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很久很久以前，悲枫山并不是这片山的名字。那时候的枫，并没有现在的红，那时候的风声，也没有现在的悲。
     那个时候，虽然漫山遍野都是枫树，美的让人陶醉。但是枫红山，才是他原本的名字。
     之所以后来，他的名字改成了悲枫山，是因为每每深夜，都会传出那只被束缚在山林中的鬼不住哀嚎的声音……”
     老人用及其怪模怪气的声音说着，重重的叹了口气。用力的吧嗒一口手里做工粗糙的旱烟杆，吞云吐雾的吐出一阵烟，沧桑的眼角笼罩在面前正认真聆听着她说话的青涩的少女的脸孔上。衰败的石蒜花般的嘴唇缓缓的咧开，露出几颗干黄的牙齿，她又猛吸了口烟，死鱼的眼白扫了眼始终面冲窗外的一缕背影，才用那怪里怪气的声音继续说着不知道已经说过了几百遍的故事。
     “那时候我才十七八岁，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那个时候，世道乱。饥饿，天灾，还有霍乱。人为了活着什么都肯做，即使是杀人，即使是被杀，在那个时候，大家都没有怨天尤人的资格。大家都在受穷苦所困，可真正困扰居住在山下人的不是连年的荒旱忍饥挨饿，而是同样为了活着而烧杀抢掠的‘鬼’！”
     “鬼？”女孩听到此，不由得打断老人的话，“鬼到是会吃人，会伤人，但是鬼应该不是会爱惜钱财的啊！”
     “呦喝！”老人不禁喝了一声，似乎很不满对方打断自己的话。“小丫头，看你年纪轻轻，懂的倒是不少。不过我说的鬼，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鬼，而是指那个时候的土匪。”
     “土匪？”
     “诶，同样都是穷苦的人，却在枫山上占据为王，什么坏事都肯做。烧杀抢掠，伤人害人，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不得不变成连畜生都不如的冷血凶手！。那就是土匪”老人顿了顿，方接着说：“可即使如此，一个还不懂世事的员外千金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年轻的土匪头子。”老人说到此，暗自神伤。看着烟袋呙里忽明忽灭的烟火，沧桑的眼角数不尽的神伤。
     “那姑娘明明是员外的千金，可骨子里却野性的很。整天偷着跑到深山，跑进老林，机缘巧合下，认识了年轻的土匪头子。那时候，她还什么都不懂，也对外界的事物十分的新奇。对于精明能干，野性十足，又很幽默的土匪却动了芳心。也怪不得千金小姐动心，虽说对方是土匪，可却相当的义气，做土匪，真的是迫于生活的无奈。而且山上的土匪在年轻头子的领导下，也并不是现在人说的，什么人都杀。他们不过是为了活着而选择性的劫财，杀的都是那些该杀的人，没再伤过穷苦百姓。
     年轻的土匪头子，叫五枫。是如同枫红山一般俊逸温柔的人。他原本是山上的和尚，世道慌乱，人们顾不上祈求神明，久没人到山上参拜，庙里日渐衰败。他不得不还俗，却因为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做了土匪。那时候，年轻的五枫同样对活泼机灵的员外千金动了情。两人甚至不顾了世俗，不理那纲常，日益情深……甚至暗自许诺海誓山盟，非君不嫁，非汝不娶……但是好景不长。员外发现了女儿一直拒绝相亲的理由，震怒之下，他开始召集人马，花上重金，也要剿灭山上的土匪。名义上，是为了穷困百姓除害，实质上，却是要逼着女儿嫁入豪门！
     那是一次变革，那是一场疯狂的厮杀。人的眼都是红的，人的心都是疯狂的。人们在厮杀中已然忘记了原本的自己，为了生存，他们亮出来原始的野性，简直就是疯狂的野兽。那场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是山下的村民加上员外雇来的佣兵们的胜利。
     当着千金的面，员外一声令下，村民们举起了刀，将山上的土匪尽数杀光！明明同样是人，明明对方是凶残的土匪，自己是平庸朴实的农民，可当刀落的那一刹那，人们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当时，所有的人都相信了员外千金的证词，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手中 刀，将一直以来，为他们无私的送上食物，一直为他们真心祈祷，一直为他们诵经的和尚就那样的，当成一只应该被杀掉的野兽一样，乱刀砍死————然后像毫不相干的垃圾般，弃尸荒野！全都是源于一个女子要保护自己心爱之人的自私！”
“住口啊啊 啊 啊 ！！！”老人咆哮着，老人嘶吼着，将面前的桌案一手掀起，重重的甩在了墙壁上，瓦片般摔了个粉碎！却再无法碰触面前的古月家两姐妹一跟手指————无形的束阵将老人残风般的身躯禁锢在原地，已是泪流满面……
古月馨突然觉察了什么，躲在古月禹身后，偷窥着被古月禹的阵法束缚之中的老人。古月家的规矩，是绝不伤害任何一个人类。而能被束妖阵绑缚其中的————也必不会是人类！
古月禹抬眼，冰冷尽显。“枫红山这个名字，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失去了。而五枫变成鬼，也已经是一百五十年前的事了，你……那个时候如果是十八九岁的话，现在也早就不在人世了……那个故事中的主角，员外千金啊……”
“诶？婆婆是故事里的那个员外千金？？”虽然古月馨是不参与任何古月巫女之事物的分家人，但是，对于眼前事实的发展，大致还是可以理解的。姐姐的故事，和婆婆的故事虽然是不同的两个版本，但她也听的出，员外千金在其中占了绝对的关键。还有，就是名为五枫的人……
老人恨的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几乎已失去了人类的面貌。如果不是此刻她被这阵法束缚，恐怕眼前的两个小妮子早就被她撕了个粉碎，像从前那些听她讲完她的故事的那些游人一样！
“最信任的朋友抛弃了自己，抛弃了同伙，不顾一切的逃走。而最喜欢的女子，却为了袒护那个小人，将自己指认成土匪头子，最后更被那些原本平庸，一直以来，被他所爱，被他所保护的村民们亲手杀害————他怎能不恨？他怎能不怨？他怎能平息自己的怒气？！他守着冰冷的尸骸，将恨意埋进了枯骨，以空洞的双眼遥望苍天，却只能看着血一般的漫山枫红。最后，被那份几乎空洞的绝望淹没，甚至变成了食人的鬼————全都是因为你当时的谎言！”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住口！！！！！”老人咆哮着，老人挣扎着，老人以扭曲的面庞睁着猩红的双眼。久违的泪水却在那双眼里滚落。转而沉寂……然后 ，那张苍老的面庞竟然开始崩碎，寸寸碎落，然后，显现人前的，竟是一张青涩的，貌美的，十七八岁的少女的面庞。她流着泪，满脸沉重，哀怨与罪……“你懂什么，你又懂什么，明明什么都不懂，就不要在那里胡说……”
古月馨看着面前突然蜕变了的老人，竟如此的貌美脆弱。但她大致还是可以明白，那张脸，才是老人真正的脸孔。或者该说，是她死去之时的面貌。
而古月禹却轻声叹息，“那么，你要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吗？那个，让你香消玉殒，那个甚至让你舍弃了自己的生命，而殉情的对象，那个你苦苦隐藏起来的答案吗？二叶……”


她终于停止了颤抖，停止了流泪。她恢复了她年胜时的貌美，眼波摇曳，浅笑如昔。“够了，已经够了。我已经无所强求了。古月家的巫女啊，请你，结束我的怨恨吧……”
古月馨退在一边，泪水终究还是流了下来。为这伤情的故事，为这一缕沉浸在自己爱情中的怨魂。
古月禹缓缓的抬起了右手，冰冷的手指碰触在二叶脸颊的刹那，那年轻的面貌就如同被雨水冲刷的水墨画一般，静静的模糊，然后消逝。顿为空气中的泡影。
“承诺你，无悔的轮回！”
业火翻升，迷惑人心的幻影渐行飘渺，最后无踪……
古月家两姐妹所处的，却只是悲枫山内一处较为宽敞的空地。身边的风声，依旧悲伤。哪还有刚刚的旅店，哪还有那老人盘膝而坐的古朴老屋。甚至被老人摔碎的桌子，甚至拿捏在她手中的烟斗，都化作了残碎枯枝，片片枫红。
“这是，幻觉？”古月馨环顾四周，才终于认清，原来刚刚的一切，不过是迷惑旅人的幻境。而当二叶的怨魂消失的那一刻，她所布下的幻境，也就随之消失。怪不得，她的记忆一直都是模糊的，明明是和姐姐还有柳三人走在上山的途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在听陌生的老人在讲故事。原来，一切都是虚幻。抬头看着古月禹的时候，古月禹仍旧是那张没有情感变化的脸。她突然觉得失落，深深的低下头去。“如果，如果我也有姐姐那样的力量，如果我也想姐姐那样轻易的分辨出对方是妖魔还是鬼怪的力量的话，我就能成为像姐姐那样出色的巫女了……”
古月禹疼惜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她对于力量的渴望，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可是，那却并非她的希望。她抬起手，轻拍她的额头。“你不需要这被诅咒的力量，你只要作为一个普通的人，一个普通的女孩那样，健康的长大，一辈子都开心就好。”
古月馨捂着发红的额头，又开心的嬉笑。“嗯，然后我要嫁给对我好的男人，代替不能成家的姐姐，生下一堆小宝宝，幸福的度过一生！”她以纯真的笑脸浅述着真挚的话语，却不知古月禹深藏在心中的苦涩，以及不远处，那一脸忧郁的妖魔的轻笑。
“人小鬼大，才十四岁，就想着嫁人了？”柳半开着玩笑，从一棵高大的枫树后走出。他的眼角，流露着笨不该属于妖魔的沧桑。他的眼中，却只有她古月禹。
“柳，”见柳的出现，古月馨青涩的面容上蒙上一层微薄的昏红。十四岁的少女，早已是情窦初开，她立刻欢笑着跑过去，撒娇的拉着柳的手，“你去哪啦！你都不知道，刚刚有多危险，还有刚刚，那个人所讲的故事！要不是姐姐……”
“好啦好啦，我都知道啦。”柳无奈的拍拍古月馨的额头，将宠溺的微笑停留在那双忧郁的眼角，“有姐姐在，不是很安全嘛！”想不到那只怨魂竟然死性不改，时隔十年，却仍旧阻拦在他们面前。因为古月禹的吩咐，他才没有撕碎阻拦他们去路的幻境，所以他一直停留在不远处，静静的等待。果然不出所料，无论阻挡在前的，是怎样的鬼怪妖魔，她古月禹，终不会改变那张冰冷的眉角。
“好了，走吧。耽误了不少时间，不快点的话，到山上的时候，就会天黑了。”
看着自己主人决绝的转身，柳依旧苦涩的微笑。她连一分施舍的温柔都没有，她的微笑，只给那些即将被她消灭的妖魔。她的温柔，只留给这个和她一样，拥有古月之名的妹妹。他陪伴她十余年，甚至不能触摸她一丝眉角……
风声，又起，将悲枫山上的枫红无限的呻吟述说。沉落于视角之中的，却是无尽的红。如火如荼。凄美的让人昏眩。三个人保持着彼此的沉默，继续着前行的路，与一颗又一颗的枫树擦肩而过，将一颗又一颗的枫红流落身后。
忽然，古月禹停下了脚步，静静的抬头。眼前不远处，小小的炊烟升起，在燃烧的枫叶间流窜，转而步入漫山的枫红，淹没在红色的视角深处。身披着黑色的袈裟的和尚，将面目隐藏在宽大的斗笠之下。尤为突兀的蹲在那小小的火堆旁，清除妖魔操持自身的权杖却横在了烧灼的火堆上，充当烤红薯的支架。
寻着风起处，他转过头，对上古月禹冰冷的眉角，他扬起斗笠，静静的微笑。“果然，你不喜欢迟到呢，小古月禹。”
古月禹轻眨眼帘，年轻僧侣的暖人笑容，就映在她镜面一般的眸子里。难得的，她在唇角荡过一丝笑意，别样苍凉。“好久不见了，五枫……”
冷风忽的悬起，头顶的叶脉莎莎作响。纯熟了的枫叶被无形的风揪曳着脱下枝头，在看空中拼命的飞翔，似乎是最后的叫嚣着什么，挣扎过什么，淹红了视野……


（六）
最开始的时候，他只是在这片充满了遗憾的山林中不断游荡。以一哀怨的灵魂，在这片山林中孤独的徘徊。
没有人能看见他，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的尸骸与曾在这片山上逞凶的土匪一同，深埋在这片土地之下。起初的时候，山下的人都对这里敬而远之，可随着时日的变迁，山下的人渐渐的忘记了，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的惨案，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含冤而死去的僧人……
虽然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化作怨魂，还没有沦落魔道。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往来的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就那样注视着山里的枫红雪白，连一丝挣扎都没有。他并不怨，也并不恨。甚至连自己一直停留在这里的理由都不清楚。每一天，每一天，他在每一天中静静虚度，仿佛是在等待着什么，诀别着什么。
直到他注意到时候，这片土地，已经变成了怨魂的聚集地。
山里的枫，开始变的更加鲜红，血一般的浓稠。山间的风，开始变的悲苍，仿佛无数冤魂在其中嘶吼。
当他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他曾经所爱的女子，已经化作怨魂，在山间不断报复那些让他们生离死别的人类，开始啃食着那些无知的人，开始堕落……
可是无论他如何阻止，无论他如何咆哮，她都听不到，她也看不到他。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拒绝他的存在……
漫山的枫红，血一般的浓。充斥山中的风声，淹没了他无声的哭泣……
连一声“对不起”，都传不到她的耳中……
所以，他选择默默的陪伴在她身边，即使她永远看不到他的存在。
二叶，如此美丽的女子，却在怨恨中一点点的沦陷。丢失了原本纯真的心。她在山中不断徘徊，寻找着她真正的爱人，她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五枫的名字，却看不到他的存在……
愿望，再简单不过。却因为原本的歉意，迷蒙了双眼。她悔恨为何当初处于自己自私的爱意，指认清白的和尚为土匪？她恨自己，为何没有对心爱的人，说出原委……
直到————那个故人的出现。
那是又一个枫红的时节，已过不惑之年的人类，身着气派衣装出现在了山里。尽管他的面貌已经苍老，可五枫还是认的出他，他，就是原本的土匪头领。自己曾经的好友。
不知是出于傲慢，还是出于如今成功的猖狂。那个故人，站在堆满枯骨的土地上，将当初的真相，一并道出！
他并不是因为和尚的感化，才不伤及路过的人命，而是因为惧怕身怀高强本领的五枫，才不得不乖乖去做。他虽爱着天真美丽的员外女儿，却因为二叶眼中只有五枫，更让他怒火中烧。在五枫不在的深夜，他硬是夺取了二叶的清白，二叶佑之不过，才委身与他。尽管如此，也没能斩断二叶对五枫的依恋。就此，他故意泄露了土匪们的据点给二叶的父亲，自己则携带长久搜刮来的钱财连夜逃走，土匪再有势力中不过是土匪，所以还不及趁此机会，到别的地方，以此钱财干出一番事业。结果，他成功了，不但将罪名全部嫁祸给了五枫，如今更是身缠万贯，妻妾成群。所以他回来了，他要将如今的成功，告诉那些沉眠于此的骸骨，告诉那含冤而死的五枫，他说，得到一切的是他，而失去一切的，才是那个愚蠢的和尚————
可是他不知道 ，他所说出的这一切，他所曾经一手促成的这一结果，那原本含冤于此的灵魂，却听了真切！
也就是在那一刻，也就是在明白了所有真相的那一刻 ，五枫原本平静的灵魂，开始堕落————
心，开始扭曲，灵魂，开始堕落。他以恨为引，以骨为柱，以魂化鬼，再次觉醒于此污浊的尘世！他以自己的怨恨咆哮于此，以诅咒之力化做利爪，撕裂那可恨的故人，啃食着污浊的血液！
血的味道，如此甘甜。血的污浊，迷蒙了他的眼。他拖拽着死去之人的尸首，在山中来回奔跑，疯狂的大笑。直至————泪流满面！
再后来，山上的戾气更重了，聚集于此的小鬼，不断的增加。那并非只是出于二叶的悔恨，更是出于五枫的怨怒。不断有人在此丧命，不断的有枯骨在此沉淀。山上的枫，极致的红，每一片，都带着怨恨，愈积愈重。山上徘徊的风声，带着无可剔减的诅咒，越发苍凉。
山下的人都说，那是五枫的怨魂作祟。他的怨恨甚至动摇了整个山林，使那片原本宁静的枫红山，变成了悲枫山。直到现在，他依旧身披黑色的袈裟，徘徊在山间，等待着游人的步入，啃食人类的血肉！然后每每深夜，笼罩在黑暗的山林间，总会传来阵阵鬼哭之声……
可是世人并不知道，那个化作厉鬼的怨魂，究竟是为何堕落？！
他并不是由于憎恨冤枉了他，杀害了他的世人，并非因为友人的背叛，而是不能守护自己深爱女子的那份悔意……
他以有形的身躯，徘徊在这片停留着他所爱的女子的山林间，身披黑色的袈裟，手持再没有圣性的权杖，依自独行。
他是五枫，他是堕落的僧人五枫。
他原本可以以爱成佛，却因爱，成魔！！
直到，那个孩子的出现————


     “我看过各种各样的人，也消灭过各种各样的妖魔。其中，有人为了自己的欲/望，出卖了自己的朋友，至亲。也有人为了利益和仇恨，蒙蔽了双眼，毁伤了灵魂。可是，我却从没有见过……因为自己沦落为鬼，却夜夜哭泣的……五枫……”
     她静静微笑，没有任何虚伪。那一刻，清晰的刻印在五枫眼中的，是这个女孩真正的样子。善良，而美丽。恬静的让人想哭。
     他缓缓的伸出手去，抚/摸她青涩的脸颊，她没有躲闪，即使这是禁忌！
     却是他们迟来了十年的约定。
     当五枫的手指触摸到古月禹脸颊的一瞬间，原本有形的手指开始飘散，静静的，静静的……仿佛是被打碎的灵魂，一点点的消散。仿佛回到了那个时候，还是纯净心灵的年轻僧人的五枫。捧起她脸颊的双手，却已剩了支离残骸。他温柔微笑，“不行啊，如此脆弱善良的小古月禹，如果不变的残忍一点，等结局道来的那一天，会崩溃的啊……”
     她努力的眨眼，将迷蒙视角的氤氲撵落。大滴大滴的泪水，刚刚冲出眼眶，便在空气中消失了完全，一点痕迹都没有。
     ————这是诅咒！
     在她还没有降生之前，就已经降临在她命运上的诅咒！
     在她一向清冷的眼中，有着她无法割舍的伤怀。她颤抖的伸出手去，只是碰触间，五枫的身体，便如他的手一般，寸寸飘渺————灵魂消逝……
     他以最后的轮廓，亲吻她的额头，用尽他所有的温柔。轻缓的声音，在她耳边渐渐消逝，一点一点……不留痕迹……
     “再见了，再见了……小古月禹，不要忘了我啊……还有，我……对……你………………”
     残阳如血，最后的一丝光亮，隐没在山脚深处。漫山的红，侵袭了数个世纪的伤悲。那个时候，悲枫山上，仿佛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有的寂静。只有一个少女，无声的哭泣……
     是了，为何悲枫山的叶这般红？那是因为枫树下，埋藏着悔恨的尸骸。悲枫山的风声，为何如此悲？那是因为风声中，参杂着鬼的哭泣……
.........................................................
     她问他：“你为何夜夜哭泣？”
     他浅浅轻笑。“因为我曾爱过世人……”


(七)
火，以独有的色彩在视野深处翻滚，以侵略者的姿态，转瞬将一望无际的悲枫山淹没……
业火燎原！
一脸忧郁的妖魔，踏着炙热的火焰，一路寻觅。“禹，禹，你在哪，回答我！”
即使他的主人有着最强的力量，可在这样的业火中，也难以不被焚身。他忧郁的眼角内，倒映着火焰的灼烈，以及残存的枫红。
“无论是花朵陨落的瞬间，还是生命凋零的片刻，都有一种摄人之美……真是讽刺啊。”不变的柔美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无奈。身着碧绿竹翠刺绣旗袍的女子，手中拿捏着一片枫叶，端坐在一枫树之上，笑意清浅。仿佛是火焰中开放的一朵碧翠的花，恣意妖娆。
柳为这突如其来的存在，停下了脚步。难得的皱眉，眼中带着嫌恶。“翠竹夫人。”
“别来无恙，柳。”
“为什么你会在这？”
女子盈盈微笑，“哞，别用这么警惕的眼神看着我。我又不会做什么危害你和你主人的事！更不会无谋的去夺取古月家所守护的『神祗重返天上之时，所遗留下的【罚】』……”
“住口！”柳拼命的压抑着自己，以至于不让自己的利爪撕裂眼前的女人。“当初若不是你，禹也不会把那些家伙……禹也不会变成如今的样子！”
翠竹夫人半眯起柔美的双眼，凌厉的光芒尽收于眼眸之中。“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对一只妖魔来说，你还真是会斤斤计较呢。”看着强忍怒意的柳，翠竹夫人不怒反笑。却瞬间苍凉。“当初我只是想要验证一下传闻……我听闻说，尚还稚嫩的古月家的下任当家，是由现任当家处子之姿所生，继承了上古禁忌的血以及能力。那或许是所谓的神的祝福，可对于我们妖魔来讲，却是及其危险的存在啊。把还是个孩子的古月禹诱骗到我所讨厌一群妖魔的聚会上，本想看着他们两败俱伤……没想到，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竟然把那些家伙全部————铲除于尘世！真是不得了的能力……”她最后的言辞中，分明夹杂了一丝惧恨。所以她离开此地，选择游历。不光是为了躲避古月禹的存在，更想调查清楚，她一直所介意的事。
灼热的火焰熊熊燃烧，夹杂着亡魂最后的哀叹。却无人能从中读懂，那究竟是悲，抑或是喜。
两只妖魔于业火中静静对立，却不准备在此拼个你死我活。
先挪动脚步的，是柳。“翠竹夫人，如你所见，今日我没空与你交手。请你……让开！”
擦肩而过的瞬间 ，她分明感受到了柳异样的情绪波动。回头，质问。“柳，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你会对那个足以危害自己的小鬼俯首称臣？你可别说你爱上了她？！”柳的名声，她早就知道。若是她记忆中的那个柳，是绝不会对一个人类，动情的。
更加茁壮的火焰，瞬间将柳的身影掩埋。风声翻滚的声音，将柳最后的悲叹瞬息吞没。却被翠竹夫人听了真切！
“我等，所等待的————【逢魔之时】即将到来！”
惊恐，不可置信，瞬间侵袭了翠竹夫人原本美丽的脸孔。眼前的业火，仿佛是启示录最后的篇章，灼烧一切的火焰，毁伤一切。她就站在那里，死的绝望与甘甜，让她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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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柳找到古月禹的时候，她依旧站在五枫消失的地方。地平线最后的光亮早已被火焰的猩红所取代。她就站在那里，单薄的背影，安逸的让人绝望。
柳的心，原本应该在看到她安然无恙的一瞬间安顿了下来。却在此时，又再次揪疼。连这样的火焰，都无法侵吞她一丝一毫。上天连死的权利都不曾赐予她，如此的……苍凉。
也许是火焰的热度，让空间开始扭曲。他分明看见了古月禹轻微的颤抖。
她缓缓陈述，一字一顿。“我，憎恨我自己的血。憎恨自己的命运！憎恨不能被妖魔……不能碰触柳的自己！”
她以一种痛苦到不能忍耐的表情静静的哭泣，如一个孩子。可每一滴眼泪，只是脱离眼角的瞬间，便抛离尘嚣，消失了完全。


柳站在她面前，她哭泣的脸孔，太久都没有让他看见了。久远到 ，他几乎就要忘记，这个人，始终是个孩子。懦弱到，连自己的一丝脆弱都不敢摆放人前的地步。他缓缓的伸出手去，却徒然的顿在半空。只得选择微笑，苦涩至极。“神的眼泪，是无法降临在这个世界上的……所以……”他将老旧的修罗面具戴在古月禹的脸上，亲吻那冰冷的面具，却极尽温柔。“所以，禹只适合带着这样的面具，不能让任何人看见禹这孩子一样的哭泣的脸……除我之外的所有人……”
悲枫山的枫，卷入火焰之中。亡魂的嘶吼，却隐匿在骸骨之下。天边之上，一座城悬浮其中。散发着月的光辉，冷冷微笑。
他的目的，再简单不过。只是不想让除他之外的人，看见她的脆弱。可是他的谎言，却高明到甚至能欺骗他自己……
————为了他的最终目的！
所以他们坚守约定，即使刻骨铭心！
“柳，不要碰触我。如果你仍想留在人间，仍要以恶魔的身份留在我身边，就永远都不要碰触我……”
“啊，我知道……”
（八）
神怜悯世人，降临于世。神垂爱世人，倾听人们的祈祷。他以广博的胸怀给予人们希望。使人们繁衍生息。
可是人类的欲/望随着他们的繁衍而不断的越积越累，他们向神祈祷，有着讲不完的愿望，有着实现不完的欲/望。他们一味的祈祷，却忘了献祭羔羊。
神厌烦了，神失望了。神再次回到天上，将【罪】留在了人间，将【罚】带回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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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最后一缕余温随着最后一丝光亮隐没在地平线深处，月殇城的全貌，却无法被想要寻求真相的人窥知！
【无心公爵的城堡】下，霓虹灯的色泽代替了强大的结界，将世界阻隔在外。
年轻的画师，倚靠在窗廊之上。绯红的暮色倾落，将他精致的脸孔埋藏。身体轻盈的黑色恶魔以猫的姿态轻阖眼角。
他们看不见月亮。他们只能看见真相！
许久，黑猫阿库睁开眼角，金色的瞳孔在夜色中妖娆。一片残红，钻进他的视角，昊淼手中的枫红，依旧残存着灵魂的嘶吼。在落日骄阳的倒影下，残存悲凉。
似乎是在轻哼，阿库磁性的声音窜进昊淼的耳中。“还是把那东西扔了吧，尽管公爵那0.小鬼说没问题了……翠竹那女人可说不上是什么好东西，她给的东西，难免有诈。”
“你认识翠竹夫人吗？”自从他背上【昊淼】这个名字，这只妖魔就从没离开过他的视线。可这并不能说明他的消息会闭塞。或者说，他们从前是认识的。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一只妖魔的岁月，是难以想象的漫长。
“恩，很久以前有过几面之缘。”他可不会浪费精力去记忆那些跑龙套的小角色。能入的了他的眼的，起码也是些能成为传说的人物。
“悲枫山吗……”将仅有一片的枫叶，放在耳边，亡灵轻轻低语。述说着他所不知道的故事。将枫叶举过眼前，夕阳的红，映在其上。仿佛每一处脉络，都是一个故事的分歧。哪怕只要一闭眼，整片山的枫红，轻易就将人淹没。
无尽苍凉！
就在夜色真正的降临的那一刻，仿佛远空之中，传来了悠悠叹息。炙热的火焰，瞬间将昊淼手中的枫红掠夺，拼命的燃烧！
“昊淼！”事出突然，就连一向不为所动的阿库也不禁意外。能在它眼皮下放出咒力而不被它察觉的，除了那个人类的少女，不可能存在其他。可他们做过约定，那个人不会毫不告知下出手。而眼前这一片枫叶的燃烧，就只有……
“我没事。”他低头看着步入飞灰的那片叶，脸色稍显苍白。火焰中，亡魂依旧嘶吼。却不为痛苦。那反而是在庆幸，迟迟到来的解脱。手指之上，残留了点点灼热，生命最后的温度。“消逝了吗？”
突然，他痛苦的皱眉。淡薄的身体失去重心，跌撞在墙角之下。精致的眉角开始纠结，他人所不能窥视的“必然”在他黑色的瞳孔中闪现！
身披黑色袈裟的亡灵，在美丽的女子怀中渐渐消逝。一同消逝的，还有他曾经的执着。以及那让人心痛的爱恋……
“五枫……”从未听过的名字，自他口中唤出。却毫不突兀。只是那女子的面孔，无论如何，他都看不真切！明明是……似曾相识的熟念。“是谁，那个人是谁？那个像人类一样静静哭泣，却比恶魔还要强大的人类是谁？！”
“昊淼！”黑猫的爪子在碰触昊淼的一瞬间，所有的影像似被驱散般，彻底隔离。若在平时，昊淼只会静静的维持两人的距离，可在此时，在所有的幻想都消失的此刻，他却烦躁的打掉阿库的爪子，呆滞的瞳孔中，挣扎般的寻找那模糊不请的幻像。
阿库难得的皱眉，昊淼的脸孔越发苍白。这可不像是平常的他。前不是，退不是。沉默随着夜色，将两者彻底笼络。许久，他做出退步。转身走开。它了解他。温柔与劝慰，对他来说，都是无价值的讽刺。所以，它留他一个人。
年轻的男子，目光涣散，坐落在黑暗的一角。
黑猫阿库金色的瞳孔中，闪过凌厉的锋芒。能撼动昊淼神识的，它只知道一人！
抬头的时候，悬浮于夜色中的古堡，笼络在一片死意当中。却有生命般，在嘲笑它曾经的抉择！它隐隐轻叹。
【逢魔之时】必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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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孩童轻轻吟唱：谁人挥动着白色的羽翼身染圣血，谁人手舞创世之剑伫立尘嚣……谁是天使？谁是恶魔？堕落者无罪……谁知天堂的彷徨？
谁是……将我拯救出牢笼的黑色羔羊！？
              
                                                    《悲枫山的苦行僧》完
                                  下章，《自闭症少年》


.........

《自闭症少年》
【一】
父母出意外死掉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可六岁的他，却空虚到连哭泣都做不到。站在父母的坟墓前，他呆滞的表情，目光涣散着没有看任何人。连坟墓上苍白的照片，都没有做最后的挽留。
他有着美丽雀鸟的名字，却没有鸟的欢乐。自闭症，那是当代的医学名称。也是他三岁时，就伴随在他身上的另一个名字。
“自闭症少年”。
他在父母的亲朋间来回辗转，从一个陌生的居所到另一个陌生的家庭。因为谁也不能对一个对外界毫无适应力，对关爱不做出任何反应的“低能儿”平白付出。
可是他们错了。自闭症的孩子并不是低能，也不是白痴。他们只是不清楚该怎么处理自己的感情。他们往往会在一定的领域里有着卓越的成就。当某一天，他在报纸一角，在几个数字上圈起圈的时候，恰恰是他不幸的开始……
原本那些对他冷眼旁观甚至厌恶的人，突然转变了态度。开始对他阿谀献媚，开始对他关怀备至。他们看他的眼神，不是原本的厌恶，却硬生生，只是在看某件值钱的事物的贪婪。
他作为一个能招财的特异孩子，在亲朋的追抢声中无限疲惫。
现在，他十岁。像最昂贵的鸟一样，被关在豪宅深处。只是他不懂得反抗，他从来都是逆来顺受。他捂起耳朵，他闭上眼睛，他将无助的身体蜷缩在狭窄的角落里，紧闭心扉！
可即使闭上了眼睛，即使捂住耳朵，不绝于耳的声音，还是能流进他的脑中。
【为什么，他又不是你亲生的，凭什么他有比我还好的待遇？】
【你懂什么？要不是他，你哪来的昂贵衣服，你哪能像现在这样，有花不完的钱？！】
【那个低能儿真是，在我们抚养他的时候，连一次都没帮我们猜中彩票！】
【我不管，你一定要争取到他的抚养权，你可是他父亲的亲生弟弟！】
【可是太怪异了吧，平时都是一副白痴象。怎么可能对彩票中奖这类的东西百发百中？不会真的像奶奶说的，是被鬼怪附身了吧？我可还听说，他总是把自己关在衣橱里，还总在半夜一个人喃喃自语，要不就是嚎啕大哭……太怪异了～～】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少年咆哮着，少年挣扎着，少年，躲在黑暗的角落，泪流满面！
月光倾落，带着一种殇。微薄的光芒渗透进壁橱深处。少年在缝隙中窥视静宜的夜空。死一般的古堡，仿佛是在对他施以嘲笑。他稚嫩的声音无限彷徨……
“谁来，将我救出，这喧嚣的牢笼……谁来，谁人挥霍着血染的翅膀，将困惑我的声音杀死？！”


【三】
神【死去】的时候，爱他所有的天使们将他的肉体分割。双足为柱，永支撑天堂。躯干成骨，构筑世界平衡。其余的身体降落于地面。体内流动着他的血液的孩子们分别继承了他的能力。
能窥视前尘与未来的【眼】。
能倾听天使之音与恶魔低语的【耳】。
能昭示必然发生的未来轨迹的【口】。
能使万物复活与消亡的【手】。
以及继承【神之性】的【血】！
命运的齿轮重新转动，倒吊的五芒星的烛火还不知未来命运的依自燃烧。
只是，命运……从来都只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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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步的距离，仿佛是无限结界的延伸。那无止尽的困惑着少年的声音戛然而止。身边往来的喧嚣，突然没了色彩，云不再飘，风不再抖。停泊与眼前的，就只有女子美丽清冷的佛陀面。
她轻轻微笑，只是那笑容在少年的眼中看来，不过是长久岁月里养成的一种态度。一种不仔细看，会以为那只是女子唇边天然而成的弧度。她似笑非笑，语气轻柔。“坐吧，知更。”她好像对哄小孩很有一手，在知更到来之前，就点了店里最有名的圣代杯。微薄的凉气开始在被子外壁凝集，却有一种难以言的温暖。
此时的少年，完全没有异常的坐在古月禹的面前。他的神情，虽然漠然，却没有任何呆滞的现状。“我知道你，你是古月禹，【神血】的流传者。”他本应该害怕眼前的女子，可自枫红的业火所传来的少女哭泣之声，让他对她产生了一种未知的情愫。
那或许，是怜悯。
少年只有十岁。本该是无忧无虑，天真微笑的年龄。可是他选择了漠视世界的存在。把自己紧锁在笼子里，拒绝迈出脚步。
柳坐在另一张桌子边，低垂的眼角看着古月禹青稚的面貌。看着她眼里唯一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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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就像是一种无形的病毒。将三人笼络其中。
突然，少年笑了。起初是痴痴的发出微微的声响。然后声音逐渐强烈，最后癫狂。古月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静待事情的发展。
他说：“果然，无论是黑暗，还是光明，都在害怕你的力量，只是走近你身边，那些可恶的躁动就全没了。简直是被你杀死了一样！不愧是下一代的【神】！”
“我并不是神，也不想成为所谓的神……我……”
“可你能帮我！能打开我的牢笼！我再也不想听到他们的声音了！关于神的预言，关于第三次圣战，关于最后的神之子……”他开始挣扎，他开始咆哮，他抓住他的头发，让痛觉取代心中的烦躁。
“知更，够了！”
“我快被他们逼疯了！”
“住口，知更！”古月禹伸出手，她的手指接触少年额头的一瞬间，所有的烦躁同时归于静寂。那是少年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宁静。仿佛是远古之前，星辰还没有诞生的那一刻。
“抱歉呐，知更。如你所见，我的能力并不能将你从牢笼中挽救。也不能杀死那些困惑你的声音。我能做到的，只是将所有的声音阻隔在你的牢笼之外！”
“那是，什么意思?”
“现在，你不需要知道，但当另一个选择放在你面前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
知更抬头，明镜的眸子里干净纯洁。“……是末知吗？”
柳缓缓的低下头去，唇边却荡过神秘的微笑。即使无法操控自如，即使他并不接受。可那原本就是属于【神】的力量。【超越】的存在。
古月禹又说：“不错。但是，他现在的名字是……昊淼！【昊天】一族最后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