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此间，稀薄日光经过窗格粗细不匀地投在壁上，一角窄床嵌进角落阴影。一烛一纸一笔落满灰尘的，陈旧的，孤独的味道，宗正寺的味道。）
（木椅尚可栖身，抽时木脚呕哑，窗棱间拨过几羽阴翳，轻易割断一瞬碎光。惊堂木落下，朱袍摇身素衣只需朝夕，高耸入云的陨落泥潭，洁白圣明的沾尘污垢，世人最爱看的戏码，我应粉墨登场，将阶下囚、堂下人的落魄演绎生动，声泪俱下拔得满堂头彩。念及此处，竟平和异常，甚至想笑，提来往昔难动的笔，袖去生宣薄尘——“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字了门声锒铛，余光瞥见仲白，笔尖顿促坠落一团恻恻印记。）
你惊到我的笔了。（深吸口气，笔颈安枕砚壁缺处，抬眼正色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于牢柱外观他，如观一偈，偈云:诸行无常。去岁仲秋，崇文别话，曾嫌他总往是非中去，亦视霜台如洪水猛兽，却忘了朝局历来暗涌如是，无论在何途，诸劫皆如死生寂灭，随人而行。既然如何都有这一遭，惟有直面以对，还可端得从容。]
[于是一路急烦化作静然。放下阻遏狱卒动作的手，由他打开沉铁锁链，迎他浅淡的一句责。]
你我异木连枝，我不来，你便能将我撇开了么？
[光中微尘浮动，那页只写了一行的“告罪陈词”被拿起又松落桌案，眸中微凉，声也平稳，却未与他相视。]
我不该来，你就该写这样的字？

（三司会审端坐正堂的习惯，改不了。余光中那张纸墨迹未干，因润泽而生动，可惜仲白似乎对所书不满，随手将它厌弃。于是我捡过来悬在眼前看了三遍，把来龙去脉看了透彻，虚握一把惊堂木，敲了个震天响。）
不写这样的字，想看哪样的字？
（冲他挑眉一笑，立笔再续。）依唐律，和奸者，男女各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两年；强者各加一等。（最后一点顿毕，犹不尽兴，又添。）除却“八议”曰亲，可减一等科刑。不过，监临主守于监守内奸良人，犯者官、爵尽除而降为庶人。
（一声木石相击画上句号，御史掌邦国刑宪典章，是习文作章不曾有过的酣畅淋漓。白纸黑字捧于两掌间来回端详。）这样的字如何？仲白。（我抬起头向他探寻，像无数个同座崇文的午后那样。）

[昏暗光影中细细看他，仔仔细细，一顾一笑都不放过，而纸上的字越密，他的面容便越陌生——不，这种感觉曾经有过，就在不久前他生母忌辰的那个无状的夜晚。]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眉心随他的言语渐拢，最后锁上，打断了他状似无所谓的，自讽式的问句。]
你知道是谁做的了？
[无论他写这“认罪书”是因何缘由，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无需去夸赞、定义他的人品，我独独深知他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所以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只能是栽赃。]
是谁？

自然知道是谁。
（纸上每一个字都在说我罪不至死，但权势声望已断，跟死了没有分别。受令入狱的清晨，我分明隔着重重人影识得一双目，冷得阳春里落了场雪。原是小山手笔，不愧是我的妹妹，一场死局，进退两难。宗正寺不是吃干饭的，处处蹊跷很快会查到她身上，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她再溺深潭吗？决不。仲白要救一个必死之人，但死人应当自知与活人划清界限，为了活人更好地活。）
是我。酒后失态，也是难免的事，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罢了，不是吗？
（墨迹渐干，纸也随之干脆硬巴，最后览过一眼，往案上一推，再不回眸。躺进椅背深处，素袍慵懒，哂笑道。）
这么着急，怕我连累你的仕途？

怎么，那人背景很深？
[只当他玩笑，后见他被微光裁成的漠然侧影，才品出几分认真。而此时第一反应也只以为与平日在朝中保持距离一样，他不愿我过多牵涉其中，故而，我问得很是不以为意，也并未将他的后话放在心上。]
你直说便罢，我有什么可怕的。

（自他入室，我自以为往痛处戳了两次，一次自白下场，一次挑明利害，都没有击中他，袖中五指深扣椅背。是我一时情急，低估了他，或者是我们。）
如果你是来套话的，该说的都已说过，信不信由你。我的过错我自会承担，只可惜时舍人你这么多年，烧错了香。
（“罪状”卷成筒，尾端递进灯火靡融，火光舔舐着迅速绚烂，落成灰烬。）
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你这副样子，自以为所有事情尽在掌握。本王不是你筹谋多年可以攀附的青云梯，你也不必在这里继续虚情假意。

李伏因！
[紧锁的眉关因他的话而一时松散开，却成了满面的不可置信。整日与字句较劲的人，此刻竟似个不识字也不听不懂汉话的外邦人，简单的音在脑中滚过数遍，才将将对上了相应的字，而后是意。]
[如此大逆不道的称呼被咬着牙低喝而出，隐有闷雷轰轰作响，可因气浪而躁动的尘粒四散逃离在仍旧平静和煦的光中，昭示着风雨欲来的牢笼之外的太平。]
[烧错了香。不愧是以笔为刀的一府之长，短短四个字便将人的脖颈掐住，无字能言。怒极却笑，笑音暗哑。鸿雁之族起势江湖，方兴未艾，而天潢之胤生来高贵，河山在囊，世人讥讽权势之下雁也成鹜，如蝇逐臭，可悲可笑——这样的话从不绝于耳，坦荡的仕途，接连的升迁，都被冠以压得佳苗的好筹谋之名，才学如何无关紧要，我不过是仰仗他鼻息过活之人。我非圣人，心中不可不计较，他说我从不肯让他一句，却不知这其中的左支右拙，小心拿捏。曾以为他亦能明白，而如今这多年来的苦心维持，却换来这一句烧错了香。]
[是我厚颜自大。]
忍我这许多年，韩王受累了。
[语中犹带笑，笑中尽是嘲，潮雨过后，天地沁凉。尘光散尽，声与色渐平。]
但韩王可知，下官为何能来此？

（李伏因三字一出，等同于把僭越写在脸上，若非气极，诗文礼法中泡大的人不会如此失态。看来此事已成大半，静默半宿等来下文，淡淡一句往日熟悉的讥讽，这个语境下却道尽疏离。蛇打三寸，语必中的是混迹乌台练就的口舌，却用在和至交撇清关系上。因为了解，所以伤人，其中无奈心酸可笑再忍不下，也不叫人知。琢磨字句，戏台开场就要唱至终章，左右摇摆不能成事。）
如今你知晓了，便不算晚。你我自幼相伴，插科打诨不过因为你还有些用处，崇文里替我抄抄罚戒，朝堂上为我张张声势。对了，秦州地动你做得不错，不等我言语就借张将军的手为御史台添了几笔功绩。
（地上躺着半幅黑灰，是被我扬落的尸骨伶仃，刺鼻气味呛得人眼鼻一酸，转脸背进光里。）
你与我虚与委蛇这些年，也受累不少，彼此彼此。若非今朝事发，或许还能将所谓情谊演上一演。可惜怎么偏偏那日与你醉酒，偏偏从你府中归来横遭算计，你敢说你干干净净？敢说你问心无愧？
（强词夺理，颠倒黑白，连珠炮似的漏洞百出，针锋相对只为催动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毕竟一个疯子，一个废人，言辞偏激尚有几分合理之处。幸好此地虽然落魄，还有粗茶陋杯得以让我和仲白喝一盏名为断义之茶。凉茶静静地续，冷语淡淡地刺，不知不知觉满了又溢，手一抖，握紧了掌中壶。）
不管谁授意你来，所来何事，都不过是多此一举。好歹执掌邦国刑宪几载春秋，你未免太看我不起，仲白。
（起身相视而立，一双陈茶分道为二，在我手中，在他眼下。）
今日交心据实以告，也算给昔年同窗一个交代，此去山高水长，愿君扶摇直上。
（638）

[他执刻薄言，字字如刀，要将过往都斩个干净，却不知在我眼中，他的演技是何等的拙劣。]
你从不信我。
[那些虚张声势的狠不是真，他从未将我视作可并肩作战的人，也不是假。多少人说我对他言辞总有不恭，劝我身份终归有别，应当注意。可天地知，他亦知，我并非没有对他捧献竭诚之心，于我看来，反倒是他，一次次以全我之名，将我隔绝在外。可笑，我说愿成为他的剑鞘，却忘了掂量自己是否有这样的分量。]
[偏下首，缓缓呵出一口气，似笑，似喟。他记得崇文同苦，秦州筹谋，不知记不记得那句“我有何可怕”，我同样也说过无数次。或许，他从未将它放在心上，也从未相信过。]
你说得对。
[没有辩驳他牵强的质问，那样的怪罪在从未被交付项背的真相面前显得不痛不痒，我的回答也不痛不痒。]
既从未同饮过一杯茶，如今这一盏，便也省了吧。
[后撤一步，转身向来处去，去时又顿一步。]
我自紫宸殿来，你该知道，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若非奉的是圣意，我又如何能进得来宗正寺，他不想我管，我又如何真的能不管。]
山高水长的话，殿下还是留着下次再说吧。
[言罢，大步一跨，越槛而去。]

（与仲白别后，时间漫长无垠，我坐在空无一人的案前，观窄窗四方日月交换，起起落落。奔波惯了无事可做，便会胡思乱想。这些日子从生母逝世，小山落水，李十三禁苑针锋相对，蜀国寿宴大打出手……想到贺玉京雪中送炭寒梅料峭，背驮小山庭院摘果阳光明媚，阿姊上房揭瓦星河灿烂，还有拐带仲白逃学崇文时风流云散…彼时痛苦与笑靥恍如隔世，此后人生若梦，皆成过往云烟。）
（不知下了多久的雨，历数檐下点滴成了最大乐事，数着数着忘了，乱了，再重新来过。台狱似乎被浸泡腐烂，浸染消薄骨架愈发散漫，左肩旧伤时不时跳出来隐隐作痛，才想起曾经还有个不知死活的姑娘，马球场外飞来横毬给年少飞扬的我重重一击。阴暗潮湿滋生困乏，半梦半醒一线罅隙悬匿亘古温柔，我久久不肯醒来。）

（宗正寺的内狱布满了灰尘，这意味着许久都没有人住进来了。但在太武某年的某月的某天，这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对于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我是有些兴奋的，这给枯燥又乏味的带来了乐趣，于是隔着一道铁栏笑眯眯的朝着内狱里的好侄子道了一句。）
：呦，进来了，怎么进来的，说出来让叔叔乐呵一下。

（声音熟悉陌生，是谁在说话？眉头紧锁，但有些执念像指中沙，越想抓住，越一无所获。追寻无果，眼前光亮恍惚一线启开，心脏仿佛劫后余生疯狂宣示存在感，胸腔里横冲直撞。不得已伸手捋捋它，以示安慰：“辛苦你拼尽全力让我活着。”念及此处，噗嗤笑出声，这一笑却耳清目明，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卡在小小的栏杆里。）
周王叔？您怎么来了…
（一巴掌抹在脸上，深吸口气，揉了揉眼，顺带抿了一把鬓边碎发。长久未动，撑案起身时肩伤叫嚣，踉跄了一下。听不大清，凑到跟前见礼，然后一撩后襟，哎呀我去，破衣服没有这玩意儿，干脆盘腿席地，隔着铁栏仰望皇叔。形容落魄，委实难堪，嘴角扯来哭笑不得，破罐破摔，胡说八道。）
怎么进来的？被抓进来的，那些人可凶了呢，皇叔要替我做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