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真
归真也不知道她在等候什么样的命运，但在齐王宫里，她终于见到了这位神谕中所描述的公主：她的眼睛很美，清澈得好像才融化的霜河，没有任何一缕忧风能轻易晕染两页眉书，于是真想起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池畔的两朵睡荷——淤泥不会脏污它们的花衣，连露水都只会安静的走过叶脉，不会吵醒香甜的美梦。公主璞倒映在真的眼湖中，是一块易碎而珍贵的白岫玉，于是她小心的捧起璞受伤的手指，长甲匀下些许药粉：“真已然为您上药，或许明日它就会愈合如初——所以请您别再落泪。”

归真
她第一次近距离的端详这位尊贵的公主，两扇睫水像是流动的湖泊，灵动得像是溪上轻盈的浮光，但为什么此时她的心也在隐隐作痛呢？是源于悲伤的哭泣，还是宿命的作祟，把她们的心用线连在一起，让晴也是雨，雨也是晴。绸缎缠过公主璞的指尖，真恍惚地认为是神明的错谕，这样一位瘦草般的公主如何会选择以自刎这样哀艳的方式，了结爱的生灵呢？仅仅是割破的血色便足以让眼睛落下一片泪雨，那么樱花树般的血泉喷涌而出时，又是怎样的痛苦与水河：“您不会死，真已为您包扎，您只需安睡，一夜后便不会有伤痛的痕迹，您无须担忧了。但，假若有一天您真的走到生命的尽头，是否会选择自刎的方式，合上美丽的双眼呢？”

归真
是一阵风的经过，让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掌很冷，像是一种别样的冬天，那里无时无刻都在飘雪，孤独的房檐上布满了白的痕迹。而恍惚而交错的思绪却突然将她的眼睛放到一片深邃的湖里，那里有曾经，有现在，有未来，还有一处模糊的、令她看不清的影子，然后熟悉与陌生两种无法共存的感触涌上心堤，像是冲破了关隘，之后心会猛然的跃动，或许是在庆贺希望，和更改未来的可能。她拉住公主璞的手，让影子离得很近很近，近到宛如一对久别重逢的故友：“公主，请永远不要离开齐国，不要离开这片温柔的故土，好吗？”

归真
假如她的眼睛再次看向那样熟悉的眉梢，是否便会想起那片哀艳的血湖前，横倒的那把伤剑——冥冥中的牵引让她走入这个充满回忆的宫殿，她看向一面镜子：那样鲜活的生灵好似下一秒便要消散，成为嬴秦宫中的一片白骨。那么，请不要前去，不要让宿命的笔再次写下关于齐国公主的伤诗，重蹈覆辙的风不该停留在公主的发鬓，更不该吹起那畔鲜红的嫁衣。归真的裙缘的青花终于还是跨过了一道高槛，只是须臾，又轻轻落下，就在公主璞的履前：“公主璞，请不要去，好吗？”

归真
她仿佛想起临行前回荡在耳畔的箴言：命，不可逆也。但一个无辜的生灵即将在秦宫王墙上逝去，她看不见远方的故土，或许冥冥中，她能想到齐土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的惨像。她柔顺的女鬓不受控的颤起，仿佛是哀风摇起脆弱的伤花，以锐刃剪破春的窗纸。归真的声音变得很低，她认真的看向公主璞颈上的璎珞，在不久之后，那里将会出现可怖的剑痕，与血一起葬在异国的嬴秦之地：“可是，你真的会死的……”

归真
她第一次如此郑重的让目舟顺着公主潺潺的发河流向她贞美的袍角，所以再洁白的蝉衣会在冬时沾染一片雪意，所以命运的轻舸总会驶入秦水池畔。那时，齐宫的花是否还会落在公主璞的衣肩，她丰满的云鬓是否依旧簪得上她手上那支鸾钗——或许铜镜中那张宛如诗经秋水的面庞曾出现在归真的梦里，哪怕她们还未来得及翻开一篇完整的诗页，也不曾一同看过开在春天的杏花树，可在月灯拟写的露枕上，在缥缈无依的睡容里，她们却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
归真合上眼，她觉得姜璞的魂灵没有哀泣、没有悲鸣：是的，她是齐国最尊贵的公主，未来秦王宫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夫人。那时，羽扇会遮住她低下的睫页，秦王会在王庭的阶下亲迎她的宝履。她还会穿上玄色的垂袍，将柔顺的长发写成绵长的髻书，可在浩瀚的史札里，微萤易散、流絮易落，秦国的齐夫人终会死于自刎的长剑下。
但归真还是松开了手，她不舍的看向那张依旧稚嫩的面庞，她说：“姜璞，公主璞，请去吧——”
归真，归真，返璞归真。
——她知道，她在送那时的自己。

归真
返璞归真。
她终于意识到她对姜璞那份陌生的熟悉感究竟来自何处，就像她分明是客居人，却在第一次来到齐王宫时可以分毫不差的接住一朵即将凋零的落花。
公主璞出嫁时，是她亲手用一把镶嵌着并蒂花的金梳篦为她盘起秦国已婚妇人的发髻——在往后的很多年，齐国夫人的长发将会一直如此端庄的盘起，她洞悉着当年自己的命运，却要含悲带笑的送她离去。
她记得咸阳宫中的齐国夫人最是怕疼，只是瓷片划过手指，哪怕并未有血的淌出也会换来她一番皱眉。风寒时宁可裹着一层厚被，也不肯喝下一碗又苦又涩的药汁。这样的一位公主璞，却在未来齐国兵败时朝南而拜，以她陪嫁中最锋利的长剑结束渺小而年轻的生命。
那把剑本来只是不舍她的齐王后准备镇除邪祟的吉物，剑鞘上栩栩如生的兽首和花纹合该一直冷漠的睡在陪嫁箱子的底部，它们不该拥有温度，更不该沾有一位来自故土公主的鲜血。
但姜璞，我依旧为你祈祷——
这是归真站在城墙上目送远走的车马时，所念，所想。
哪怕命运已被注定，哪怕这本命书已被历史所写，哪怕多年后的她宛如青鸟般，降临在幼时居住的宫室，哪怕她重新遇到了她：那位比自己年轻的自己，那样熟悉，又那样鲜活。
虽然她走上的，是一条赴死之路。
但这是乱世中一位公主的必须践行的使命。
她又一次默念：返璞归真。
这一刻，她仿佛又看到巍峨高耸的咸阳宫墙。
其实，她，她们。
——从来不需要拯救。

25.3.11，归真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