女子闻言,急急奔了过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语气担忧:
“怎么会不舒服?怎么了?是不是酒饮多了?”微弱的宫灯映着妻子青春少好的面容,微微蹙起的一双眉,让太子曙心底泛起一阵又一阵酸涩的暖意。忙把自己的胳膊抽了出来,端着她的双手站远了一下,轻轻安抚道:
“当心熏着你。我没什么事,想是积了食,方才走了走,好多了。莫担心。”,见妻子松了口气,他也放下心来,一家三口才慢慢地朝自己的宫室走去。
回了寝殿,好不容易绞尽脑汁编了个子虚乌有国的故事,哄睡了难缠的小女儿,太子曙紧紧搂住妻子,满足的叹了一口气,却怎么也睡不着,太子妃心思敏捷,轻轻问:
“怎么了。可是担心庞大侠此去?”
“绯烟,你后悔遇到我吗?前路漫漫,我...看不到出路,看不到燕国的出路。”燕曙并没有回答妻子的问题。
“既已许卿,此生不移。”黑暗中,女子紧紧握住他的双手,望向他的眼神温暖而坚定。
“妾,才疏学浅,既不能为殿下分忧亦不能像辛将军一样征战沙场护卫家国,惟,永伴殿下身侧。”她伸出柔软的双手,轻轻将丈夫的手掌覆住,“同生,共死。”亮亮晶晶的眸子,比朗星还要耀眼,妻子坚韧又有力量的眼神,让他一下也生出了莫大的勇气。太子曙也用力回握住妻子的手:“曙此生,定不负你。”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二
燕国,庄王,十三年冬。庞异刺齐王之事败落,次年春,齐昭王御驾亲征,于易水西大败燕军,辛将军拼死抵抗,辛家上下三百口人以身殉国,太子曙赴齐为质子。
辛老将军的人头,燕曙太子的自由, 却并没有换来燕国往后的安宁。庄王十四年,正需要休养生息的燕国突逢大旱,颗粒无收,一时间燕国上下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浑浑噩噩捱到第三年时,坐立不住的燕太子曙决定与赵太子崇勾结,奈何合暗杀昭王之事败落,一路逃回燕地,燕庄王杀太子曙向齐求和,未果。
燕庄王十六年的秋天,齐国的铁蹄还是踏破了燕国的城墙,一百二十六年的国祚还是迎来了覆灭的结局。四散逃窜的宫人,火光冲天的殿宇,不知晓哪里窜出来刺鼻呛口的黑烟,燕国上下如丧家之犬,大难临头,各自逃命。
寝殿中,太子妃却轻轻揽住软软小小的女儿,像往日那样温柔地哼着歌拍打着,岁月似乎在此处停止了流动,显得推门来救命的女官好似新入宫不识礼数的愣头青。
“太子妃!太子妃!”一抹靛蓝色的身影就这样大呼小叫着闪身入内,歌声戛然而止:
“你终于来啦?”莫绯烟笑着应和道,少女冲进内殿时,她正搂着自己的女儿端坐在榻上,像是温柔地在斥责因为迷路而误工的小宫女。
“太子妃!快走,齐军来了!”少女的裙角因为慌张的奔袭而沾染上泥泞,被汗水打湿的刘海凌乱的贴在额前,鼻尖不知道哪里沾了灰,面颊上飞溅的血液,分不清是她的还是齐国人的,一身的寒气与血腥之气,像一把锋利的匕首,迅猛地将内殿温暖又静谧的酣梦捅出一个血淋淋的口。
“嘘,她睡着了。”
“我的阿月很乖,又乖又勇敢,方才还说要保护我呢。”莫绯烟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摸摸女儿柔软的头发,笑着笑着,声音忽然忍不住地颤抖,一滴温热的泪,轻轻滴落在女儿的小袄上。
少女不忍出声催促,伏在榻前的莫绯烟却缓缓起身,拂去面上的泪水、抚平裙摆的褶皱,一步一步行至门口。
“你要照顾好她。阿蓉,我把阿月交给你了。”余音绕梁,没有回头。殿门大开,寒气逼人,狂风吹得她衣角猎猎,却吹不灭内殿一根烛火。
“太子妃!”少女来不及追上远去的背影,嘭的一声,宫门重新合上,发出幽幽的紫色光芒。
“平野之阔!”话音未落,天地却骤然变色,倾盆大雨、倒戈相向的兵士、卷着包袱奔逃的贵族与宫婢、跪在一片废墟之中恸哭的百姓,万事万物仿佛在一瞬定格,天地归于一片死寂,莫绯烟忽然转过头,翕动嘴唇,却没有声响。
少女拼尽全力向门伸出手去,却好似有千斤鼎压身,动弹不得、言语不能。
“暮星垂野!”门外的莫绯烟忽然用力展开双臂,长袖广衫,无风而动,声如锤击钟磬,悠远而磅礴,似神携天罚降世,来消世人业障。顷刻间,天地重归嘈杂,天河倒倾,鼓角争鸣,惨烈的哭喊声响彻天地。
少女飞奔,砸窗撞门,无济于事,窗门缝隙之间,只见黑云压城,正对王城的那一片天空,不知何时被撕开了一道裂缝,雨水如瀑布一般倾泻而下,一落地便迅速汇集作洪水海啸,裹挟着不知何处降下地一粒粒火球,蔓延开来。厮杀的齐军、窜逃的宫人,由远及近,无一幸免,火焰在水浪的拍打中烈烈燃烧,俨然的房屋不消半刻便成灰烬,混在湍急的水流中肆意地侵吞大地上的一切。
“太子妃!”
窗户的最后一点缝隙终于在洪水与火焰蔓延而来的最后一刻死死闭紧。来不及悲伤,她在慌乱之中冲回床榻,将柔软弱小的公主死死护在身下,在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她暗暗发誓:
“小公主,若侥幸,从今往后,奴必以命相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