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记得男人的名字,只随意地叫他一声"李"。李独居在临海的城市里,黑色的海水蛇形过沙滩,扭进他潮湿的梦。他的梦里却全是山,巍峨的,连绵的,大的小的石头高低交错,他在梦里抚摸过每一块石头的纹理。青树盘踞着山生长,他抬起手臂,那青树是突出的青筋血管,与那山一般的骨头血肉相缠。李往往做完这关于山的梦,醒来时都是天色未亮的清晨,蓝色玻璃窗内朦胧的梦仍未消散,空洞洞的房间内响起几声短暂而急促的呼吸声,原来是他睡觉时压着的手开始麻木而迟地疼起来了。他戴上手套,拿起桶,出门去。桶里装着的一把黑色火钳伴随他的脚步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海边的风簌簌穿过他的全身,他捡起了今早第一片垃圾,是一副折断一支脚架的墨镜。他喜欢这片海寂静的时刻,世间万物归于平静,文明和谐包容,厮杀沉入海底,生命平稳地逝去。只是,再过两三个小时,这片海人会多起来,有时人声鼎沸的喧嚣会淹过海浪声,热闹过去徒留一地的垃圾,人的欲望会毁掉这片海,就像曾经有许多人贪婪地毁掉整个世界,使如他们这些人沦落在此地,他时常这样想着。他用自己的方式留住干净的海,只因为这是他唯一能留住的东西。等海平面升起第一缕朝霞,他一天的工作就完成了,薪水微薄,好在他日常生活也简朴。霞光扑散在海面上,浮光语林鸟如橙色的碎星般跳跃在这头,他却能望见尽头的山,那是他生命最初开始的地方,四川一个被群山怀抱的小村。回到住处,已是早上八点过了。他收拾完一切,起锅烧油,从橱柜里拿出一罐咸菜,用筷子夹出一条咸菜,切成细丁,入锅过油,翻炒到咸菜表面裹上一层金黄的油渣,整个房间充满咸香味,他才将咸菜倒入海碗里,再是烧水煮面。这碗咸菜鸡蛋面,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面,却是他这几十年独自生活唯一的慰藉。记忆里这碗面也是不常吃得到的,总是要到过年过节,或是生日那天母亲才会给他煮上一碗这样的面,油酥过的咸菜铺在面上,用筷子一搅,一只圆滚滚的荷包蛋从碗底露出来。这时,母亲总会拿着一瓶自制辣椒酱走过来,拍拍他的手,半是责怪半是玩笑地说道:"二娃就是等不及,放点辣椒才有味。"他这手艺还是远不及母亲的,只在多年前从一个四川老乡的媳妇那学来的腌咸菜简单技艺。那家媳妇说:"每家的咸菜味道都是不同的,就算用料啥的都一样,味道还是不会一样的。"最后总会说上一句"真想再吃一次我妈做的咸菜啊。"这些惆怅的话题虽不是禁忌,说起来对大家都只会徒留悲伤。每至传统佳节,酒馆、小餐馆外头的街边总能看到一些人喝醉了,趴在一旁哭得汹涌又真切,用自己的方言一遍一遍喊着爹娘,在内心深处只有凭着酒醉才能当自己还是孩子他们里有的人情感充沛有的人天生冷漠却在那一刻对隔着海峡的亲人有同样的思念。他们这些人本不是自愿来到此处,他们大多数普通到只能 平庸一生,没读过多少书,在当时的年代,唯一的念想是 每天吃饱饭,多数也是没什么大抱负的,在这里他们照着 每一个底层人一样活着,只是他们独自流浪在异乡,与亲 人重逢的希望渺茫。那是1987年的夏天,传来了两岸将通行的消息。那几个月,他收集的报纸厚厚叠成一堆,他常去小酒馆打 探小道消息,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兴奋,这是他们这些中老 年人面上不常有的小孩子不藏心事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