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秋叶飘落之时》
我在外地工作有三年了。因为路途遥远、工作性质等问题，除了逢年过节，我不常回家。
可每当秋季刚刚降临，第一片落叶从枝头脱落的时候，来自家乡的某种久远的凝视，总会使我心有灵犀的停住一切手头事务。委托好工作，订好高铁票，我立即启程返回家乡，今年亦是如此。
隐隐吸引我回来的，是我老家小区旁的那片公园。我独自坐在因岁月老化的长椅上，看着眼前这棵同样岁月斑斑的古树，我情不自禁地从钱包中抽出一张小照片。是一位小男孩和一位小女孩的合照。
左边立着不动，年纪大一点的男孩是我。右边凑到镜头前，举着片落叶，畅快大笑的女孩是我的儿时玩伴——许秋。
不过，自从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之后，我再也见不到许秋了。
我和许秋大概可以看作是青梅竹马，她曾经就住在我家的隔壁。我比她大两岁，但因为自身性格的问题，我却时常被她牵着鼻子走。
许秋是单亲家庭，和她母亲一同生活。它的母亲早出晚归，常常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家里，我的父母也比较忙，有时直到晚饭时间也回不来。
两个孤独的人，以一种奇妙的感同身受联系在了一起。在初中以前，每逢休息日，她必来我家串门，和我共度大半天的漫长时光。
除了家中，我们第二爱待的地方，便是小区旁的一个小公园。
公园中央是片用青黑色砖石铺就的空地，最中间位置有棵巨大且粗壮的古树，我们就在古树底下嬉闹玩耍。
小时候的我说不出古树的品种，只知道每逢秋季，它遮天蔽日的枝干上的叶片，颜色就从绿转为黄或者棕黄。当干爽的秋风袭来，成片成片的枯叶从树梢上脱离，铺满古树周围的空地。
这幅壮观而又绝美的景色，给当年幼小的我们带来无限的冲击。
许秋对其的热情我无法想象。也许是因为她本身就与秋季有缘——她在秋天出生，因此她母亲给她取名时，也添了个“秋”字。
她会在那段时间异常积极，提前好几天拉着我坐在公园长椅上，守候着真正意义上，属于秋天第一片古树落叶的飘落。
这种傻事，我并不寄予太多希望。但实际上，幸运垂帘了这位傻姑娘。
我记得，那是在我六年级的秋天的一个周末。
一整个下午，我们一直在公园等待着奇迹的降临。好几年，我们都错失了这个机会，我的耐心一次次的消减，而许秋的耐心却一次次增加。
“我们还是回去吧，时候已经不早了。”我看着太阳的位置，向一旁的许秋提议道。
“反对！回去也是冷冷清清，还不如在这多等等。”
我知道我的任何理由，都会被这位小机灵鬼回怼回去，我只好对自己惨兮兮的命长叹口气，拨弄着地上的小草打发着时间。
就在这时，我听见许秋稚气的尖叫了一声。
“快看，快看前面！第一片落叶！我们等到了！”
我几乎是被她强行拉着起身，又强行被扭过头的。顺着许秋手指的方向，我望见一片绿中夹黄的叶子，在空中左右摆动，轻飘飘的，飞至许秋的脚下。
“过来拍张照！”
许秋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相机，如获至宝般拾起那片树叶。
我站了起来，看向摄像头，还没想出一个恰当的poss，就听见快门被按响的“咔嚓”声。
许秋笑盈盈的转过头，炫耀似的晃动着手中落叶。
“你的表情像个呆瓜。”
我没有回话。
“可能只是片被风强行吹落的叶子呢，不用那么激动吧。”
“我是它是就是。”
我永远说不过许秋，也就停止了这场无休止的争论。在最后回去前，我还是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觉得这有什么意义？这太傻了。”
“你不觉得有种无名的宿命感吗？我喜欢秋天，所以我想看见第一片秋叶。”
带着这份似答非答的回答，我升入了初三，许秋也进入了初中，和我是同一所学校。
在我的眼里，许秋对万事万物都保有着十足的好奇心，但越是长大，她在学习中的造诣却逐渐衰颓。
她的成绩很是一般，按照这样下去，只能上的了一所普通的高中。许秋来我家写作业时，我时常安慰她不必因此伤心难过，能考入高中就已经超越很多人了，不是吗？
往往这个时候，许秋总是一遍又一遍的，用冷冰冰的语气回复我：你什么都不懂。
我或许是懂的。许秋是单亲家庭，而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情况，导致她母亲对许秋有着异乎寻常的期望。在她母亲眼中，我是成功的代名词，而许秋是失败的代名词。
我不止一次的从她母亲嘴里听见夸奖我的话，她用的词藻、形容和寓意的丰富程度，使被夸奖的我都产生了一丝不自在。
当许秋在现场时，情况就更糟糕了。
“许秋，你要更加加倍的努力啊！你看看人家的学习成绩，哪次掉过链子。再看看你，一回来就是去人家家里，就不能老老实实一个人待在家里嘛？还有，和你说了多少遍，写完作业别玩手机，哪天我一定要把它给扔了。”
我在这时总会偷偷注意许秋的表情，我想她的自尊心会因此受伤，感到难过。但许秋并没有。从头至尾，她一直面无表情，露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从初一至初三，我很少看见许秋露出过笑容。她来我家的频率，随着她母亲三番五次的劝告，也越来越少。
到了初三，许秋的成绩一落千丈。我这时有点相信，许秋学习的态度，确实有点问题。身为比她大两岁的我，我自认为有这个责任，去劝诫下许秋，至少不要彻底放弃学习。
但是，我彻底搞砸了。
一个周末，我把许秋喊到了我的家中。
“许秋。”
我喊了一声，把许秋执着于手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你是不是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把学习的事放在心上。”
许秋一听见这话再度低头看着手机。
“怎么了？”她如此回应道。
“我是说，就是如果你认真点，成绩肯定能提升的，我相信你。”
“我就是笨，只能这副样子。”她怕这样还不够，紧接着又说道：“再说，就算认真了，又能怎样？能像你一样考上重高吗？”
“这说不定...”
“可以不要张口闭口讲学习吗？”
我老实的闭上了嘴，我们俩同时陷入沉默。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时，没有任何话题可聊。
“可阿姨很辛苦的，天天那么晚回来，你总得回应下她的期待吧。”
说完这话，许秋站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位陌生人。
“可以不要提她吗...可以不要提她吗！”
许秋突然提高音调，吓得我说不出一句话。
“我为什么要回应她的期待？她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多期待——为什么——一定要和你比？”
“我在她的眼里，一文不值！她说我笨，说我不努力，说我不懂得感恩。她总是说，如果有你一半的脑子，那能有多好啊。她说的，好像我是外人，你才是她的亲儿子！”
“你总是高高在上，你有真正了解过我，理解过我的感受吗？我讨厌你！”
许秋声嘶力竭的吼完最后一句，跑回了她的家。不管我怎么敲门，怎样说对不起，门依旧紧紧锁着。
夜晚，我睡不着觉。我翻来覆去想着：我毁坏了和许秋的关系。
破镜重圆难，自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来过我家。有时如果遇见了我，她总会保持着距离。譬如我等电梯时，她会走楼梯下去，譬如我在电梯上时，她会等我一人离去后，再独自乘坐电梯。
一开始，我几乎无法直面许秋，我无法原谅自己愚蠢的行为，每天心如刀绞。可后来，我渐渐麻木了。高三的压力迫使我忘却一切，我没有力气思考别的，更没有精力因此情绪低落。
所以我安慰我自己：分别总会存在的。小时候的许秋是因为孤独而和我产生交集，现在她有别的比我更了解她，关系更好的朋友，有没有我，其实不重要。
我不断重复着上述的话，释怀着自己的罪恶感。
时间来到了高三下学期，我会一直记住这个时间点，直到我的记忆因不可逆的损伤而消散。
那时，我在自己家的客厅中，百无聊赖的刷着自己的手机。时隔许久，许秋在她的社交账号上，再度发布了一个公开的动态。在我们大吵了一架后，许秋大多数动态，都把我有所屏蔽。
我对这一反常举动很是奇怪，好奇心驱使着我点开动态。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有谁能救救我。】
与此同时，我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剧烈的碰撞声。有人在呜咽、有人在拉扯。我听见许秋家的门被打开了，里面几近绝望的悲鸣，透过坚固牢实的门传入我的脑中。
我透过猫眼，看见一幅混乱不堪的场景。
许秋被两位穿着迷彩服的男子死死的控制住，押着不断激烈抵抗的她，在电梯口等候。她的母亲和一位男人站在一块，无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不时失望的摇着头。
我害怕外面的变故，可我还是打开了门。
我朝着他们大声质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我的话语，押着许秋的两位男子，纷纷转过头，恶狠狠的盯着我。我不由后退了一步。
看见我这副窘态，站在许秋母亲旁的男子，来到我身前，面容和善的对我说：“别错怪我们了，我们是在给这位女孩治病。”
我看向许秋，她面色惨白，嘴被男子用手紧紧捂住。我又看向许秋的母亲，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是青少年行为矫正所的人，是正规的，合法的，所以不用担心。”
我追问道：“许秋得了什么病？”
“哎，这孩子误入了歧途。她沉迷网络无法自拔，即使我苦口婆心的劝说，她也不听我的话。学习上不积极，态度也不令人满意，总之——”
一旁的男人笑嘻嘻接着话说道：“不听话，这是病，得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想来，我可能是不敢说。因为那两个男人一直盯着我，就好像要把我活剐似的。
许秋看我没有任何动作，再次呜咽起来。尽管她面色涨红，身体拼命反抗，也逃不出两位成年男性的控制。
她被三人带入电梯，而后，电梯门硬生生合上。
“哎，希望这孩子回来以后，能端正好态度吧。”许秋的母亲一边担忧的说着，一边走入屋内，关上房门。
楼梯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周围静的可怕。
我不知道许秋被带去哪里了，我只知道直到我高考完，许秋才被她的母亲接回来。
高考完的暑假里，我从未见到过许秋出门，她一直待在她的家中，被一扇房门阻止了所有通往外界的通道。她的社交账号被注销了，那最后一条动态也被删除了。
当我遇见她的母亲，她总会劝慰我不必担忧，说许秋很好，不过需要段时间适应一下。我每次过问，都是同样的回答，渐渐地，我也不再过问了。
只是在跟我父母的通话中，我才了解到些许许秋的真实情况。
事实上，自从我离开家前往大学校园后，许秋和她的母亲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了。我的父母很是频繁的听见隔壁的吵闹声、尖叫声。
许秋的母亲有时半夜会逃出来，敲响我家的房门，一脸惊恐地和我父母说：“哎呦，我的好邻居，请快点帮我报警，我那女儿拿着把菜刀，想要来砍我！”
我的父母在我离家的日子里，一共报了三次警。警察处理不了家事，反而每次报警之后，许秋的反应变得更加过激。她割过腕、长时间精神异常而失眠、总是拿着刀具随身携带...
大二的秋季，我因有事返回了家乡。我是一路赶着回来的，我很想见见许秋，即使我们已有好几年不曾说过一句话了。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房门。而后，独自在家的许秋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见过她的一刹那，说不上来的刺痛扎在了我的心头。许秋整个人憔悴不堪，眼神失去活力，面无表情。她的两只手臂布满刀痕伤疤，身体瘦弱的让人心疼。
我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只是出声邀请她来我家坐坐。她同意了。
我和许秋坐的很近，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嫌恶，但我心中清楚，我们再也回不到曾经了。
“听说你休学了两年？”
“嗯。”
“这些伤疤...是你自己...弄的？”
“嗯。”
“你的口袋装着什么东西？”
“刀。”
许秋把它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那个，你看秋天又到了，这是你最喜欢的季节，所以...所以...一切都会个新的开始...”
“嗯。”
“之前的照片我还留着，你要不要看看？”
我拿出钱包，把那张照片拿了出来。我凑近了一点，颤抖的握着照片，介绍道：“你看我们之前的样子，多么的稚嫩，我们的变化真大啊。”
许秋的眼神飘忽不定。
“我以前总是说不过你，陪你做了一大堆傻事。那片树叶，你一定记得吧，我们为了它花费了好几年时间。”
“你不是讨厌和我做这些事情吗？”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其实现在想来，这些都是很美好的记忆。我只是——不会表达我的感受。”
许秋从我手中接过照片，她盯着它看了很久，我耐心等着她看完。我看见许秋失神的眼中闪着泪光，随即，一滴又一滴的泪水顺着两颊向下流淌。她的胸口起起伏伏，无声地啜泣着。
未等我做出下一个动作，许秋整个人靠到了我的胸口处，就如儿时的她，不开心时依偎在我怀中一样。
她的脑袋埋在我的胸口位置，低着头，两只手扯住我的外衣，一颤一颤。她终于克制不住汹涌的情感，放声大哭着。
“我忘不掉那些——”
许秋带着哭腔，向我倾诉着积压了多年的心事。
她说她在那年被带走后，在那个封闭的地方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不听话会挨打，不服从会挨打，不懂得“感恩”也会挨打。
她说那位青少年行为矫正所的负责人——就是那位曾经在许秋母亲旁，面容和蔼的男子，对她做了无法言说，肮脏不堪的事情。
她说她想要亲手杀了那里的所有人，那些所谓的教官，那位负责人。她说她想杀了她的母亲...
我任凭许秋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衣服，未曾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早在多年前的时候，我已经做出了一个不可逆的选择。
“明天...能不能陪我到公园看看...出去走走...”
许秋稍稍远离了我，她的眼睛望向我的眼睛，她的嘴唇微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不过我还是听见了她的答复。
第二天的清早，我敲响了许秋家的房门。
我迫切的想要看见她，我想带着她重回公园，在那把老旧的长椅上度过一整个上午。我会坐在那，听清楚许秋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对她说出很多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们会等候第一片古树的秋叶落下，即使秋天已经降临很久，落下的树叶也可能是被风强行吹下来，而并不真正属于秋天的。但许秋一定会说：“我说它是就是！”
我们会互相斗嘴，而我永远说不过她。当中午肚子发出强烈的不满时，我们会共同回家，在吃饭的同时，期盼着下一刻的美好。
可上述所幻想的一切，在她母亲打开门后，全部破裂了。
我看见许秋站在客厅的窗户前，她把窗户向外打开，整个人向外爬出。她最后回头望了我一眼，淡淡的露出一抹微笑，那是时隔多年后，我见过许秋的第一次微笑。
我朝着她挥了挥手，许秋没有回应我。她只是闭上眼，向后倒去。我看着她的身影在某一瞬间悬置在空中，在下一秒又向下坠落，她瘦弱的身体如同一片凋零的树叶，似乎在空中左右摇摆不定。
我不顾一切的冲到窗户前，怔怔的看向远方的天空。在此刻，我忽略了许秋母亲的尖叫，以及小区楼下传来的骚动。很长一段时间，我听不见警车的鸣笛声，更感受不到救护车离去时声音渐远的变化。
我就立在那，不敢妄动一步。我不能把我的视线向下看去，因为那会使我不得不接受一个悲惨的事实：我永远见不到许秋了。
...
我望着手中的照片，良久，把它收进钱包。我站起身，同时，古树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似乎在为我的离去发出悲鸣。
命运般的，一片绿中夹黄的树叶，从古树上脱落，顺着风飘飘然的，落至我的脚下。
我俯下身，捡起这片树叶，就像小时候，某位爱笑的小女孩，捡起自己的第一片秋叶一样。
我在外地工作有三年了。因为路途遥远、工作性质等问题，除了逢年过节，我不常回家。
可每当秋季刚刚降临，第一片落叶从枝头脱落的时候，来自家乡的某种久远的凝视，总会使我心有灵犀的停住一切手头事务。委托好工作，订好高铁票，我立即启程返回家乡，今年亦是如此。
隐隐吸引我回来的，是我老家小区旁的那片公园。我独自坐在因岁月老化的长椅上，看着眼前这棵同样岁月斑斑的古树，我情不自禁地从钱包中抽出一张小照片。是一位小男孩和一位小女孩的合照。
左边立着不动，年纪大一点的男孩是我。右边凑到镜头前，举着片落叶，畅快大笑的女孩是我的儿时玩伴——许秋。
不过，自从多年前的那个清晨之后，我再也见不到许秋了。
我和许秋大概可以看作是青梅竹马，她曾经就住在我家的隔壁。我比她大两岁，但因为自身性格的问题，我却时常被她牵着鼻子走。
许秋是单亲家庭，和她母亲一同生活。它的母亲早出晚归，常常留她一个人孤零零在家里，我的父母也比较忙，有时直到晚饭时间也回不来。
两个孤独的人，以一种奇妙的感同身受联系在了一起。在初中以前，每逢休息日，她必来我家串门，和我共度大半天的漫长时光。
除了家中，我们第二爱待的地方，便是小区旁的一个小公园。
公园中央是片用青黑色砖石铺就的空地，最中间位置有棵巨大且粗壮的古树，我们就在古树底下嬉闹玩耍。
小时候的我说不出古树的品种，只知道每逢秋季，它遮天蔽日的枝干上的叶片，颜色就从绿转为黄或者棕黄。当干爽的秋风袭来，成片成片的枯叶从树梢上脱离，铺满古树周围的空地。
这幅壮观而又绝美的景色，给当年幼小的我们带来无限的冲击。
许秋对其的热情我无法想象。也许是因为她本身就与秋季有缘——她在秋天出生，因此她母亲给她取名时，也添了个“秋”字。
她会在那段时间异常积极，提前好几天拉着我坐在公园长椅上，守候着真正意义上，属于秋天第一片古树落叶的飘落。
这种傻事，我并不寄予太多希望。但实际上，幸运垂帘了这位傻姑娘。
我记得，那是在我六年级的秋天的一个周末。
一整个下午，我们一直在公园等待着奇迹的降临。好几年，我们都错失了这个机会，我的耐心一次次的消减，而许秋的耐心却一次次增加。
“我们还是回去吧，时候已经不早了。”我看着太阳的位置，向一旁的许秋提议道。
“反对！回去也是冷冷清清，还不如在这多等等。”
我知道我的任何理由，都会被这位小机灵鬼回怼回去，我只好对自己惨兮兮的命长叹口气，拨弄着地上的小草打发着时间。
就在这时，我听见许秋稚气的尖叫了一声。
“快看，快看前面！第一片落叶！我们等到了！”
我几乎是被她强行拉着起身，又强行被扭过头的。顺着许秋手指的方向，我望见一片绿中夹黄的叶子，在空中左右摆动，轻飘飘的，飞至许秋的脚下。
“过来拍张照！”
许秋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相机，如获至宝般拾起那片树叶。
我站了起来，看向摄像头，还没想出一个恰当的poss，就听见快门被按响的“咔嚓”声。
许秋笑盈盈的转过头，炫耀似的晃动着手中落叶。
“你的表情像个呆瓜。”
我没有回话。
“可能只是片被风强行吹落的叶子呢，不用那么激动吧。”
“我是它是就是。”
我永远说不过许秋，也就停止了这场无休止的争论。在最后回去前，我还是问了她一个问题。
“你觉得这有什么意义？这太傻了。”
“你不觉得有种无名的宿命感吗？我喜欢秋天，所以我想看见第一片秋叶。”
带着这份似答非答的回答，我升入了初三，许秋也进入了初中，和我是同一所学校。
在我的眼里，许秋对万事万物都保有着十足的好奇心，但越是长大，她在学习中的造诣却逐渐衰颓。
她的成绩很是一般，按照这样下去，只能上的了一所普通的高中。许秋来我家写作业时，我时常安慰她不必因此伤心难过，能考入高中就已经超越很多人了，不是吗？
往往这个时候，许秋总是一遍又一遍的，用冷冰冰的语气回复我：你什么都不懂。
我或许是懂的。许秋是单亲家庭，而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家庭情况，导致她母亲对许秋有着异乎寻常的期望。在她母亲眼中，我是成功的代名词，而许秋是失败的代名词。
我不止一次的从她母亲嘴里听见夸奖我的话，她用的词藻、形容和寓意的丰富程度，使被夸奖的我都产生了一丝不自在。
当许秋在现场时，情况就更糟糕了。
“许秋，你要更加加倍的努力啊！你看看人家的学习成绩，哪次掉过链子。再看看你，一回来就是去人家家里，就不能老老实实一个人待在家里嘛？还有，和你说了多少遍，写完作业别玩手机，哪天我一定要把它给扔了。”
我在这时总会偷偷注意许秋的表情，我想她的自尊心会因此受伤，感到难过。但许秋并没有。从头至尾，她一直面无表情，露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从初一至初三，我很少看见许秋露出过笑容。她来我家的频率，随着她母亲三番五次的劝告，也越来越少。
到了初三，许秋的成绩一落千丈。我这时有点相信，许秋学习的态度，确实有点问题。身为比她大两岁的我，我自认为有这个责任，去劝诫下许秋，至少不要彻底放弃学习。
但是，我彻底搞砸了。
一个周末，我把许秋喊到了我的家中。
“许秋。”
我喊了一声，把许秋执着于手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你是不是最近一段时间，没有把学习的事放在心上。”
许秋一听见这话再度低头看着手机。
“怎么了？”她如此回应道。
“我是说，就是如果你认真点，成绩肯定能提升的，我相信你。”
“我就是笨，只能这副样子。”她怕这样还不够，紧接着又说道：“再说，就算认真了，又能怎样？能像你一样考上重高吗？”
“这说不定...”
“可以不要张口闭口讲学习吗？”
我老实的闭上了嘴，我们俩同时陷入沉默。这是我们第一次在一起时，没有任何话题可聊。
“可阿姨很辛苦的，天天那么晚回来，你总得回应下她的期待吧。”
说完这话，许秋站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神像是看着位陌生人。
“可以不要提她吗...可以不要提她吗！”
许秋突然提高音调，吓得我说不出一句话。
“我为什么要回应她的期待？她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多期待——为什么——一定要和你比？”
“我在她的眼里，一文不值！她说我笨，说我不努力，说我不懂得感恩。她总是说，如果有你一半的脑子，那能有多好啊。她说的，好像我是外人，你才是她的亲儿子！”
“你总是高高在上，你有真正了解过我，理解过我的感受吗？我讨厌你！”
许秋声嘶力竭的吼完最后一句，跑回了她的家。不管我怎么敲门，怎样说对不起，门依旧紧紧锁着。
夜晚，我睡不着觉。我翻来覆去想着：我毁坏了和许秋的关系。
破镜重圆难，自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来过我家。有时如果遇见了我，她总会保持着距离。譬如我等电梯时，她会走楼梯下去，譬如我在电梯上时，她会等我一人离去后，再独自乘坐电梯。
一开始，我几乎无法直面许秋，我无法原谅自己愚蠢的行为，每天心如刀绞。可后来，我渐渐麻木了。高三的压力迫使我忘却一切，我没有力气思考别的，更没有精力因此情绪低落。
所以我安慰我自己：分别总会存在的。小时候的许秋是因为孤独而和我产生交集，现在她有别的比我更了解她，关系更好的朋友，有没有我，其实不重要。
我不断重复着上述的话，释怀着自己的罪恶感。
时间来到了高三下学期，我会一直记住这个时间点，直到我的记忆因不可逆的损伤而消散。
那时，我在自己家的客厅中，百无聊赖的刷着自己的手机。时隔许久，许秋在她的社交账号上，再度发布了一个公开的动态。在我们大吵了一架后，许秋大多数动态，都把我有所屏蔽。
我对这一反常举动很是奇怪，好奇心驱使着我点开动态。
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有谁能救救我。】
与此同时，我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剧烈的碰撞声。有人在呜咽、有人在拉扯。我听见许秋家的门被打开了，里面几近绝望的悲鸣，透过坚固牢实的门传入我的脑中。
我透过猫眼，看见一幅混乱不堪的场景。
许秋被两位穿着迷彩服的男子死死的控制住，押着不断激烈抵抗的她，在电梯口等候。她的母亲和一位男人站在一块，无声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不时失望的摇着头。
我害怕外面的变故，可我还是打开了门。
我朝着他们大声质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我的话语，押着许秋的两位男子，纷纷转过头，恶狠狠的盯着我。我不由后退了一步。
看见我这副窘态，站在许秋母亲旁的男子，来到我身前，面容和善的对我说：“别错怪我们了，我们是在给这位女孩治病。”
我看向许秋，她面色惨白，嘴被男子用手紧紧捂住。我又看向许秋的母亲，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是青少年行为矫正所的人，是正规的，合法的，所以不用担心。”
我追问道：“许秋得了什么病？”
“哎，这孩子误入了歧途。她沉迷网络无法自拔，即使我苦口婆心的劝说，她也不听我的话。学习上不积极，态度也不令人满意，总之——”
一旁的男人笑嘻嘻接着话说道：“不听话，这是病，得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现在想来，我可能是不敢说。因为那两个男人一直盯着我，就好像要把我活剐似的。
许秋看我没有任何动作，再次呜咽起来。尽管她面色涨红，身体拼命反抗，也逃不出两位成年男性的控制。
她被三人带入电梯，而后，电梯门硬生生合上。
“哎，希望这孩子回来以后，能端正好态度吧。”许秋的母亲一边担忧的说着，一边走入屋内，关上房门。
楼梯间，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那。周围静的可怕。
我不知道许秋被带去哪里了，我只知道直到我高考完，许秋才被她的母亲接回来。
高考完的暑假里，我从未见到过许秋出门，她一直待在她的家中，被一扇房门阻止了所有通往外界的通道。她的社交账号被注销了，那最后一条动态也被删除了。
当我遇见她的母亲，她总会劝慰我不必担忧，说许秋很好，不过需要段时间适应一下。我每次过问，都是同样的回答，渐渐地，我也不再过问了。
只是在跟我父母的通话中，我才了解到些许许秋的真实情况。
事实上，自从我离开家前往大学校园后，许秋和她的母亲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了。我的父母很是频繁的听见隔壁的吵闹声、尖叫声。
许秋的母亲有时半夜会逃出来，敲响我家的房门，一脸惊恐地和我父母说：“哎呦，我的好邻居，请快点帮我报警，我那女儿拿着把菜刀，想要来砍我！”
我的父母在我离家的日子里，一共报了三次警。警察处理不了家事，反而每次报警之后，许秋的反应变得更加过激。她割过腕、长时间精神异常而失眠、总是拿着刀具随身携带...
大二的秋季，我因有事返回了家乡。我是一路赶着回来的，我很想见见许秋，即使我们已有好几年不曾说过一句话了。
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响了房门。而后，独自在家的许秋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见过她的一刹那，说不上来的刺痛扎在了我的心头。许秋整个人憔悴不堪，眼神失去活力，面无表情。她的两只手臂布满刀痕伤疤，身体瘦弱的让人心疼。
我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只是出声邀请她来我家坐坐。她同意了。
我和许秋坐的很近，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嫌恶，但我心中清楚，我们再也回不到曾经了。
“听说你休学了两年？”
“嗯。”
“这些伤疤...是你自己...弄的？”
“嗯。”
“你的口袋装着什么东西？”
“刀。”
许秋把它拿了出来，放在桌上。
“那个，你看秋天又到了，这是你最喜欢的季节，所以...所以...一切都会个新的开始...”
“嗯。”
“之前的照片我还留着，你要不要看看？”
我拿出钱包，把那张照片拿了出来。我凑近了一点，颤抖的握着照片，介绍道：“你看我们之前的样子，多么的稚嫩，我们的变化真大啊。”
许秋的眼神飘忽不定。
“我以前总是说不过你，陪你做了一大堆傻事。那片树叶，你一定记得吧，我们为了它花费了好几年时间。”
“你不是讨厌和我做这些事情吗？”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其实现在想来，这些都是很美好的记忆。我只是——不会表达我的感受。”
许秋从我手中接过照片，她盯着它看了很久，我耐心等着她看完。我看见许秋失神的眼中闪着泪光，随即，一滴又一滴的泪水顺着两颊向下流淌。她的胸口起起伏伏，无声地啜泣着。
未等我做出下一个动作，许秋整个人靠到了我的胸口处，就如儿时的她，不开心时依偎在我怀中一样。
她的脑袋埋在我的胸口位置，低着头，两只手扯住我的外衣，一颤一颤。她终于克制不住汹涌的情感，放声大哭着。
“我忘不掉那些——”
许秋带着哭腔，向我倾诉着积压了多年的心事。
她说她在那年被带走后，在那个封闭的地方受尽了非人的折磨，不听话会挨打，不服从会挨打，不懂得“感恩”也会挨打。
她说那位青少年行为矫正所的负责人——就是那位曾经在许秋母亲旁，面容和蔼的男子，对她做了无法言说，肮脏不堪的事情。
她说她想要亲手杀了那里的所有人，那些所谓的教官，那位负责人。她说她想杀了她的母亲...
我任凭许秋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衣服，未曾说过一句话。我知道不管我说什么，都是苍白无力的，早在多年前的时候，我已经做出了一个不可逆的选择。
“明天...能不能陪我到公园看看...出去走走...”
许秋稍稍远离了我，她的眼睛望向我的眼睛，她的嘴唇微动，发出细微的声响。不过我还是听见了她的答复。
第二天的清早，我敲响了许秋家的房门。
我迫切的想要看见她，我想带着她重回公园，在那把老旧的长椅上度过一整个上午。我会坐在那，听清楚许秋说的每一句话，然后，对她说出很多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我们会等候第一片古树的秋叶落下，即使秋天已经降临很久，落下的树叶也可能是被风强行吹下来，而并不真正属于秋天的。但许秋一定会说：“我说它是就是！”
我们会互相斗嘴，而我永远说不过她。当中午肚子发出强烈的不满时，我们会共同回家，在吃饭的同时，期盼着下一刻的美好。
可上述所幻想的一切，在她母亲打开门后，全部破裂了。
我看见许秋站在客厅的窗户前，她把窗户向外打开，整个人向外爬出。她最后回头望了我一眼，淡淡的露出一抹微笑，那是时隔多年后，我见过许秋的第一次微笑。
我朝着她挥了挥手，许秋没有回应我。她只是闭上眼，向后倒去。我看着她的身影在某一瞬间悬置在空中，在下一秒又向下坠落，她瘦弱的身体如同一片凋零的树叶，似乎在空中左右摇摆不定。
我不顾一切的冲到窗户前，怔怔的看向远方的天空。在此刻，我忽略了许秋母亲的尖叫，以及小区楼下传来的骚动。很长一段时间，我听不见警车的鸣笛声，更感受不到救护车离去时声音渐远的变化。
我就立在那，不敢妄动一步。我不能把我的视线向下看去，因为那会使我不得不接受一个悲惨的事实：我永远见不到许秋了。
...
我望着手中的照片，良久，把它收进钱包。我站起身，同时，古树响起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似乎在为我的离去发出悲鸣。
命运般的，一片绿中夹黄的树叶，从古树上脱落，顺着风飘飘然的，落至我的脚下。
我俯下身，捡起这片树叶，就像小时候，某位爱笑的小女孩，捡起自己的第一片秋叶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