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代悲白头翁》唐·刘希夷
灯抱着笔记本，轻轻地推开钢琴室的门。
氤氲在柔和的白光中，灯凝视着正在悠扬演绎琴曲的祥子，此刻的祥子犹如一羽静谧而又高雅的白蝶，翩跹于琴键之间。
“小……小祥……”
祥子的手指猛烈跃离琴键，乐曲在一组混乱激昂的重音中猝然终结。随后，她用力闭合钢琴盖，动作干脆利落，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回响。
灯双手郑重地捧着笔记本，轻轻将其递至祥子跟前，低声呢喃：“小祥，给你……”
祥子起身，她们的身影在这一刻交错而过，仿佛两道无法交融的旋律。
“祝你幸福。”
祥子的话语仿佛山涧寒泉，冷冷流泻。
空留下愣在原地的灯。
祥子推开门扉，不屑地瞥了一眼门外愕然的爱音，随后留下决绝的背影。
……
翌日，祥子早早地来到学校，看了看课程表——为了和隔壁班统一上课进度，不出意外，今天言语文化课上就会继续讲《红楼梦》。
她径直走向灯所在的班级，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字条夹进灯桌面的《言语文化》课本里，瞥了一眼灯的座位，悄然离去。
灯低垂着头，打着哈欠走进教室——昨晚因为祥子的事转辗反侧，早八的言语文化课只能趴着补觉一会儿。
老师环顾教室，注意到学生们逐渐聚拢的注意力，但是灯同学仍尚显困倦。她温和地笑了笑，清了清嗓子，“同学们，昨日我们探讨了《红楼梦》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今天呢，我们来深入其中一则流传甚广的片段——黛玉葬花。”
老师拿出课本，在黑板上写好标题。
“诸位同学，当我们漫步校园时，曾否留意过樱花树下那随风飘散的花瓣？春去秋来，轮回不止，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其实蕴含着深深的‘物哀’情怀，即对转瞬即逝美好事物的哀怜与赞美。”
灯依然睡眼朦胧，想稍微爬起来，但还是选择再眯一会儿。
“黛玉与宝玉，共享了花开花落、人生聚散的时刻。他们在大观园共赏花景时，面对飘落的花瓣，黛玉感触至深，她以花瓣的凋零比照人生起伏，细腻地埋葬了每片落花。此举不只是对花的哀悯，更是对自我命运的哀叹。黛玉的情感，融汇在每个细微动作中，因而铸就了千古流传的《葬花吟》。”
很快，老师开始朗读：“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灯一个激灵，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慌忙翻开课本，然后看见了那张夹着的字条。
灯颤颤巍巍地拿起它——这熟悉的钢笔字迹，一眼知道就是祥子留下的。
老师继续不紧不慢地念着，但是灯只是依稀地听到其中几句：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柳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
灯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她耳边传来一阵耳鸣……
老师接下来要念的，就正是那张纸条上的话：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灯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曾经的光景在眼前倏地闪过。
她的嘴角开始抽动，想极力平息内心越来越大的涟漪，却终究变得汹涌。
灯在众人的疑惑中猛地抽起身，抱着课本和纸条从后门冲出去。
后座的爱音伸出手去，“Tomorin?”
灯到底想起了什么？
“高松同学，怎么了？”老师停下讲课，关切地问道。
爱音做了个自己要跟上去看的手势，随后也站起身，冲出教室。
灯头也不回地冲进天文部里，嘭地一声甩上门。怀抱着纸条和课本，独自面对《葬花吟》的墨迹，低泣声伴着阅读声在静谧的室内回荡。
此刻，门静静地开了条小缝，爱音的身影悄然出现。灯虽未回头，却在眼角余光中捕捉到了爱音探询的目光。
二人视线还是交汇了。
爱音看见灯这副模样，立即一个箭步冲进来，紧紧地搂住灯。
“Tomorin，Tomorin……怎么啦？”爱音担忧地用手指轻轻揩去灯脸上挂着的泪珠，怜爱地注视着她噙满泪水的双眸，“想起什么事啦？”
“Anon酱，我……我……”灯勉强止住了眼泪，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好啦，好啦……”爱音去旁边接了杯热水，“有什么事好好聊嘛……来，Tomorin，先喝杯热水吧，小心烫哦！”
灯慢慢地喝完了水，深吸了几口气。
爱音此时也冷静下来，脑子里突然闪过昨日钢琴室门外祥子的神情。此时的爱音，也能对事情原委略猜出一二了。
“Tomorin酱……我大概可能猜到，是……那个吗？”爱音用手指点了点下巴，微微地歪了下头，“如果Tomorin酱实在不想对我说出来，也没关系哦……”
“没事……Anon酱……只有你，我只敢把那段经历告诉你了……”灯擦了擦哭得微肿的眼睛，脸红着低下了头，“Anon酱，我真的，很需要你……”
……
灯的思绪回到刚认识祥子不久后的某天。
那个暮春之日，灯重新回到与祥子初识的那个地方——那座横跨电车铁轨的落花桥上，桥下列车偶尔呼啸而过，唤醒沉寂的空气。
一阵风起，吹散了枝头最后的玉铃花，它们犹如被时间轻轻摘下的音符，漫天飘舞。她轻轻地伸出手，恰好接住一片在风中盘旋的玉铃花朵，将其谨慎地置于怀中的铁盒中央，郑重地合上盖子，随后拿出手机打开聊天软件。
“小祥，现在方便去你家吗？”
“方便哦，家里只有我在，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呢？”
“花，那天的花。”
灯心里的分享欲又开始蠢蠢欲动。
小祥……应该会很喜欢吧。
……
祥子宅邸中。
祥子优雅地跪坐着，打开了灯的铁盒，微笑道：“哦！真是那天的花啊……原来，灯你也喜欢收集有生命的东西啊。”
“我……小时候曾经收集过圆滚滚的小虫子，送给另一个好朋友，但是她好像，不是太喜欢呢……”灯有点难为情地撇过头，“后来，我们就分开了。”
祥子捂着嘴笑了一下，“是嘛，我曾经的青梅竹马也抓过小甲虫送给我呢。”
灯盯着铁盒里那朵娇嫩的小花，“在中国那边叫玉铃花，可作为安息香料，我们这就叫白云木——总是一大片一大片地长在一起，就好像白云一样，在东京盛开的时间是四到五月……”灯每次遇到想要分享的东西，就总是像连珠炮一样给别人科普。“但是，这花……已经……”灯突然顿住了。
祥子收敛了笑容。
此时，她才想起当初在桥上初遇时的谈话：灯认为，脱离了树枝的花朵应该是死了的，而祥子则认为花朵是有生命的——她们对于落花的生死观不同。
“灯，等我一下。”祥子优雅地起身。
灯迟疑地看着祥子轻轻掩上的书房门。
片刻后，祥子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走了出来，手里捏着薄薄的纸片、老式钢笔、墨水瓶和红木小匣子。
她轻盈地旋开盖子，仔细地用钢笔吸满墨水，落笔破锋，在纸片上用清秀的字体缓缓写下了“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这……是什么？”灯疑惑道。
祥子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淡雅的神色，“这是中国名著《红楼梦》中的《葬花吟》的首句，你瞧，黛玉以花喻人生，感叹生命的美好易逝。”她的话语轻柔且富有教养，正如一位出身高贵的大小姐向晚辈传授知识。
灯“嗯嗯”地应答，像是在努力品味那些未曾经历的古典情感世界。“原来如此，真是深奥呢。”她笨拙地表达透出一种质朴的敬佩之情。
祥子抿嘴笑道，“这是我们月之森中学的必读经典，《红楼梦》里的诗词韵味十足，我想，你们羽丘中学的言语文化课程，大概也不会错过这样的瑰宝吧。”
接着，她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谦逊，“尽管我能一字不差地背诵整首《葬花吟》，但要说完全理解其中每一句蕴含的所有深意……我还在努力呢。”
“小祥……好厉害。”灯低下头，赞叹道。
“灯，跟我来。”祥子拉着灯的手，捎上木匣，将工具箱放在灯的手里，准备离开宅邸。
“小祥……这是去……”灯还没反应过来。
“嘘……一个很静谧的地方。”小祥神秘地将食指摆在嘴唇前。
……
她们一同坐上了电车。
“好像要坐很多个站，灯你要不先小憩一会儿？”祥子关切地望着一旁的灯。
“不用……我不太困。”灯歪着头，轻轻倚在窗玻璃上，眼神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窗外，明媚的阳光穿过疏疏密密的枝叶，洒在车厢内，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犹如时光的印记在悄然流淌。
电车在轨道上奏响着规律的哐啷乐章，像是一支低缓而沉郁的旋律，引导着两人穿越繁华都市的边界，逐渐驶向那片远离尘嚣、被淡淡阴翳笼罩的墓地。沿途景致随着车轮滚动而流转转换，城市的喧闹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愈加深邃的静谧。
原本热烈跳动的阳光此刻收敛起光芒，化为一片惨淡的白，斜斜洒在广袤的田野上，虽不再活泼跃动，却依然为前方的道路铺洒一层银白的光晖。天空中的云层薄薄堆积，让日光显得朦胧而又略带忧郁。
“到了。”祥子双手郑重地捧着木匣，缓缓起身。
正当灯沉浸在窗外那静谧而神秘的旅途景象时，她突然意识到周遭的变化，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她扭头环顾车厢内部，只见原先熙熙攘攘的乘客已所剩无几，空荡荡的座位映衬出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的寂寥。
灯心头微微一紧，赶紧提起装满工具的手提箱，确认了自己的行囊，随后匆匆跟随着祥子下车。
这趟旅程的目的地——那片宁静且庄重的墓地，正静候着她们的到来。
当电车的最后一声悠长的哐啷回响在空气中散去，眼前的景象逐渐呈现。
薄暮冥冥，天空褪去日间的明亮，换上了静谧而神秘的晚礼服。几只乌鸦栖息在墓碑之上，它们优雅的身影与低哑的嘶鸣成为了这片沉静世界的唯一动态注脚，却并无丝毫令人悚然之意，若干束鲜花点缀于坟前，反添了几分古朴与深远。
四周，墨绿色的植被围绕着这片净土，虽仍顽强地生长着，却在暮色中收敛起了蓬勃的生机，仿佛在默默守护着每一个安眠于此的生命故事。
灯轻轻牵着祥子的手，还是有点惴惴不安。
她们却没有走向墓碑群，而是来到那片空白土地上，一株高大且格外醒目的玉铃花树巍然屹立，它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好似在诉说着什么。
“灯，你会埋藏东西吧？”祥子在那株玉铃花树前缓缓跪下。
“会，小时候就试过。”灯摸了摸土质——由于长期无人践足，加之有植物生长，这里的土还算比较松软。
“就这里吧，把木匣子埋进去，让花朵安眠于此。”祥子郑重地说道。
灯不解，“小祥……我认为，应该自然埋进土里——就像落花很自然地成为泥土的养分一样，落花归根。”
祥子嘴角泛起微笑，“我当然知道呀，但这是独属于我们的玉铃花，是我们共同的记忆。”祥子抬头望着树上缓缓飘落的一两片花朵，感慨道，“如果那天在桥上，你没有向空中的花伸手，我也不会拦下想‘轻生”的你——我们就只是桥上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罢了……”随后祥子撩了一下发丝，转头说道，“这或许，就是命运转动的齿轮啊——是飘落的玉铃花让我们结缘了。”
灯的脸唰一下红了，低着头说：“我……想让CRYCHIC……一辈子延续下去”，祥子捂住嘴笑了一下，“一辈子？灯，别开玩笑了。”然后祥子顿了一下，“这个……不好说哦，但尽量吧。”
“但是……小祥……”
随后祥子郑重地握住灯的肩膀，灯重新抬起头来。
“无论如何……请铭记此时此刻的我。如果哪天，我们真的分别了，那时候的我，就不再是现在的我了啊……”祥子语气略带一丝忧郁，头微微垂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没有人能够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灯伤感地低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是……祥子，真的不在的话……”这时候祥子松开放在灯肩膀上的双手，起身，视线转向木匣埋藏的地方，说道：“假如哪天，你真的想念我了，就来这里挖出匣子，把花朵重新埋进土里吧——就像你想要的那样。”
“小祥……”
随着这一声唤，乌鸦的一阵泣血般的凄厉啼鸣划破天际，宛如一首沉郁顿挫的诗篇回荡在宁静的墓园上空。啼鸣之后，乌鸦群振翅翩跹，仅有一只眷恋不舍，停驻在近处的墓碑之上。
灯被啼鸣吸引，望着那只依然停驻的乌鸦出神。
“时间……好像差不多了呢。”祥子转身告别，“你想在这多留一会儿吗？”
“我……想等一下。”
“好吧……灯，再见。”
祥子亦随着乌鸦群悄然远去，身影缓缓消失于这黄昏画卷之中。
……
灯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那片墓园……那个木匣……那片玉铃花，偶尔也会在我梦里重现。”灯忧伤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爱音若有所思地说道，“有点很不好意思呢，Tomorin，窥探到你记忆里这么隐秘的东西……纸条背面有写的什么吗？”
灯翻过被眼泪打湿的纸条，背面写着：“和「她」一起吧，让「落花归根」”。
灯和爱音面面相觑。
“诶，意思是……我们，把那个地方的花，挖出来吗？”爱音问道。
灯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爱音看了看手机时间，“现在有点晚了，要不这样吧，我们周末下午去那，好吗？”
“好吧……Anon酱……”
……
周末，灯在家中从迷离的幻梦中苏醒，看了下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手机振动了一下。
灯立刻拿起手机，看见通知栏里爱音的聊天对话。
“Tomorin，两点记得来哦，你家附近的站，等你。”
……
两人肩并肩步入了晃动的电车车厢。
灯自然而然地将头轻靠在了爱音的肩头，明明不是很困，但是昨夜的幻梦却让她如同倦鸟归巢。
列车不知道运行了多久，今日的黄昏似乎比以往更早地到来。
暮色尽染的山上，有火焰降下——这幻梦正在灯的眼底映现。一团烈焰似流星划破暮霭，炽热地陨落于碧波之上，那一刻，天空仿佛幻为流淌的河川，两岸高耸的山峰化作褐色的两岸，整个世界沉浸在一派温暖而又苍茫的黄昏色调中。
电车徐徐行进，一站又一站过去。当终点临近，只剩最后一程时，爱音温柔地轻触灯的肩头，唤醒了她。两人步履同步，从摇曳的车厢走出，迈入了现实的暮霭之中。
而今，同样的地方却尽显荒凉与破败。乌鸦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原本栖息的墓碑此刻显得更为孤单，失去了那黑色羽翼的庇护。那些曾经装饰着坟茔的若干鲜花也消失无踪，只剩下空荡荡的花瓶与斑驳的石碑。
灯来到记忆中那株玉铃花树前，重新挖出了那个小木匣。
果不其然，花朵已然变得枯槁不堪。
那是曾经闪耀绚烂生命的遗骸。
“离开了枝头的花朵……从那一刻起，是真的死了啊……”灯忧郁地感慨道，略带着哭腔。
爱音沉默了一下，轻轻抚着灯的背部，安慰她说：“Tomorin，别这样想啦……世间没有什么永远，哪怕组一辈子乐队也是这样……”
灯疑惑地看向爱音。
爱音继续凝视着那朵枯槁的花，“Tomorin，你想想，花的精魂……真的只能寄生在活着的花上吗？”
灯的瞳孔瞪大了。
“明明唯独有形之物，才不是那正确答案呀。”爱音嘴角泛起释然的笑意，“万物皆有轮回——花的精魂，也是这样呢。不如就让落花归根，成为泥土的养分，而泥土又孕育新的花朵，花的精魂就这样不断轮回，永远不会消逝。你想想，不是这样吗，Tomorin？”
灯的眼里终于泛出了光亮。
是啊，这么久以来，思想都被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绊住了。
“Tomorin，来吧，让落花归根——它这么久都一直待在这小木盒里，可算憋坏了吧。”爱音细心拨开土层，说道。灯谨慎地将干枯花朵置于平整的土坑。两人协作，捧起泥土轻轻洒在花朵上，每一次撒落，都仿若对过去的沉淀与未来的祈愿。她们庄重宁静，仿佛正在进行一项简洁而深具寓意的仪式。
“等下，Anon酱……”枯花埋藏好后，灯还是有点怅然若失，“总感觉……缺了什么。”灯抬头望了望那株玉铃花树，还有几片花朵在暮色中缓缓飘落。
爱音笑着蹲下，挑了一片她最喜欢的落花，“是这个吧？”
“嗯……好像是……”
“Tomorin，你的那本笔记本呢？”
“哦……这本吗？”灯拿出那本绿色封皮的笔记本。
“把花夹在里面，带回去吧。”爱音歪了下头。
灯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挑了另外四片花朵，细数着，“这个是Anon酱，这个是我，这个是……Taki酱，这个是Soyo酱，这个是……Rana野猫。”灯郑重地将它们夹进笔记本里，写上乐队里每个人的名字。
“我要把它们压花，裱进相框里……这样，花朵永远不会枯萎，乐队的大家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了……”灯紧紧地握住爱音的双手，兴奋地说道。
“嗯，Tomorin……谢谢你。”
二人凝视着彼此的双眸。
夕阳的暖橙色光辉倾泻而下，为古老的墓碑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将一整天的喧嚣与纷扰尽数染上了温暖的色调。微风轻轻吹过，带走些许压抑与哀愁，却也带来了新生的气息。
……
灯望着外面突然阴沉下来的天空，此时外面竟然下起细雨，转眼间又风雨交加，雨点更激烈地叩击着玻璃，交汇横流，形成流动的乐章。灯的内心深处，浮现出静燃火焰的幻境，无声却摄人心魄。此刻，车窗上滑落的雨滴犹如那幽静火焰的化身，以其独特的韵律，在雨声中重现那份热烈而深沉的意象。
“Tomorin，我到站了，拜拜啦。”爱音比灯先下车，起身准备走到车门前。
"Anon酱，再见……”
灯在座位上愣了一下，想伸出手时，爱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列车门要关上的前一刻，突然从站台飞进来一只白色的蝴蝶，正巧停在灯的鼻梁上。
她感觉鼻头微痒，但是依然没有驱赶走它。
因为灯最疼爱小动物了。
灯感觉它和玉铃花有几分神似，于是从包中取出笔记本，翻开夹着花的那一页，问它：
“想看吗？”
蝴蝶很有灵性地飞到笔记本上，就像小精灵一样，在五片花朵间轻盈地跳跃着，灯浅浅地笑了，轻轻地用手指逗着笔记本上的蝴蝶玩。
“叮咚”，下一站不知不觉就到了。
对面列车门打开，然后蝴蝶突然转身，毅然一头扎进瓢泼大雨中。
灯刚想伸出手去挽留，却知道怎么也留不住。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了什么。
黑白相间的纸页。
钢琴键盘。
离去的蝴蝶。
她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羽静谧而又高雅的白蝶，翩跹于琴键之间。
她冥冥之中就能感觉到，这蝴蝶代指的是什么。
但灯还是合上笔记本，背上包，不顾一切地跟随蝴蝶冲出了列车门，甚至忘了打伞。
列车门倏然开启的瞬间，灯追随翩翩飞出的白蝶奔向站台之外，蓦然间察觉，玉铃花树正再度洒落繁花。
遥远的地平线上，那座烙印着旧时光影的落花桥赫然显现。蝴蝶轻捷跨过界限，直奔桥头而去，灯亦紧随其后，不顾磅礴大雨，屏息疾跑，拾级而上。
终于，蝴蝶在桥栏中央稳稳停驻，宛如引路人揭示被遗忘的篇章。
灯想再一次伸出手，试图抓住飘零的花瓣。
此刻的她，心绪如汹涌波涛一样卷回与祥子在初遇的那一天——时空仿佛折叠，一切回归了最初的起点。
眼前的一切突然发白。
……
“不可以！”一声清澈的呼喊穿越时光的迷雾，一个清秀的蓝发少女映入眼帘，“你没事吧？”
灯分不清眼前是回忆还是现实。
“抱歉我把你推倒了……但是，寻死是不可以的！”她愧疚地弯下腰，双手优雅地放在膝盖上，向着灯喊道，“你刚才想自寻短见是吧？”
“没有，花……”灯的喉咙突然就自己发声了。
“花和生命哪边重要？”蓝发少女一手托腮思忖着，“不对……花也是有生命的。”
记忆中的画面在灯的眼前升腾，视角突然上升，仿佛漂浮在半空中审视这一切。“已经落下的花，应该是死掉了。”
“死？”少女疑惑地问道，转头望向那边漫天飘飞的花瓣，沉思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啊……是我误会了……”
蓝发少女挺直腰身，右膝上那块擦伤的印记醒目而真实。“再见了……”
“等……等一下……”
……
待到回忆中的祥子转身离开时，灯蓦然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她的泪水模糊了视界，蝴蝶和回忆中的祥子都已经无影无踪。
“小祥……”灯喃喃地低语。
可桥上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了。
她看着密雨中飞舞的花瓣，听着它们一同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穿过灵魂的最深处……
「THE END」
（lofter也是本人）
——《代悲白头翁》唐·刘希夷
灯抱着笔记本，轻轻地推开钢琴室的门。
氤氲在柔和的白光中，灯凝视着正在悠扬演绎琴曲的祥子，此刻的祥子犹如一羽静谧而又高雅的白蝶，翩跹于琴键之间。
“小……小祥……”
祥子的手指猛烈跃离琴键，乐曲在一组混乱激昂的重音中猝然终结。随后，她用力闭合钢琴盖，动作干脆利落，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回响。
灯双手郑重地捧着笔记本，轻轻将其递至祥子跟前，低声呢喃：“小祥，给你……”
祥子起身，她们的身影在这一刻交错而过，仿佛两道无法交融的旋律。
“祝你幸福。”
祥子的话语仿佛山涧寒泉，冷冷流泻。
空留下愣在原地的灯。
祥子推开门扉，不屑地瞥了一眼门外愕然的爱音，随后留下决绝的背影。
……
翌日，祥子早早地来到学校，看了看课程表——为了和隔壁班统一上课进度，不出意外，今天言语文化课上就会继续讲《红楼梦》。
她径直走向灯所在的班级，小心翼翼地将一张字条夹进灯桌面的《言语文化》课本里，瞥了一眼灯的座位，悄然离去。
灯低垂着头，打着哈欠走进教室——昨晚因为祥子的事转辗反侧，早八的言语文化课只能趴着补觉一会儿。
老师环顾教室，注意到学生们逐渐聚拢的注意力，但是灯同学仍尚显困倦。她温和地笑了笑，清了清嗓子，“同学们，昨日我们探讨了《红楼梦》中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今天呢，我们来深入其中一则流传甚广的片段——黛玉葬花。”
老师拿出课本，在黑板上写好标题。
“诸位同学，当我们漫步校园时，曾否留意过樱花树下那随风飘散的花瓣？春去秋来，轮回不止，这看似再平常不过的景象，其实蕴含着深深的‘物哀’情怀，即对转瞬即逝美好事物的哀怜与赞美。”
灯依然睡眼朦胧，想稍微爬起来，但还是选择再眯一会儿。
“黛玉与宝玉，共享了花开花落、人生聚散的时刻。他们在大观园共赏花景时，面对飘落的花瓣，黛玉感触至深，她以花瓣的凋零比照人生起伏，细腻地埋葬了每片落花。此举不只是对花的哀悯，更是对自我命运的哀叹。黛玉的情感，融汇在每个细微动作中，因而铸就了千古流传的《葬花吟》。”
很快，老师开始朗读：“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灯一个激灵，突然想起了什么。
她慌忙翻开课本，然后看见了那张夹着的字条。
灯颤颤巍巍地拿起它——这熟悉的钢笔字迹，一眼知道就是祥子留下的。
老师继续不紧不慢地念着，但是灯只是依稀地听到其中几句：
“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柳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
灯的视线逐渐模糊了，她耳边传来一阵耳鸣……
老师接下来要念的，就正是那张纸条上的话：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灯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曾经的光景在眼前倏地闪过。
她的嘴角开始抽动，想极力平息内心越来越大的涟漪，却终究变得汹涌。
灯在众人的疑惑中猛地抽起身，抱着课本和纸条从后门冲出去。
后座的爱音伸出手去，“Tomorin?”
灯到底想起了什么？
“高松同学，怎么了？”老师停下讲课，关切地问道。
爱音做了个自己要跟上去看的手势，随后也站起身，冲出教室。
灯头也不回地冲进天文部里，嘭地一声甩上门。怀抱着纸条和课本，独自面对《葬花吟》的墨迹，低泣声伴着阅读声在静谧的室内回荡。
此刻，门静静地开了条小缝，爱音的身影悄然出现。灯虽未回头，却在眼角余光中捕捉到了爱音探询的目光。
二人视线还是交汇了。
爱音看见灯这副模样，立即一个箭步冲进来，紧紧地搂住灯。
“Tomorin，Tomorin……怎么啦？”爱音担忧地用手指轻轻揩去灯脸上挂着的泪珠，怜爱地注视着她噙满泪水的双眸，“想起什么事啦？”
“Anon酱，我……我……”灯勉强止住了眼泪，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好啦，好啦……”爱音去旁边接了杯热水，“有什么事好好聊嘛……来，Tomorin，先喝杯热水吧，小心烫哦！”
灯慢慢地喝完了水，深吸了几口气。
爱音此时也冷静下来，脑子里突然闪过昨日钢琴室门外祥子的神情。此时的爱音，也能对事情原委略猜出一二了。
“Tomorin酱……我大概可能猜到，是……那个吗？”爱音用手指点了点下巴，微微地歪了下头，“如果Tomorin酱实在不想对我说出来，也没关系哦……”
“没事……Anon酱……只有你，我只敢把那段经历告诉你了……”灯擦了擦哭得微肿的眼睛，脸红着低下了头，“Anon酱，我真的，很需要你……”
……
灯的思绪回到刚认识祥子不久后的某天。
那个暮春之日，灯重新回到与祥子初识的那个地方——那座横跨电车铁轨的落花桥上，桥下列车偶尔呼啸而过，唤醒沉寂的空气。
一阵风起，吹散了枝头最后的玉铃花，它们犹如被时间轻轻摘下的音符，漫天飘舞。她轻轻地伸出手，恰好接住一片在风中盘旋的玉铃花朵，将其谨慎地置于怀中的铁盒中央，郑重地合上盖子，随后拿出手机打开聊天软件。
“小祥，现在方便去你家吗？”
“方便哦，家里只有我在，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呢？”
“花，那天的花。”
灯心里的分享欲又开始蠢蠢欲动。
小祥……应该会很喜欢吧。
……
祥子宅邸中。
祥子优雅地跪坐着，打开了灯的铁盒，微笑道：“哦！真是那天的花啊……原来，灯你也喜欢收集有生命的东西啊。”
“我……小时候曾经收集过圆滚滚的小虫子，送给另一个好朋友，但是她好像，不是太喜欢呢……”灯有点难为情地撇过头，“后来，我们就分开了。”
祥子捂着嘴笑了一下，“是嘛，我曾经的青梅竹马也抓过小甲虫送给我呢。”
灯盯着铁盒里那朵娇嫩的小花，“在中国那边叫玉铃花，可作为安息香料，我们这就叫白云木——总是一大片一大片地长在一起，就好像白云一样，在东京盛开的时间是四到五月……”灯每次遇到想要分享的东西，就总是像连珠炮一样给别人科普。“但是，这花……已经……”灯突然顿住了。
祥子收敛了笑容。
此时，她才想起当初在桥上初遇时的谈话：灯认为，脱离了树枝的花朵应该是死了的，而祥子则认为花朵是有生命的——她们对于落花的生死观不同。
“灯，等我一下。”祥子优雅地起身。
灯迟疑地看着祥子轻轻掩上的书房门。
片刻后，祥子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走了出来，手里捏着薄薄的纸片、老式钢笔、墨水瓶和红木小匣子。
她轻盈地旋开盖子，仔细地用钢笔吸满墨水，落笔破锋，在纸片上用清秀的字体缓缓写下了“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这……是什么？”灯疑惑道。
祥子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淡雅的神色，“这是中国名著《红楼梦》中的《葬花吟》的首句，你瞧，黛玉以花喻人生，感叹生命的美好易逝。”她的话语轻柔且富有教养，正如一位出身高贵的大小姐向晚辈传授知识。
灯“嗯嗯”地应答，像是在努力品味那些未曾经历的古典情感世界。“原来如此，真是深奥呢。”她笨拙地表达透出一种质朴的敬佩之情。
祥子抿嘴笑道，“这是我们月之森中学的必读经典，《红楼梦》里的诗词韵味十足，我想，你们羽丘中学的言语文化课程，大概也不会错过这样的瑰宝吧。”
接着，她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谦逊，“尽管我能一字不差地背诵整首《葬花吟》，但要说完全理解其中每一句蕴含的所有深意……我还在努力呢。”
“小祥……好厉害。”灯低下头，赞叹道。
“灯，跟我来。”祥子拉着灯的手，捎上木匣，将工具箱放在灯的手里，准备离开宅邸。
“小祥……这是去……”灯还没反应过来。
“嘘……一个很静谧的地方。”小祥神秘地将食指摆在嘴唇前。
……
她们一同坐上了电车。
“好像要坐很多个站，灯你要不先小憩一会儿？”祥子关切地望着一旁的灯。
“不用……我不太困。”灯歪着头，轻轻倚在窗玻璃上，眼神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窗外，明媚的阳光穿过疏疏密密的枝叶，洒在车厢内，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犹如时光的印记在悄然流淌。
电车在轨道上奏响着规律的哐啷乐章，像是一支低缓而沉郁的旋律，引导着两人穿越繁华都市的边界，逐渐驶向那片远离尘嚣、被淡淡阴翳笼罩的墓地。沿途景致随着车轮滚动而流转转换，城市的喧闹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愈加深邃的静谧。
原本热烈跳动的阳光此刻收敛起光芒，化为一片惨淡的白，斜斜洒在广袤的田野上，虽不再活泼跃动，却依然为前方的道路铺洒一层银白的光晖。天空中的云层薄薄堆积，让日光显得朦胧而又略带忧郁。
“到了。”祥子双手郑重地捧着木匣，缓缓起身。
正当灯沉浸在窗外那静谧而神秘的旅途景象时，她突然意识到周遭的变化，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从思绪中挣脱出来。她扭头环顾车厢内部，只见原先熙熙攘攘的乘客已所剩无几，空荡荡的座位映衬出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的寂寥。
灯心头微微一紧，赶紧提起装满工具的手提箱，确认了自己的行囊，随后匆匆跟随着祥子下车。
这趟旅程的目的地——那片宁静且庄重的墓地，正静候着她们的到来。
当电车的最后一声悠长的哐啷回响在空气中散去，眼前的景象逐渐呈现。
薄暮冥冥，天空褪去日间的明亮，换上了静谧而神秘的晚礼服。几只乌鸦栖息在墓碑之上，它们优雅的身影与低哑的嘶鸣成为了这片沉静世界的唯一动态注脚，却并无丝毫令人悚然之意，若干束鲜花点缀于坟前，反添了几分古朴与深远。
四周，墨绿色的植被围绕着这片净土，虽仍顽强地生长着，却在暮色中收敛起了蓬勃的生机，仿佛在默默守护着每一个安眠于此的生命故事。
灯轻轻牵着祥子的手，还是有点惴惴不安。
她们却没有走向墓碑群，而是来到那片空白土地上，一株高大且格外醒目的玉铃花树巍然屹立，它的枝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好似在诉说着什么。
“灯，你会埋藏东西吧？”祥子在那株玉铃花树前缓缓跪下。
“会，小时候就试过。”灯摸了摸土质——由于长期无人践足，加之有植物生长，这里的土还算比较松软。
“就这里吧，把木匣子埋进去，让花朵安眠于此。”祥子郑重地说道。
灯不解，“小祥……我认为，应该自然埋进土里——就像落花很自然地成为泥土的养分一样，落花归根。”
祥子嘴角泛起微笑，“我当然知道呀，但这是独属于我们的玉铃花，是我们共同的记忆。”祥子抬头望着树上缓缓飘落的一两片花朵，感慨道，“如果那天在桥上，你没有向空中的花伸手，我也不会拦下想‘轻生”的你——我们就只是桥上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罢了……”随后祥子撩了一下发丝，转头说道，“这或许，就是命运转动的齿轮啊——是飘落的玉铃花让我们结缘了。”
灯的脸唰一下红了，低着头说：“我……想让CRYCHIC……一辈子延续下去”，祥子捂住嘴笑了一下，“一辈子？灯，别开玩笑了。”然后祥子顿了一下，“这个……不好说哦，但尽量吧。”
“但是……小祥……”
随后祥子郑重地握住灯的肩膀，灯重新抬起头来。
“无论如何……请铭记此时此刻的我。如果哪天，我们真的分别了，那时候的我，就不再是现在的我了啊……”祥子语气略带一丝忧郁，头微微垂下，“‘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没有人能够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灯伤感地低下了头，结结巴巴地说道：“但是……祥子，真的不在的话……”这时候祥子松开放在灯肩膀上的双手，起身，视线转向木匣埋藏的地方，说道：“假如哪天，你真的想念我了，就来这里挖出匣子，把花朵重新埋进土里吧——就像你想要的那样。”
“小祥……”
随着这一声唤，乌鸦的一阵泣血般的凄厉啼鸣划破天际，宛如一首沉郁顿挫的诗篇回荡在宁静的墓园上空。啼鸣之后，乌鸦群振翅翩跹，仅有一只眷恋不舍，停驻在近处的墓碑之上。
灯被啼鸣吸引，望着那只依然停驻的乌鸦出神。
“时间……好像差不多了呢。”祥子转身告别，“你想在这多留一会儿吗？”
“我……想等一下。”
“好吧……灯，再见。”
祥子亦随着乌鸦群悄然远去，身影缓缓消失于这黄昏画卷之中。
……
灯的思绪重新回到现实中来。
“那片墓园……那个木匣……那片玉铃花，偶尔也会在我梦里重现。”灯忧伤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爱音若有所思地说道，“有点很不好意思呢，Tomorin，窥探到你记忆里这么隐秘的东西……纸条背面有写的什么吗？”
灯翻过被眼泪打湿的纸条，背面写着：“和「她」一起吧，让「落花归根」”。
灯和爱音面面相觑。
“诶，意思是……我们，把那个地方的花，挖出来吗？”爱音问道。
灯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爱音看了看手机时间，“现在有点晚了，要不这样吧，我们周末下午去那，好吗？”
“好吧……Anon酱……”
……
周末，灯在家中从迷离的幻梦中苏醒，看了下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
手机振动了一下。
灯立刻拿起手机，看见通知栏里爱音的聊天对话。
“Tomorin，两点记得来哦，你家附近的站，等你。”
……
两人肩并肩步入了晃动的电车车厢。
灯自然而然地将头轻靠在了爱音的肩头，明明不是很困，但是昨夜的幻梦却让她如同倦鸟归巢。
列车不知道运行了多久，今日的黄昏似乎比以往更早地到来。
暮色尽染的山上，有火焰降下——这幻梦正在灯的眼底映现。一团烈焰似流星划破暮霭，炽热地陨落于碧波之上，那一刻，天空仿佛幻为流淌的河川，两岸高耸的山峰化作褐色的两岸，整个世界沉浸在一派温暖而又苍茫的黄昏色调中。
电车徐徐行进，一站又一站过去。当终点临近，只剩最后一程时，爱音温柔地轻触灯的肩头，唤醒了她。两人步履同步，从摇曳的车厢走出，迈入了现实的暮霭之中。
而今，同样的地方却尽显荒凉与破败。乌鸦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原本栖息的墓碑此刻显得更为孤单，失去了那黑色羽翼的庇护。那些曾经装饰着坟茔的若干鲜花也消失无踪，只剩下空荡荡的花瓶与斑驳的石碑。
灯来到记忆中那株玉铃花树前，重新挖出了那个小木匣。
果不其然，花朵已然变得枯槁不堪。
那是曾经闪耀绚烂生命的遗骸。
“离开了枝头的花朵……从那一刻起，是真的死了啊……”灯忧郁地感慨道，略带着哭腔。
爱音沉默了一下，轻轻抚着灯的背部，安慰她说：“Tomorin，别这样想啦……世间没有什么永远，哪怕组一辈子乐队也是这样……”
灯疑惑地看向爱音。
爱音继续凝视着那朵枯槁的花，“Tomorin，你想想，花的精魂……真的只能寄生在活着的花上吗？”
灯的瞳孔瞪大了。
“明明唯独有形之物，才不是那正确答案呀。”爱音嘴角泛起释然的笑意，“万物皆有轮回——花的精魂，也是这样呢。不如就让落花归根，成为泥土的养分，而泥土又孕育新的花朵，花的精魂就这样不断轮回，永远不会消逝。你想想，不是这样吗，Tomorin？”
灯的眼里终于泛出了光亮。
是啊，这么久以来，思想都被一个这么简单的问题绊住了。
“Tomorin，来吧，让落花归根——它这么久都一直待在这小木盒里，可算憋坏了吧。”爱音细心拨开土层，说道。灯谨慎地将干枯花朵置于平整的土坑。两人协作，捧起泥土轻轻洒在花朵上，每一次撒落，都仿若对过去的沉淀与未来的祈愿。她们庄重宁静，仿佛正在进行一项简洁而深具寓意的仪式。
“等下，Anon酱……”枯花埋藏好后，灯还是有点怅然若失，“总感觉……缺了什么。”灯抬头望了望那株玉铃花树，还有几片花朵在暮色中缓缓飘落。
爱音笑着蹲下，挑了一片她最喜欢的落花，“是这个吧？”
“嗯……好像是……”
“Tomorin，你的那本笔记本呢？”
“哦……这本吗？”灯拿出那本绿色封皮的笔记本。
“把花夹在里面，带回去吧。”爱音歪了下头。
灯这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挑了另外四片花朵，细数着，“这个是Anon酱，这个是我，这个是……Taki酱，这个是Soyo酱，这个是……Rana野猫。”灯郑重地将它们夹进笔记本里，写上乐队里每个人的名字。
“我要把它们压花，裱进相框里……这样，花朵永远不会枯萎，乐队的大家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了……”灯紧紧地握住爱音的双手，兴奋地说道。
“嗯，Tomorin……谢谢你。”
二人凝视着彼此的双眸。
夕阳的暖橙色光辉倾泻而下，为古老的墓碑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将一整天的喧嚣与纷扰尽数染上了温暖的色调。微风轻轻吹过，带走些许压抑与哀愁，却也带来了新生的气息。
……
灯望着外面突然阴沉下来的天空，此时外面竟然下起细雨，转眼间又风雨交加，雨点更激烈地叩击着玻璃，交汇横流，形成流动的乐章。灯的内心深处，浮现出静燃火焰的幻境，无声却摄人心魄。此刻，车窗上滑落的雨滴犹如那幽静火焰的化身，以其独特的韵律，在雨声中重现那份热烈而深沉的意象。
“Tomorin，我到站了，拜拜啦。”爱音比灯先下车，起身准备走到车门前。
"Anon酱，再见……”
灯在座位上愣了一下，想伸出手时，爱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列车门要关上的前一刻，突然从站台飞进来一只白色的蝴蝶，正巧停在灯的鼻梁上。
她感觉鼻头微痒，但是依然没有驱赶走它。
因为灯最疼爱小动物了。
灯感觉它和玉铃花有几分神似，于是从包中取出笔记本，翻开夹着花的那一页，问它：
“想看吗？”
蝴蝶很有灵性地飞到笔记本上，就像小精灵一样，在五片花朵间轻盈地跳跃着，灯浅浅地笑了，轻轻地用手指逗着笔记本上的蝴蝶玩。
“叮咚”，下一站不知不觉就到了。
对面列车门打开，然后蝴蝶突然转身，毅然一头扎进瓢泼大雨中。
灯刚想伸出手去挽留，却知道怎么也留不住。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了什么。
黑白相间的纸页。
钢琴键盘。
离去的蝴蝶。
她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一羽静谧而又高雅的白蝶，翩跹于琴键之间。
她冥冥之中就能感觉到，这蝴蝶代指的是什么。
但灯还是合上笔记本，背上包，不顾一切地跟随蝴蝶冲出了列车门，甚至忘了打伞。
列车门倏然开启的瞬间，灯追随翩翩飞出的白蝶奔向站台之外，蓦然间察觉，玉铃花树正再度洒落繁花。
遥远的地平线上，那座烙印着旧时光影的落花桥赫然显现。蝴蝶轻捷跨过界限，直奔桥头而去，灯亦紧随其后，不顾磅礴大雨，屏息疾跑，拾级而上。
终于，蝴蝶在桥栏中央稳稳停驻，宛如引路人揭示被遗忘的篇章。
灯想再一次伸出手，试图抓住飘零的花瓣。
此刻的她，心绪如汹涌波涛一样卷回与祥子在初遇的那一天——时空仿佛折叠，一切回归了最初的起点。
眼前的一切突然发白。
……
“不可以！”一声清澈的呼喊穿越时光的迷雾，一个清秀的蓝发少女映入眼帘，“你没事吧？”
灯分不清眼前是回忆还是现实。
“抱歉我把你推倒了……但是，寻死是不可以的！”她愧疚地弯下腰，双手优雅地放在膝盖上，向着灯喊道，“你刚才想自寻短见是吧？”
“没有，花……”灯的喉咙突然就自己发声了。
“花和生命哪边重要？”蓝发少女一手托腮思忖着，“不对……花也是有生命的。”
记忆中的画面在灯的眼前升腾，视角突然上升，仿佛漂浮在半空中审视这一切。“已经落下的花，应该是死掉了。”
“死？”少女疑惑地问道，转头望向那边漫天飘飞的花瓣，沉思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啊……是我误会了……”
蓝发少女挺直腰身，右膝上那块擦伤的印记醒目而真实。“再见了……”
“等……等一下……”
……
待到回忆中的祥子转身离开时，灯蓦然从回忆中回到现实，她的泪水模糊了视界，蝴蝶和回忆中的祥子都已经无影无踪。
“小祥……”灯喃喃地低语。
可桥上再也没有人会回应了。
她看着密雨中飞舞的花瓣，听着它们一同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穿过灵魂的最深处……
「THE END」
（lofter也是本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