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檐雨听经** （上）
卯时初，山雀还未啄破琉璃色的晨雾。
白露蜷在青竹榻上，数着帐顶垂落的冰蚕丝络子。这是栖霞观亲传弟子才有的幔帐，三千雪蚕吐的银丝里织着《黄庭经》的微雕篆文，晨光透进来时，满帐都是游走的金砂小字。她惯常要等第七滴露珠从东窗外的芭蕉叶滚落，才肯披衣起身——这是三年前初入山门时养成的癖好，那年她蜷在耳房的硬木榻上，整夜听着后山松涛，唯有蕉叶承露的轻响能带来些许故乡的雨意。
今日的第七滴露悬在叶尖迟迟不落。白露拥着松烟染的云锦被坐起，忽觉腕间传来暖意。低头看去，青玉镯内流转的烟霞竟凝成凤首形状，衔着一粒朱砂似的赤芒。这是师尊去年冬至授予的洞冥玉镯，说是采自北冥寒玉矿脉的活玉胚，遇灵气则显异象。她记得那日丹房的地龙烧得极旺，师尊的麈尾拂过玉镯时，冰裂纹里突然绽出红梅，老道姑的银眉在蒸气里颤了颤："离火映玉髓...倒是少见。"
廊下传来陶壶煮水的呜咽。白露赤足踩上青砖地，足心立刻被春寒激得泛起细粟。她俯身系好杏黄丝绦的软履，忽见门缝里溜进一截黛青袍角——大师兄正在廊下煎茶，铁釜里滚着苍玉峰顶的雪水，松柴烟缠着他鸦青的发髻，在琉璃瓦下氤氲成水墨山峦。
"小师妹的鼻子倒是灵。"他头也不回地摆弄鎏金银茶碾，碾轮与砧板相触时溅起零陵香的碎屑，"昨日新焙的蒙顶石花，配你去年埋的梅花雪正好。"
白露跪坐在蒲团上，看师兄用湘妃竹茶匙分茶。天青釉盏里浮着几片雀舌，在初沸的雪水中缓缓舒展成翠羽。她捧起茶盏暖手，忽见盏底游出一尾朱砂鱼，细看竟是玉镯红芒映出的虚影。
"今日该你当值采药。"师兄突然开口，沸水注入建盏的声响惊散了鱼影，"后山断云崖的七叶伽蓝，怕是开足了七重瓣。"
白露指尖在盏沿顿了顿。伽蓝花每开一瓣需十年光景，开至七重时蕊心会凝出月露髓，是炼制清心丹的主材。三年前她随师尊在崖顶守过一夜，记得那花苞裹在冰雾里，月光淌过时像溺水的萤火。
药篓悬在西厢房檐角，竹骨上攀着去年未摘净的忍冬藤。白露垫脚去够时，惊醒了梁间新来的燕雀，雏鸟绒羽擦过她耳垂，落下些带着奶香的暖意。篓底还粘着去岁采紫参的泥痕，药香混入晨风，勾得她腕间玉镯又泛起涟漪。
山径的露水打湿了裙裾，苏绣鞋面上的杏花渐渐晕成烟霞色。白露在洗药涧前驻足，卸了鞋袜踩进沁骨的溪水。卵石上的青苔滑如鱼脊，她扶着崖壁小心挪步，忽见上游漂来几瓣淡金残英——是伽蓝花凋谢的痕迹。
"竟提早谢了..."她蹙眉提起裙裾，逆着溪流疾行数步。水花溅在玉镯上凝成冰珠，叮叮咚咚滚落涧底。绕过虎啸岩时，眼前豁然绽出一片琉璃光海：断云崖的冰雾不知被谁破开，七重伽蓝尽数怒放，每片花瓣都流转着月华，而本该在花心的月露髓，此刻正悬在一位玄袍道人掌中。
道人背对着她立在雾中，鹤氅被山风鼓荡如垂天之云。白露瞥见他腰间悬着的青铜药秤，秤盘上刻着栖霞观的云纹徽记——是那位闭关十年的玉衡长老。
"小丫头来得正好。"道人忽然开口，声音像陈年雪水擦过青石，"借你腕间离火一用。"
白露还未应答，玉镯突然灼如烙铁。赤芒化作流火注入月露髓，将那滴银露淬成琥珀色的丹丸。崖顶冰雾轰然炸裂，无数伽蓝花瓣纷扬如雪，落在她发间竟凝成冰晶头面。
"告诉素问，她的离火映玉脉..."玉衡长老将丹丸收入紫金葫芦，踏着翻涌的雾海渐行渐远，"与我的乾元丹道倒是绝配。"
回程时山雨忽至。白露在碑林檐下避雨，看雨脚在《抱朴篇》石刻上敲出编磬的清音。这是三百年前青崖真人留下的丹诀，雨水顺着"铅汞相投"的沟壑流淌，竟在石缝里汇成条蜿蜒的朱砂溪——当年镌刻时掺了辰砂的墨迹，经年累月已沁入石髓。
雨幕中忽然飘来赤色纸伞。大师兄拎着鎏金提盒穿过月洞门，盒里新蒸的青精饭冒着热气："玉衡师叔方才传讯，让你明日改去丹房当值。"他瞥见白露发间的冰晶，麈尾突然扫过她腕间玉镯，"离火淬冰魄...难怪师叔肯出关。"
暮钟响起时，白露正在药庐拣选夜交藤。师尊的紫铜药炉咕嘟着碧色药汁，蒸汽凝成青鸾在梁间盘旋。她将伽蓝花瓣铺在竹筛上，忽然听见炉内传来婴啼般的异响——这是第三炉九转还魂丹，药引正是玉衡长老淬炼的那颗月露髓。
"去取三钱续断来。"师尊的麈尾指向东南角的百子柜，"要甲子年采收的，存在第七层卯位的锡罐里。"
白露踩着榉木梯攀上去时，发现卯位的漆盒上积着异样的香灰。她吹开灰烬，露出底下用丹砂画的八卦符——乾位明显多出一笔，像是有人匆忙间添上的。腕间玉镯突然发烫，盒盖自动弹开的刹那，她看见本该装满续断的锡罐里，蜷着只通体雪白的药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