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四月初八，家里长辈带着子侄一块往香山礼佛。今日乃佛诞日，甚是重视。只是天公不美，淅淅沥沥的雨，山路甚是难走。
我尚卧在车中阖眼假寐，听小婢来报说山路湿滑，马车难行。阿玛额娘说改步行上山，也没多远，就不在山下多等。
庭妤作为小辈，断没有此时拿乔耍脾气的道理，乖觉的女儿立刻起身，下了车到额娘阿玛跟前，柔声安慰额娘几句一块步行上山。
山中隐隐传来钟声，周身皆是虔诚信徒，口颂功德。我混在其中，冷眼瞧着，口中也跟着念叨着佛语。
“阿弥陀佛——这不是，陆大人嘛。”
女娥故意落了他人几步，伴着迷蒙雨雾和佛寺独有的氤氲烛香气，在大雄宝殿前，恰巧碰见许久不见的“挚友”。
“许久未见，还未恭喜大人，得偿所愿。”

【暮春归至，草木葳蕤，及从林间，树林阴密，与往日的燥热不同，今时的四月初八，早已经雨渭亭亭，继往北二十里，其中有山，隐天蔽日，山中存寺，是曰香山。车马碌停，骤往山中去，至半腰，旦见庙宇，往来百步，有僧相迎，往殿内去，焚香浴手，极是肃穆。】
【钟鼓传传，客友纷沓而来，偶有风徐，可嗅廊下香草。众僧颂词，诸佛向毕，客皆以汤水尝之，少年自也不例外，只略取一瓢，待全了旧俗。】
十一娘蕙心兰质，非陆某所能及。【陆衡并未言笑，话中却是十足的戏谑，只略慢了几步，并肩同她亍立，观佛听雨声，叶落芭蕉，赤雀还未退场，堂上又添虎狐，真是妙极。】满室神佛，竟皆不如十一娘慈悲啊。

“陆大人客气，如今方入庙堂已有名望，来日必定青史留名。我一介女流，怎与大人相比？”
庭妤见过太多人，谦虚知礼如山上皑皑积雪，高洁不忍脏污者；也有谄媚于上，小心斡旋，图一时安稳者。但陆衡好似介于两者之间，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难以做出清晰评价。
二人停伫廊前，雨水砸在青檐，啪嗒作响，和着殿内诵读之声，小女垂下眼睫，低声诵读经文，做足虔诚信女样貌，心中所求却非神佛可达。
良久，她睁开眼来，耳畔传来陆衡戏谑之语。引她侧首看他，三年末听闻此人入宫伴读，好歹也学了半年规矩，可如今看来皮囊之下丝毫未改，轻笑一声，翻掌接廊下雨水。
“陆大人，佛家最忌诳语。您入禁宫半年，怎么偏生漏了这个。”（收回手来，轻轻擦拭雨水，同路过的沙弥见礼，才接后话）
“人为七情六欲所困，怎能与神佛比肩，无情无欲只剩怜悯慈悲。”
“这笑话，不好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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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檐下积雨深重，毫无及夏暑热，倒颇有一场秋雨一场寒的意思，少年侧身看了一眼殿内供奉的长明灯火，偶然想起了之前在法华寺求的那支签文，谓曰：波澜得叠，常陷穷困，动不如静，有才无命。陆衡向来是不信这些的，偏偏这话却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心坎里，直至血肉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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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想到旧事，言提至此，陆衡周身的气压都冷峻了些，随手掐掉在风雨摇摆的一朵花蕊，任凭它随波逐流，这才负手看她，教导起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一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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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有花木兰代父出征，节义可表；后有平阳公主镇守娘子关，英伟非常，十一娘又何必妄自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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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高临下的视差，让陆衡得以瞧见十一娘毫无悲悯的双目，与那玉堂观音一样的虚假，她裙踞上绣的雪白梨花，又当真纯洁无瑕吗？陆衡往前逼近，圈笼她在这一狭小天地之间，一手捏着她的下颔。】十一娘，你该庆幸，我如今不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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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呦，装起来了

庭妤最是无情多变的佳人，而现下同陆衡站在最是纯净之处，心里藏的多是阴暗罪恶之念。她坚信人性本恶一论，自诞生之后十数年皆是被教导做个善人，学习何为礼义廉耻，何为规矩，而后将这些东西雕刻出一个壳子，一个禁锢恶念的牢笼，阿玛额娘眼中和善温良的杭津庭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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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衡口中巾帼不让须眉的木兰、平阳之辈，并非庭妤终生所求。她从未想过要做何等丰功伟绩，自然从一开始陆衡就会错了意，此时，她望向他的眼中多了更多莫名嘲弄。须臾，移开目光，盯着那残花，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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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人，如今乃太平盛世，学那木兰平阳有何用呢。妤生于高门世胄，从小有求必应，无需挣那劳什子功名利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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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对我姊妹几人所求不多，从不求我几人学成个学究，大多随心而往，只要不做那伤天害理之事，也多由着我们。如是，庭妤一颗逐利而往的心，阿玛额娘也容得下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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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陆衡相识着几年，她不喜欢陆衡盯着她的神情，譬如当下。在她尚一心还在雨打残花上时，陆衡忽然凑近，将她圈在他的目之所及。雪颌被人钳制，若从远处看去，像极了年青男女诉说情谊。可廊下，却是别样剑拔弩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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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衡。”她轻唤他的名讳，眼中却溢满明光，葱指试着掰开他的禁锢，无果作罢。“你也该庆幸，你最大的秘密，还不曾天下皆知。”模棱两可的话，从女娥口中轻巧的说出，廊外雨势渐弱，除却青瓦啪嗒作响，四下皆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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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人，劳您放开我，若是让我阿玛额娘瞧见，您可就说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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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瓦下的骤雨初歇，宝殿佛光便悄无声息地蔓延出来，陆衡与她便同沐在佛光之下，他冷眼瞧着众僧捧茶赐福，分洒众人，陆衡对此是十分不信的，倘若神佛有灵，又怎会让他的父母枉死？小妹便寻无踪？十年如一日的苦恨磨折，使得他的心是冷的、他的血也是冷的。陆衡痛恨这些世家贵胄，轻飘飘几句话就可以决定他人性命，仿若与他们毫不关联…】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将五十年兴亡都看饱。古往今来的种种，十一娘竟还没看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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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代父出征的花木兰，亦或镇守娘子关的平阳公主，其实都与面前人是毫不相干的，杭津用无数金银堆砌出来的贵女，又怎会堪怜众生？与她相识数载，陆衡早已看破十一娘骨子里的冷蔑，旁人于她皆是无关生死的痛痒，她就像佛堂里状若低眉的菩萨，既不普度众生，也不慈眉善目，却又安安稳稳地被人贡立堂前，安知福祸？】
是吗？【他靠她越近，越能感受到她骨子深处的淡漠，那是心下同类的呼唤，陆衡并未应答，只是捏住少女下颔的手稍收了几分力度。】十一娘，你只需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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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皇权地界，又有什么事情是真的秘密？陆衡尚未猜出她拿捏住了什么把柄，却也知晓，当事情甫吐而出之时，该害怕的并不应是他自己，她聪明反被聪明误，故而后话也并未说出口，只是颇为失望地对她进行告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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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是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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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衡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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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娘——毕竟死人才是最不会说谎的是吗？既然如此，那便请赴宝华楼用宴，今晚合该由你做东？

阿妤：不是很愿意请

“看透又如何？纵使数百年后天地翻覆，那时你我早已作古，担心这些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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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妤最厌恶那些酸儒，动则以史论今，口中所言皆是虚无缥缈的论断，好似天下兴亡与他们有莫大干系。但若真有战乱起，这些人却是最先逃走，不顾家国。所以，陆衡口中这些古史论今之言，在我听来实在刺耳。
“还是说，陆大人您有通天的本事，可预见千百年后世间如何？你我皆是凡胎，顾全自身已然了不得。”
“往后，这些话陆大人还是留在明堂，同我讲，没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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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陆衡收劲，她很容易的挣脱开来。不知何时春雨已停，院内一地残花，再也没有赏玩兴致。本想拂袖而去，不欲同人在辩，却在听闻后一句话时，怒极反笑。
“陆衡。”阿妤再一次唤他名讳，同方才不一样，这次显得尤为咬牙切齿。她大概是没见过这么没有底线之人，前一刻还剑拔弩张，后一刻还可若无其事一般，请人做东。虽早知他脾性，当下也忍不住想回人一巴掌。
“今晚陆大人且去，我定好好让人招待你，至于我，就不露面了，家中今日有宴，脱不开身。”
茯苓来寻，说是额娘四处寻我，颔首应下，回头睨他，拂袖离去。

是吗？【陆衡冷眼视她，心中无名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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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做梦，陆衡心下想着。抛开她金尊玉贵的身份，她又还剩余什么呢？她们就是高高在上的神祇，随口吐出的一句话便能决定让人生死，享受着理所当然的利益，又视若无睹地否定着，好一幅高贵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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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如此，十一娘慢走便是，恕不远送。

ID/姓名：爱新觉罗弥见
住处名：扶花台
丹青：黄日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