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实在很愧怍，畴昔尚在闺阁中的时光，嘉瞻十一格格便非“敏而好学”之辈，四书五经之类的儒学，只略略通读过、并不深谙其中精妙，反更偏好“旁门左道”的西洋算学，当属淑秀间的异类。】
⠀⠀
【今时已居宫妃之列的嘉瞻容妃，倒也未改旧时积习，随两宫观内宫经筵，聆庄妃宣讲《贤女雅释》，只觉脑袋沉沉、神思昏昏，直到牗外的松枝上，坠下一抔琼屑，才将她的神魂拉回。】
⠀⠀
【流眄四顾于诸嫔御、命妇间，或感于其中、神情专注者有，或同我相类无心聆讲者亦不乏，看来也匪是我一人，不敬于这场懿命强授下的听学，只是苦立于此枯耗时间。散场时的步履如踏流星，焉知又被不速之客绊住。】
⠀⠀
一场经筵下来，靖妃可论出什么心得、同我有何指教？

代靖妃色彻骊君
【 风月读书人。困一屋子的瞌睡虫魂，这非是我兀自揣度的诸人风采，而是我听不进论学文章时，窥得这满堂里的多数，我去捡一捡她们谁处游走的魂思。】
⠀
【 好不容易挨到下堂……这与上课总是无误的，色彻靖妃没什么就学的本领，只能做做样子，学作勤勉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还好眼下无课业留堂。】
⠀
【 等着零星女郎往外去了，方才悠悠起身，打算归途延禧，半道儿见着嘉瞻容妃仍黏在椅面上，分神瞧了一眼，不过须臾，便被她捉着。不是我说，嘉瞻乾仪不会思慕我要赠红豆罢！】
⠀
我能有什么指教？【 她喊住我，我便凑到她前头对着落座，笑吟吟的，】容妃可是想向我请教？

【分明是她拦得我去路，却偏做得无辜模样向我反诘，膺中暗嗤一句装模作样。】
⠀⠀
蝉不知雪，靖妃可懂得这话的意思？
⠀⠀
【丽鬓如云的色彻靖妃扬着盈然笑意、来到我近旁时，忽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这句俗谚，在刻下竟快难以克制，如要形容我面对色彻的心情有多差，大抵就和自内里烂透的果子差不多，酸臭的、腐败的，像是一滩烂泥。】
⠀⠀
知了夏日生、秋日死，没有一只聒噪的蝉可以活到冬日。
⠀⠀
【靖妃脆若莺啼的嗓音，与夏夜不休的、喋喋的蝉鸣一样，响彻耳边扰人思绪，一番论战难免，既走不成、索性复又坐下。】
⠀⠀
经筵所授《贤女雅释》教诲女子典范，孝敬家中长辈，可偏内廷经筵之前，忽传出庄妃失圣上之心、教圣母伤怀的流言，请问靖妃于此有何解？

代靖妃色彻骊君
【 我过了见她就烦的阶段，眼下好有耐性的等她要说什么，尤为心里念着她若是对我有意可怎么办，虽然容妃仙姿佚貌、绰约多姿，但我也是万万对磨镜之好无意的——】
⠀
【 喔，原不是中意我，“中意”这词儿还是向她们粤地来的小女郎学的时新用法。心情并不焦闷，眼下学着了与她相处的新法子，便是任凭嘉瞻容妃气生气死、恼羞变怒，我自巍然不动，神色怡然作旁观。】
⠀
蜉蝣尚且朝生暮死，命数自由天定，容妃莫要鄙薄这些短寿却也生机勃勃的生灵呐。
⠀
【 在她旁侧亦坐下，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离去，避开失圣心一题，仍好声好气道：】虽皆为妃嫔亦是一家之称，却毕竟非是一家之姓。
⠀
【 庄妃同圣母同源一个“叩德”，旁人操甚心。】虽不至多疏不间亲，倒也略有不同，扫好各自门前雪更为要紧，您觉得呢？

我只怜悯它们，终其有限一生，未能尽阅红尘。下一世莫再寄形于虫豸，勿论做鸟、做兽、做人，哪寿数依旧不永，得以领略过四时风光，也好。
⠀⠀
【嘉瞻容妃如今不也施降恩典，谛聆着这些羸弱的、无知生灵的倾诉么？我亦是如此劝慰自己，莫要与色彻一般见识的，任凭她再阴阳怪气，皆当做牗外一阵风，吹过便无痕。】
⠀⠀
流言无稽、伤人无形，我素日听闻庄妃行事中正无私、不结党朋，难免不招旁人嫉恨，适才罗织流言中伤。
⠀⠀
【靖妃口中的“一家之姓”，不偏不倚地切中关窍，虽与色彻道不同、不为谋，刻下却如我心中所思类同。一笔写不出两姓，血脉相连下共通的家族利益，轻易斩不断、割不开。】
⠀⠀
况且，内廷经筵由中宫授意、托付庄妃主持，倘使庄妃当真不敬、不孝圣母，流言岂非意指……乃是皇后的不是。

代靖妃色彻骊君
孰知是人世红尘高一等，亦或其能领略的更好呢，咱脑袋里的念头可不能与虫豸同意会。
⠀
【 做只虫也没什么不好的，人的苦痛纠缠，不也源于有欲望、思想，才有解不通的惑，才有痛楚，也会有快乐——太复杂了，人心是累的。】
⠀
你往常可不会与我说这些，容妃。【 似是瞧见她眼中除却与我一如既往的厌嫌，更瞧见她仿佛有无处寄生的茫然若迷，尚不如渺小的虫更知这一生的路途何处行去。我不认为她意在点坤宁风声，淡笑道，】你也在畏惧吗？
⠀
今日不知明时事，流言自人口中谣传，庄妃往昔盛评、今时所诟，旁里的传闻与定论，你听甚便认甚么，【 避开对女君的话语，目光凝于她。】你也怕如今苦心造诣的这些他人的称赞，在行差参错里，不经意间，也变成攻讦的话语么。

【六道众生皆有情，拜青灯下参佛偈，应照见五蕴皆空，人或沾沾自喜於为万物之灵，孰知诸佛眼底众生皆浮云。欲过苦海无舟渡，方令人笃信今生来世之解，我于大觉寺内、大雄宝殿前长供明灯，所求所愿皆为坤仪，渡来世苦厄、莫入宸宫。】
⠀⠀⠀
怎么，略和颜悦色些待你，靖妃竟还不惯了？非要摆出剑拔弩张态势、同你勒起袖子骂起山门，才算是寻常相处的模样？
⠀⠀⠀
【年余的宫闱生涯，已令我见识太多的尔虞我诈、虚与委蛇，难能卸下万千层假面，真性情做嘉瞻乾仪自个的时候，竟只是在她色彻骊君面前。】
⠀⠀⠀
你就当作是我和你争多了、争累了罢。
⠀⠀⠀
【色彻靖妃有双寒星般的眼瞳，洞悉我藏于从容皮相下、色荏内茬的虚势，我怜今日庄妃的境遇，也是筹谋明日的自己。】
⠀⠀⠀
笑话，我怕什么……【嘴上不肯见软，宫内摸爬滚打的，哪个不是人精，色彻矢口不提皇后，又将话锋引来我身，倒是手腕高明得很，眉一挑。】靖妃又信口臆测起我来？
⠀⠀⠀
靖妃你也说了——公道自在人心。若旁人非要曲枉你，再悲愤气恼又能咋样，人们只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
【史书由胜者改写，金庭玉阙与斗兽场也无甚分别可言，嘉瞻乾仪信奉的便是这套、弱肉强食的生存法则，眸波轻轻向色彻一瞟。】
⠀⠀⠀
靖妃说了这么多，别是你自个怕了。庄妃尚且还有叩德做依仗，又和太后、陛下骨子里连着筋，为她托底的人打有着人在。可你却不同，色彻根基底子浅，不寻棵枝冠耶茂的大树攀附，小心自己哪天先倒了……
（503）

代靖妃色彻骊君
【 还有些怅然若失呢。】
⠀
您要这样想，那是最好，咱活一世、见一面的时机都这般有限。【 琢磨一会儿还是没吭声，想着要是说出我与嘉瞻容妃入宫两三年，一半时候都挨一块儿做事吵吵闹闹，是远胜伴君的时辰，那还有些暧昧了。】
⠀
【 眼珠一转，不再和她贫这两嘴，也不及她将我那番话车轱辘转的模样，倒是吃吃笑上一阵儿，展颜摇首。】
⠀
要不说还数您最关心我呢。【 正如所言，天听、两宫都与我天堑。来时突然，留也意外，也不过是漂浮这四方城里的浮萍片片——只不过子侄皆入朝堂谋得仕途，叫我反倒觅着警醒的源处。同她眨眨眼来。】
⠀
您同我呀，都好好的、长长久久的拌嘴儿才是好期许呢。

【人生相逢一场，如浮云朝露，聚散无定时，焉敢奢求所谓永久？哪怕我曾真心冀望过，在那红藕香残、旅雁高飞的时节，在成为天祉定妃殿前侍奉女官的前夜，我枕在坤仪的膝头，与她讲要长长久久……一样也未能应愿。】
⠀⠀⠀
你说的倒难得与我想到一处，便是为了日后，能有个拌嘴的人儿，不至于在这深宫中活得太无趣，业该都好好的……宫闱内看似一团和气，可面和心不和、暗中蜚语伤人的岂在少数？还不如你这般坦荡的、摆在面上的不和。
⠀⠀⠀
【话虽是这么说的，然当色彻暗送来一汪脉脉秋波时，我宁作个不识眼色的瞎子，对着抛来的媚眼视作不见。我与色彻的关系，还真未到如此亲密的地步。】
⠀⠀⠀
再同你说句实话吧，【已同她隐有几分交心的意味】内廷经筵讲的这些儒道什么的、因循守旧的东西，忒过正经了，谁听得进去几句，都教我听得困出了泪花……
⠀⠀⠀
【名媛淑女的假象扮久了，撕下来片刻也有几分畅快，眉眼笑得弯弯的、悄声同她讲。】
⠀⠀⠀
听说英吉利访华，要办会同馆立学，这些新派的东西或许还有趣些呢。

代靖妃色彻骊君
【 果然也不是我凭空猜想，她果然待我总有些别样的，令人遐想的，唉。但我总不能躲她一辈子，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
那你便寻我说话吧。【 到底觉得她说话有趣儿，嗤笑一声，轻描淡写释说，】保证每一句拌嘴儿都发自真心。
⠀
原你不喜欢这般的？先头花色你偏要同我描上寻常的，但你竟原不喜这般的？待来日使团来访，瞧新奇的，你可别走在我后头……
⠀
【 堂间风絮絮，我二人的难得的碎碎念念也淹没在风声里，不一会儿便也不知所踪了。】

（自王父于天祉末仙游，时隔多年，我方又奉内宫慈懿之谕，入宫谒壸主与坤君。紫掖百载不改形貌，莫德里的心境却远已翻覆，再也不见往昔双亲俱在时的情态了。）
⠀⠀⠀⠀⠀⠀
（听闻此番内宫设广筵长席，是为淑秀论学，乃是庄妃娘娘为禁内的公主和皇城的宗女们讲读文宣，今日大宴上，皇后娘娘亦让诸位命妇观听，自己一路行来，倒是先遇上旧时友。）
⠀⠀⠀⠀⠀⠀
颠颠？…不，娘娘妆安。是我冒昧，唤娘娘旧时闺名了。

【许是青春年华不在，再观孩子们论学思辨的时候，颠颠不免多了一番感慨。从前垂髫小儿座上论道，七八个女娃儿围在一起，具是世家出身的贵族小姐，那副高谈阔论的劲头儿丝毫不输男儿在朝堂上的唇枪舌战。那段一去不复返的时光，总是令人无限怀念的。】
⠀
【游龙、黎砚皆在屋中与人交换着意见，她瞧一双女儿们面上那股认真劲儿便觉得欣慰。从前也曾唯恐孩子们静不下心将书中的道理念进去，而今看来，泰已学有所成了。】
⠀
走吧，出去逛逛，屋中人多，太闷了一些。
⠀
【在一旁宫人的簇拥下，颠颠从屋里来到了屋外的檐廊下，不想故人之姿迎面而来，只是二人的身份已同从前围坐一堂时天差地别了。】
⠀
你我也算是旧相识，不必这样拘礼。算来我也有很久为见过你了。兰错，家中诸事皆安否？

【兰错比起颠颠，只会更早见识过这座宫殿的巍峨和浩大。只是这里之于兰错，是个可以来去自如的家，而之于颠颠，则是一座往后余生几乎踏不出一步的囚笼。毕竟二人名字前贯持的姓氏便已经注定了二者截然不同的命运了。】
⠀
【女孩儿们清脆娇滴的嗓音总是引人怜爱的，偶尔能听到游龙的几句童言从其间传出，牵动着为母的心绪。不知这番论道，她是胜了还是负了？】
⠀
眼下二女都在其中与人论学，还未分出结果。我一切都安好，旦见故人如旧，心更安定了。
⠀
【与兰错相视而笑的瞬间，颠颠好似在刹那间回到了仍是少女时候，她总爱抱着书，活像个女学究一般不苟言笑，却总在看见兰错时不吝予之一笑。】
⠀
方才听闻烟郡主的一番言论，只觉这郡主的学识非凡，若是我的两个公主都能有她那般聪慧就好了。

（从前的博尔卓克颠颠是能与巴林来的草原骊珠舌战交锋的性情人，从前听到她说要参选不过以为是赌气的话，怎知她往后真的成为了天子妃嫱，做了东西十二宫中的绮丽芳客，命运之玄妙不可预测，如今得知颠颠有两个灵慧可爱的女儿，更觉欢喜。）
⠀⠀⠀⠀⠀
娘娘好福气，我尚未见过两位公主，可否引两位殿下相见一番？女儿总是最懂母亲心意的，我如今也育有三个孩子，老幺是个男孩儿，幼时最是贪玩，谁也管不住他。
⠀⠀⠀⠀⠀
（当她话中自谦，笑道）郡主蕙心，深得女傅之传，您的女儿自然也是，不知两位殿下的名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