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无千日好
而忧患一始,便无终日。
我记得看一本书,当中说:人无千日好。竟都是真的。
巧的是,及那时候,便遇着了存宇。
他从我身后来,捡起我遗落的借书票。扫一眼,说:原来有口皆传韦千寻,就是你?这么瘦。
我敏捷回他:比你更瘦么?
他打个愣,随即抚额笑了。相貌极清爽,戴薄身眼镜,书生气质,举手投足间肆意悠游。
我不好意思,低头轻红了脸。
放课后六点那一趟下山的通学巴士,最是人挤人挨,他一手挽我书袋,另一手护一个清静给我。
有人下车,他说:你坐。
车停,他说:跟我后面。
商店街口,他伸臂一隔,说:红灯。我便收起步子。
彼时,正当苍茫暮色疾疾于半空合拢,通天姹紫嫣红。霓灯竞起,晚来风急,穿梭身边这不夜的城,吹得灯影漫处流溢。这都市每分钟,有多少遇见和错肩,有几许受伤与温存,又有怎样的败坏与疼痛?我不禁要感怀身世,踟蹰仰头来望。这存宇一来,天地间忽然明灭了一刻,我双目自刹那间看见电与露,心头也明灭了一刻,便留了印子。我想原来是他,原来这么恰当,等也等过,心凉也凉过,终是都没有荒废。
这男子,他的长袖,或可为我而舞,遮我,挡我,蔽我,护我,拂拭我。怪不得,一见着,我便认得了,直是从未陌生过。
我还当这叫存宇的男子,是我手中永恒的基业。寒假来时,便放心离了他,去了远处。
将及圣诞,处处热闹。虽有点点不舍,但转念又思忖:不争朝夕。此行两宿三泊,本就是个小别,不过研究小组的几个成员,拉队出去拍些关于温泉的素材短片,回来计划制一个自助旅行的咨询集子。因此行李也少带,说走就动了身,只把钥匙向他手中一交:此屋即我心,人走开了,但心还邀你,等我回来一起度平安夜吧。
温泉城第三日,拍摄匆忙拉杂,嬉笑间草草结束。我周围尽是清浅快乐的人,心事不过是惦着居酒屋的一壶清酒跟一场狂歌。我由他们去,自己却羁留旅馆内,欲享受片刻闲。我独个脱衣入了向海的室外小浴场,是夜晴冷,空气稀凄而肃杀。半湾月,兀自点着,照得竹影与碣石之后的海,一片岑寂幽光。我身子浸于一池弥迷水气,无端低头怜起自己那样皎洁的素手,和那样映在水影里写满了心甘情愿但欲诉还休的脸,不禁吟哦起矫情的句子: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
此时。那个人,那唤存宇的男子,是否亦拉开了重围的帘,与我共着这顶头的月,并于这月之下,想起了我?
我忽而觉得要见他,这念头才生,便如毒腾起,赶不及要立时三分验效,心里似有把抵死缠绵声线,在唱惋:归去,归去。于是匆匆撇下三言两语,贴房门上,一个人就那样星光下兼程,赶一班夜间特急新干线,回自己城市。
我急急奔,因有人手上系着我的发,牵我招我。因我魂魄寄托在他处,我不靠近,便取不回。
到的时候,正值夜的最深最漆黑处。
电梯叮的一声,吐出我这个如鬼魅的未眠人,但鬼魅没有我这汹涌的汗与热血,没有我立在门前忽然情怯的心忧。我这般匆匆赶,很不祥,不知赶上什么,是悲是欣,是盛大丰盈,还是空空如也?
我摸出锁匙,静静旋开门,抬手点开灯。
似推理小说终一刻见着了谜底,我却呆了,愕然眼前的镜头,异峰突起,急转直下,谁构思的?!
那韦海发与杨存宇——这个我立定心意要投奔的人,双双,对,是双双睡于我的床。韦海发那一头丰盛喧闹的发,正惊心动魄,如翻滚的浪,汹涌凌乱跌落于被单之上。一只白臂斜斜迈出,如一条诡异的枝蔓,绕上他的颈。嘿嘿,如何形容才妙?这清辉玉臂,这佳人绝色,这双宿双栖!
我心下沉,血上涌,口中发出喑哑嘶鸣。或许我以为我是在歇斯底里叫喊了,但实际我没有,我嗓干涸,气堵喉噎,脑火噼啪乱闪,思与想皆在那一刻定格短路,竟能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