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的市井中极少见到人工凿出的水流——倒并非没有，只是能容得出空儿的地方，也大多无人问津；却偶尔能见到莫名横亘的桥梁——虽小，也还是桥。我从不喜往偏僻的地方去，遂瞅着这架桥觉得纳罕又新鲜，便爱借着这个劲头从桥面上走，听着绣鞋踏在上面“咚咚”地响，就仿佛一低头能瞧见溪水自眼前淌过那样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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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我平日里爱逛的一家配饰店就开在这座小桥的附近，而今日我到了才发现，这间原本二层悬幡的铺子被老板改了模样：原本厚厚砌上的一堵墙打通，挂了薄薄的挡帘儿，外头光景儿一览无余。我转头看了看挨得极近的一些便宜的摆摊，不禁皱皱鼻子问：这是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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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不在，只有掌柜的笑着回答我，说什么头先儿的模样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矗立于此的感觉，迎客难，风水先生也说方位有些许问题，索性通开了，届时外头的人不管走到哪儿都能瞧见这儿，琳琅满目之时，客源总归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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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一边说，我一边以余光四眺，正望见有一对看似夫妻打扮儿的主儿已停在就近一个摊位前。我闲来无事，索性驻足观瞧，瞧了片刻，不留神对上那位妻子抬起的脸庞，忙趁着并未四目相对赶紧扭开了脖子，而后撇撇嘴，心说我也是不清醒，这就举步朝里走，自顾挑拣去了）

（云天收夏，木叶动秋，几场淋漓雨便催得寒气攒动，本欲一铺夏衾再撑些时日，总归捱上半月即要赴往南地，何须大动干戈于那沉坠箱底——却是未料昨日嬉昵酿错，漫透鸳绉，到底任婢子重启榴箱，置换满榻清爽。锦绡尤暖，亦蜷人臂弯间，初醒恍是巳正，及待当真出府已至未初，若非祖父笑打着道要轰人，怕仍还耽腻阁中不曾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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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逾过中秋，九月临逢，便是晏之往湖州赴任的日子，他本为京城异客，两载短居自然情愫尚浅，可自己所生所长皆在此处，羁绊尤深，哪怕因厄事临身，几欲逃离伤心处，却在当真要分别时难分难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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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闻京城时兴的款样要好几个月后才传到外乡，道是物以稀为贵，价也会翻上几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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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喜的桂子糕，晏之施的沉水香，加之一时难控所挑的各色面脂口檀，已甸甸被身侧人拎在一旁。心知方才未忍住，又是铺张，不免悻而拥之臂膀，生生滞住他本欲迈往桥边宝楼的步子，直转向一旁未成铺面的摊头，信手捻过最近的一枚碧玉珰比在耳畔，仰而笑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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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幅就很好，若是进了那铺子里，同样的东西都要贵上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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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掬笑莞尔，扬手一指旁侧宝楼，眼风悄至，余光却见风帘轻动下，远山芙蓉一株正伫，虽相仿龄岁，那玉人却应是如宝珠般出于金门绣户，所别云泥。心头轻叹，然不肯让他察觉到半分失落，仍似盎然兴致，任摊主将红布里裹的私品一样样展着，偶有掂取拾看，却耐着性子再不置评，亦不主动问询几何银钱）

（挡帘绵薄，而帘外再悬一层纱，我不动声色地让老板把里头这一层挂起来，整个人踅在纱帘后面——瞧着是侧身挑东西，实则竖着耳朵听外头动静，不时手拨一拨那层纱，再以余光奔过去捉上两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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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得相当艳俗”，我率先在心里这样下了结论；“举止也不够闺秀”，我又撇了撇嘴这样想。转头闻听她竟又评判起这间铺子来了！心里没由来的觉得有些微恼，“你配吗”三个明晃晃的大字在脑海闪过三遍，才勉强摁下这股并不适合掀起的波涛。我与掌柜的说，铺子与街市毗邻，竟也不怕被乌糟脏了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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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揣着手，想笑又不敢笑，最后被我一个白眼儿翻走，我便在清净里再度留心听外头的动静——这倒成了我不愿意承认的乐趣）

（从未困于黄白之物，亦不当真拮据，却在为人妇后的短短几个月里学起了精打细算，尤其念着来日皆要仰他一人撑起门楣，便更认定得屏去奢靡行径，莫辜负其辛劳。且看绒布上摆了整排簪头扁方，雪指掂来一个个比过鬓边，耳畔贩子口吐莲花，都只付而一笑，不肯露半点口风给他。笼袖下轻勾了勾他小指，悄施眼风示意他莫要启口，只先由着自己来——率先择了其中二三，似随意捡着问上一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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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看这个带翠的和掐丝的是什么价，顺带问一嘴那扁方，我掐了掐应当是鎏金银胎的，不是金子的分量——你们二人一个看摊，一个去问掌柜的不就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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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是随意实则有心的几番攀谈下来，得知这摊头原是在偏僻胡同里的小宝楼，酒香抵不过巷子深，不得不跻身繁市为自己寻得一角作为吆喝。心里登即有了盘算，兹等那僮儿唤掌柜亲至，皆听了报价，扫看来应是有仍有两三成可铩，佯做无奈，转挽了晏之，作势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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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不诚心卖我，罢了，我们再转转——本是想多拿几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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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罢转身似是踮脚与他嬉娇，实则踱着小步道是且等人叫我回去。一时朔风起，垂帘涌动，似有佛手香椽盈息，自是源于宝楼，其中囫囵身影不由让自己想到了宝珠——宝楼邻角支摘窗畔，常是我二人共栖之处，少时岁月，只觉未来长久，未料苦痛骤降，离生恨苗。不由别过首去敛藏心绪，戚戚与之又咬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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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日后夫君得志，定要从头到脚为我装扮起来，便就要这楼里的。你不亏的，我无非戴个几十年，若是以后…以后有了女儿，便传给她当嫁妆。

（我的思绪简直要被她带飞到天边去了！——她说“带翠的和掐丝”、又说“扁方的内胎”之流，我不免就倚着那层纱帘，下意识在手边寻找一样的物件儿，好像誓要与她比高似的。等转瞬回过神儿来丢了手中物，眉宇间隆起的小包也预示着，预示它的主人将才多么为自己气恼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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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并不肯服输——是的，我把这叫做“服输”，毋管它是否来得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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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欲高声呼喝店家，临了嘬了下嘴唇儿，没这么干，只抬起雪白的下颌，叫来一个小二，以堂内都能听到的声音表示：这些带翠儿的、掐丝儿的、还有那个——我重点强调了这里——金胎作保的扁方，都给我收起来，待会儿一齐儿付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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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做完这些，心绪便平稳下来：她夫妻二人不过区区平头百姓，我本就气那一瞬之间怎就跟着她跑，等缓和镇静了，又觉得那女人大约比我虚长几岁，又许了夫家，为了迷惑男人话里话外拿腔捏调儿的，少不得也会引住我这般纯粹的小孩儿。这下倒愿意把自己暂时称为小孩儿了。心里刮过这么一句，浑不在意地努了努嘴角，转开脚步上旁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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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他们咬起耳朵时，不禁勾着脖子跑回来听）

（听闻南地哪怕冬日亦木叶苍翠，氤氲得水汽一片，不似京城物燥，摧了满枝枯黄。素手为棚遮搭娥眉之上避着刺眼天光，但见红绸绕榆枝，亦不知是谁家的灯笼幌子挂在杈梢，萦息间有远处的煤炊味、薯炉里的甜丝味，衬这熙攘，百味交杂便成烟火人间——心道只因要做离人，才将过往岁月不曾注意到的细枝末节观遍，炼出千般好，不由掩口嗤嗤笑了自己一声。已离了摊头七八步，肩头轻撞撞他，低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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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回头，莫看他，你回头便是让人拿捏了方寸，这价可就谈不得了——就跟着我往前走，大不了我们转过一圈后再回头来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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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闻身后唤音，知伎俩得逞，扬眸嬉然黠笑望他，故作慵慵往回挪着，却是此刻在一派熙攘喧杂中仿有回声，念的正是方才自己和小僮儿说的几样，晏之想来亦闻，二人不约而同瞧向彼此，四目相对间，眉眼皆酿诧喜。揽人臂膀，乌眸轻抬，施渡眼风向那宝楼，且又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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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我喜欢的式样，旁的姐儿也喜欢，只这么个买法得是多阔的人家——宝珠，你记得我之前总说的宝珠吧？便是她，也只是买上一两幅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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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后语皆是絮絮附耳，倒是当真晾了那掌柜良久，待之主动又来搭话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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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个一起要了是什么个价？若再凑上这两个耳坠子呢？您也莫为难，你看这样，我来给出个价，买卖摊在明面上，有商有量。

（外头歇歇起起、绵绵密密的谈话，被风一阵儿一阵儿地往我耳朵里头送，我一面琢磨着“还要听多久”，一面却又不肯切实地将脚步从这里挪开。倒是掌柜的踩着地板到我这儿来过三两趟，说姑奶奶您要的东西儿都给备好了，您瞧着还需不需添备些什么；而我只是挥挥手，让他别吵，他就自然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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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座王府间颇有矜贵的格格，便是在深庭内院，我们也从来不曾短过该有的见识。所以，我识得“商量”这二字；可话说回来，我也不曾在豪掷银钱时同人谈过劳什子“商量”——大约有罢，怎奈我这脑袋瓜儿不记得多少桩件儿了，那就是不大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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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指与拇指指尖无意识地搓了搓，忽然也没了什么思绪，就定定站在那儿，任由白纱微拂，偶尔露出我半张俏丽的脸来，偶尔又将我整个人隐没下去）

（苦厄似被蜜意浓情所覆，逐又能亲近旁人，亦愿走出自划为牢的宅院，一切皆因身畔有温柔坚定的臂膀可依。银钱几何于自己而言并非那般重要，只享着与他一并的点点滴滴，想来若是我二人逐逐老去，待这些金银器物传给儿女时，总归有所出处，亦能零星记得今日。只二一添作五，将价煞了又煞，待归时，发间已悄多珊瑚簪与明月坠，余的几样裹在绒布置在匣中，权任身侧人提拎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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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声笑语间已逐逐行到桥上，正临顶拱处再一俯瞰，似伫楼阁之上，贩夫走卒和匆匆行人仿都成了跃进眼中的那副画。再环四方，平日里需仰看的宝楼此刻堪可平目，薄绡轻卷，其后绰约人影，不由引得自己侧目细观，同踮着脚尖轻揽他颈子，引人俯身，好容我与之附耳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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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这桥上正能瞧见它的二楼，里面站的姑娘似乎便是我们方才看到的那位——如何不是？身量和个头都像，嘘，别那么直接去看，孟浪的很。我只觉得有趣，我当旁人是画中仙，但在她眼中，许是我们也似在卷中人。

（我重新通过那架做模样的小桥归返家府时，路过的街边已没了那对小夫妻的踪影。因没有带着丫鬟出行，彼时我只好自己提着一袋子的收获——然而其中好几样儿，都是我走神观察小夫妻时，被掌柜的贼头贼脑塞过来，鬼使神差就收下了的；当然我发现这个事实时，气得险些要把柜台拍烂，但不知怎的，转念想到那一男一女讨价还价的样子，同样鬼使神差似的，我又不气了，不仅不气，还和颜悦色地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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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时蹦跳跳，去时慢悠悠。回家这条路在我一步一稳当的踏足下显得格外闲适，就好像我独有自己一人的天地，而在这个天地里，我只享尽我的荣华富贵，断不再问世间万物有否高低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