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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风之子(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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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风之子(格日勒其木格·黑鹤)


1楼2011-02-01 16:37回复
    那是十九岁的暑假,我徒步穿越了呼伦贝尔草原。
    我没有想到在那片广袤无边的草地,我会有幸见到一匹自由不羁的草地生灵。我从没有奢望可以拥有它,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只生活在那片绿色的草地上。它活着就是为了奔跑,奔跑时像风一样滑过绿浪般的草地。我把它称作风之子。
    即使现在,它也总是在我的梦中出现,如同迅猛的风向我冲过来,在我面前一个精巧的侧转,与我擦身而过。我又能嗅到那种混合着热烘烘汗味的青草的气息,它的丝般的长鬃拂过我的面颊。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它了,它只属于那无边的草原。它是风之子。
    从贝尔镇出来,正是下午。出了镇子,面前就是一片在炙热的阳光下绿得令人感到莫名焦渴的无边草地,两条车辙在略有起伏的草地蜿蜒起伏,消失在远方热气浮动的地平线上。蓝得透明的天空中有几只懒洋洋的鹰伸展着巨大的翅膀漫不经心地乘着草地上的气流慢慢悠悠地滑翔,偶尔它们黑色的影子从我的头顶一扫而过,带给我简直是奢侈的片刻清凉。这就是草地。没有什么参照物,有时候实在是太无聊,我就把远方出现的与无边无际的绿色迥然不同的什么东西当成是目标。很多时候,这些目标都要徒步半个小时才能到达。那往往是已经被风化得酥脆的动物的白骨。有一次我见到一只死去的鹰,只剩下白骨和羽毛,但是它在草地上依然保持着飞翔的姿势。我把那只硕大的鹰的头骨放进了背包里。我当时还在想这也许是此次草地之行的最有意义的纪念物----一只呼伦贝尔鹰的颅骨。但我错了,很快我就见到了它,那才是草地之行最值得回味的。
    翻过一个缓坡,我干渴的鼻子嗅到了水的气息,我想是地图标识的那条河---乌尔迅。这是连通呼伦湖和贝尔湖的一条河,呼伦贝尔由此得名。
    我想改变一下行进方式也许可以减少一成不变的行走方式所造成的疲劳。调整好呼吸,我把双手插进腋下的背包带中。"预备,跑!"我用嘶哑的声音对自己喊,蹿了出去。让以千篇一律的步幅行进的疲劳的双腿跑起来,效果果然不同。蓦然间我感到一阵轻松。可是,紧随而来的是沉重的背包与身体的撞击让我踉跄不成步伐。河的气息如此的强烈,就快到了。我冲上了一个缓坡,未知的景观忽然展现在我的眼前。一条河,如金色的缎带般令人不可思议的河在无边的地上蜿蜒而来,像血班凝重的绸带,风吹起的波纹闪动着金色的鳞光。天边山样厚积的云幻化出一片动人心魄的紫色,云缝处漏射出一柱柱柠檬色的光线。整个草地被笼罩在一片庄严而神秘的玫瑰的红色中。这才是草地。"我兴奋地大叫。
    渡过这条并不宽的河我用了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分三次才把背包里的东西都驮了过去。我上岸之后累得躺在岸边如绒毯般细软的草地上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即将沉入地平线,此时展现在我面前的是金色的辉煌草地。迎面吹来的风中我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膻气,我知道,那是一个镇子---白音塔拉。但我实在不想再往前走了,决定就在河边的这片柳树林间的草地上宿营,草地像高尔夫球场一样平整柔软,是个休整的好地方。
    支开帐篷,铺好睡袋后,我用从河边拾来的浮木燃起了草地上的篝火。吃光了一听在火上烤热的牛肉罐头后,我拿出笔记本靠在背包上,打算把关于草原的印象记录下来。
    


    2楼2011-02-01 16: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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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真的没有再闹。我没有回头也从水面的倒影中看到它银白色的影子,它垂首凝思般地在我的身后静静地看着我。我故意不动,等待着。它果然再一次探出头轻轻地啃咬我肩膀部位的衣服,隔着薄薄的T恤衫我清晰地感觉到它热烘烘的鼻息和嘴唇上毛茸茸的硬髭。
      夜来得很快,在我借着用河边的浮木点燃篝火的火光写完了日记,记录了这并不平常的一天之后,钻出了睡袋。一定要早早休息,明天还要赶到前面那个镇子,到那里我就真正地完成横穿乎伦贝尔的行程了,在那里我可以乘班车到最近的火车站。
      就要开学了。
      正像我在日记里写的,这是不平常的一天,但真正的不平常还没有开始。
      我睡得很沉,所以那个东西已经隔着帐篷触碰到我的脸时我才懵懵懂懂地醒过来。
      我以为是风之子又回来了。但马上我就感到声音不对,这是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而且发出的声响是犬类特有的十分谨慎的咻咻的喘息。看到没有反应,它便更加大胆,已经在用角质的爪子在涂胶的帐篷面上抓挠。
      看来像是一只跑出营地的无所事事的牧羊犬。
      为了给它点教训,我抽出一直放在手边的刀,用刀柄向着估计差不多的位置重重地敲了下去。我感到刀背好像砸在鼻梁坚硬的骨头上。
      一声略显压抑但依然响亮的嚎叫,伴随着跑开的沓沓的声音,在空荡的草地上传出很远。随着这声嚎叫,其实一直有夜鸟啼鸣的深夜的草地猝然无声,连欢快的螽斯也没有了声响。这种安静非同寻常。
      我拉开一点帐篷的拉链,在月色皎洁的草地上,我看到距离帐篷十几米远的地方一字排开的一小片绿色的荧光。当我眼睛逐渐适应后,我看清那是将近四五只像狼犬一样长着削立间耳的家伙。
      狼!
      在兴奋和恐惧交织的驱使下,我把刀握得更紧了。
      前几天,我路过小镇阿木古郎。在那儿,我看到一只很奇怪的羊。当时我在客运站附近的餐馆吃过饭,正站在客车前研究一幢精美别致仿佛童话中才会有的木制房屋的结构,那只默默伫立在草地上的羊突然迎入我的眼帘。刚开始我以为羊身上染上了红色的颜料,仔细观察才发现羊的右侧腰腹部位的毛皮不翼而飞,露出鲜嫩的红色肌肉组织,蚊蝇落上去时它的全身都一阵大幅度的惊悸抖动,但它一直安详镇静地紧闭眼睛。我好奇地走到羊跟前,裸露在草原秋日干燥空气中没有一丝庇护的鲜红娇嫩的红色和苍蝇在在进食后遗下的已经开始发育蠢蠢欲动的幼虫让我喉咙里涌上苦涩的胃液,我差一点俯身呕吐--在餐馆里我吃的就是羊肉。车重新起程之后,我问坐在身边怀抱一只帆布袋--我估计那里面是一杆枪--满脸络腮胡子一直沉默寡言的汉子,那只羊是怎么回事。在我强忍着太阳下呛眼睛的陈腐气味凑近那只羊仔细查看时,那汉子一直面色阴沉地坐在车旁的草地上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5楼2011-02-01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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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头哀号的狼被它狠狠地一蹄射进河中,其他的狼更加退缩,只是象征性地保持着某种队形。那头落入水中的狼已经爬上河的彼岸,被水浸湿的狼是如此的狼狈不堪,简直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
        它们退却了,在我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它们已经离开了。
        一切又归于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伫立在月光下的风之子真正地立在那里,我走出帐篷,慢慢地向它走过去。还没有走到它身边我就听到急促的喘息,它宽阔的两肋在剧烈地起伏。
        看到我走过去,它打了个响鼻,扬起头,那两只黑色的眼睛在月光下炯炯有神。
        它低下头嗅闻我的手,我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它时,感到手上沾了温热的液体。那是一道撕裂的伤口,但只是表皮伤,不过流了不少血,已经濡湿了它的侧肋。我急匆匆地跑回帐篷里去找背包里的紧急外伤药,等我拿着药出来时,它已经不见了。在我的面前,只有月色中茫茫无边的白净草原。
        它来救我,那是胡扯八道。大概它只是顺道路过,或者是这一天一直对我好奇,而那几头狼恰好让它看着不顺眼。
        一夜没睡好,天亮之后我放心大胆地睡了一觉。中午我起来惊奇地发现一座白色的毡包已经在距我的帐篷不远的河岸边建起来了。一位穿着蒙古袍的老人正在毡包前把一只羊拖倒在铺在草地的塑料布上。
        我向那个刚刚建起的夏营地走过去,想和老人打个招呼。
        两只像小狮子一样凶悍粗壮的黑色牧羊犬从毡包的阴影里抬起了硕大的头颅,瓮声瓮气叫了两声之后,就要扑过来。我领教过这些具有藏獒血统的牧羊犬的强悍,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它们的凶猛并不比狼逊色。长了一张美洲印第安酋长一样皱纹纵横坚毅的脸的老人抬起头来,眯起眼睛看了看我,然后吆喝了一声,那两只浑身长毛被太阳晒得昏头昏脑没有多少精神的牧羊犬咣的一声趴下了。
        "塞班诺。"我向老人问候。
        "塞班诺。"老人点了点头,"早上往这边营地来,看到有狼。没碰到你吧?"老人操着并不熟练的汉语问我。
        "啊。。。。。。没有。"我说。
        老人脱掉了身上的藏青色的蒙古袍,露出圣雄甘地一样黝黑的肩背,轻轻一悠将绵羊摁倒在地上摊开的塑料布上,如同美国牧人竞技大赛中那些参加捆小牛比赛的牛仔,手脚麻利地用不知从哪里掏出的细麻绳将它的前后蹄分别绑好。羊一声不吭地侧倒在地上。老人从腰间的刀鞘里抽出一吧木柄蒙古小刀。
        他将刀叼在嘴里,腾出双手把羊的姿势摆正,让它肚皮朝天,左手紧紧地攥住羊的两只前蹄,右膝蛮横地顶在羊的肚子上。
        老人把被口水濡湿的刀子轻捏在手中,刀身细长,发黑,看起来并不锋利。
        羊四脚朝天地默默等待着。
        


        7楼2011-02-01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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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人还是那样轻捏着刀,拇指压住刀背,刀尖点在羊胸口的凹陷处,立刻就划出一道五厘米左右的口子来,露出皮层下红白相间的滑腻的肉膜。没有血渗出来。羊表现得异乎寻常地冷静,以一种悲天悯人的目光注视着正在切割它的老人。
          老人放下刀子,骨节粗大突出的右手从那小小的伤口不可思议地伸了进去。摸索着向下探。毛皮下他的手像一只在土层下觅食蚯蚓的鼹鼠,令人毛骨悚然地蠕动,他的头用力地颤动,脖子上迸起虬结的青筋。
          手到达羊的腰部,在不紧不慢地寻找,犹疑间拉断了什么。我好像听到了啵的一声。我想,那应该是羊的动脉。
          绵羊像人一样叹息了一声,眼睛猛地睁大,盯住了某个也许并不存在却将是它一生中最后印象的什么东西,奋力地昂起头。干燥清爽的空气中流溢着浓酽的膻味。
          死亡的过程简洁而安详,它的头终于垂落在地上的时候,呼出最后一缕绵长的气流。
          我受到了莫名的触动。"有一匹马。。。。。。"我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你说那匹白马?"老人蹲在地上用青草擦手上干凝的血。
          "对,就是那匹白马。"我急切地点头。
          "那是匹种马,跑得快啊,没有什么能撵上它。"老人眯着眼睛望着草原深处说。
          "为什么不捉住它?"我说。
          "捉它?"老人不解地看着我:"捉它干什么?它活得不好吗?当然了,春天时它还会回马群的。"
          我知道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为什么要捉住它呢,只有在无边的草原中,它才是自由的。它就是这草原的一部分,像那洁白的毡包,像那铁轱辘的勒勒车,还有那被杀掉时对草地如此眷恋的绵羊。它们都是草地的一部分。它只有在自由地奔跑时,才是草原的孩子,才是真正的风之子。
          老人请我吃了一顿丰盛的手抓羊肉。
          傍晚时我告别老人,带着老人送给我的那根棒子--那是一根套马杆的一部分,老人把它送给我用来打狼。我可不希望再碰到狼,我也没有机会了,我在镇子上乘车,就要离开草原了。
          在车快开的时候,我拄着那根桃木的棒子站在车边,我系在棒子上两根在草原里拾到的黑色的鹰羽在风中滴溜溜地打着转。
          我真的很想再见到它,风之子,一匹骏马,草原的灵魂。但直到车开动之后我也没有在地平线上看到它的影子。
          我遗憾万分地登上车。
          


          8楼2011-02-01 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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