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了。”黄纸已经烧得只剩下余烬，白烛在他灵前晃晃悠悠。肩头按来一只宽慰的手掌，我抬手在那掌背拍了拍，示意没事，最后以目光描摹过那碑上名姓，我吐出一口白气，站起身来，“走了，回家吃饭，不打扰他晒太阳。”
无冬林不远便是西北连绵起伏的群山，我站在林边，抬眼去看覆雪的山巅，一壁同他往回走。
“小时候经常闹着他带我进山玩，打完猎便烤了吃，吃饱喝足就就地一躺，草比人还高——唔，比当时的我高。头顶有时候白云悠悠，有时候旷远无云，天气晴好时，太阳能晒得人一身都暖烘烘的，一动都不想动。”
但家还是要回的，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孩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要在山里当野人，可惨痛当爹的郡王殿下第二天还有一堆公务等着，心不甘情不愿也得摆出一副大人姿态，跟儿子讲道理，讲着讲着讲不通了，就拎起来揍一顿。
“我一边假嚎一边把我娘搬出来，他倒好，逮着我一通揍完，还得再揍一遍，说是如果我母亲还在也得揍我，他代劳罢了——愣是欺负我无处取证，就没见过这么当爹的。”

“原来你小时候这么好忽悠？”
我和李隙相识也差不多是这样的年纪，只是没多少交情，只能看见李白榆横行秦州——他打小就嚣张，于是避而远之，学堂放课都宁愿拐三条街也不和他同路。眼下时隔二十载春秋，倒是生出些追悔莫及的心痒难耐。
“说起来，王妃的陵寝也离此处不远，我当初以为殿下不入皇陵是为了和王妃合葬，没想到最后你将他葬入了无冬林。”

“因为那是我爹。”我挑眉睨了他一眼，对他在想什么心知肚明，“你小时候没被张伯忽悠过？——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咱们可还在无冬林呢，仔细晚上回去你爹入梦训你。”
我随口同他拌了两句嘴，这才朝他解释：“我母亲那是衣冠冢，只是为了给我留个念想，据说她此生都在追求自由，去前交代父亲将她一把灰撒入三山四海。我爹……按他自己的话说是，留在西北，所有人都得听他的，倘若回长安去，皇陵里不是祖宗就是长辈，想不开才回去受罪——全是不着调的瞎话。”
我轻声笑了笑，又很快收敛：“他怀念长安，但也并不想回长安。可直到他故去，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

老头子识趣，屋里多了一个人，他才不会来搅我好梦。只不过身边人深谙我秉性，有些话说了也不会信，那自然还是缄口不言。
“总归是些刻骨铭心的过去。”我抬手拨开垂枝，“有时候有些人捂着旧事不愿让人窥视，一味地探究，反而容易逆了初心。”

“我知道。”李集并不为旧事所困，一生都活得通透朗然，也没什么心结与遗憾，不需要我来替他解怀。我只需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足够告慰他九泉了。
我略停了脚步，替他拂去肩头碎雪，忽然笑道：“要我说，我以后也不葬皇陵，那群迂腐的老古板们肯定不愿意你与我合葬，还不如回秦州来，还能陪陪你爹我爹。”我跨过一涧冻住的暗溪，“还要写满传记，留在墓室里，好教后世都知道你是我王妃。管它青史野史，你都得和我绑在一块。”

“怎么还有人指着自己的墓被挖被盗的？”我失笑，却从善如流，“那得要一个大点的棺椁，我要和你同棺共葬，总不能生前同寝，死后却得分居……我喜欢山上，但也不能太高，太高了全年都是雪，没什么景致，容易看腻，最好是半山腰，有细水流经，春来莺飞草长，热热闹闹。”

“你这究竟是挑埋骨之地还是找避世之所？”我揶揄一句，悉数张口应下，“都听你的——所以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我尚在身后事的闲话里漫无边际地游离，猝不及防遭遇他这一句从死到生的人生大事，一时怔愣，脚下一顿，停在了原地：“什么？”

我行走在山脊之上，抬手遮光，撩眼去看万里无云的碧空，轻笑一声。
“我说，祭告四方，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