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医生像是被她们吓到，断断续续的告诉她们，千代龙介经过抢救已经脱离危险，
被送入ICU病房，只要醒过来，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一个护士带着她们走到ICU隔离病房的玻璃窗外。
玻璃窗的另一边，他们最重要的亲人被隔绝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正戴着氧气罩，陷在
昏迷之中。他躺在病床上，原本高大的身躯此刻却显得那样脆弱，令人心痛。
主治医生闻讯也匆匆赶来，温言安慰她们：“因为汽车安全度很高和安全气囊的保护，
千代先生只是受了一些外伤，有一些轻微的脑震荡，不过也不会有太大的伤害，昏迷只是
暂时的，很快就会醒过来。”
直到此时，母亲才像失去了全身的力量一般，顺着被擦得干净彻亮的大玻璃窗滑倒在
地，蜷缩着身子低低地啜泣。
莲见坐倒在一旁靠墙的长椅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原本有些混沌的思维开始逐渐清
晰起来，她突然想到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车祸，为什么会发生？
恰好在此时，一个护士走到她身边，低声对她说道：“千代小姐，外面有几位对这次车
祸进行调查的**先生想和你谈话。”
这恰好也是她想要知道的问题。莲见站起身，看着在不远处哭泣的母亲，犹豫了一下，
决定还是不要再给母亲带来更多的刺激，于是她独自一人走了出去。
那几位**似乎是刚刚对车祸现场进行过察看，手里拿着一些记录下来的数据。
他们对她讲了一下车祸大致的情形。
很明显的，她父亲是受害者。因为他没有违反任何交通规则，当时十字路口的绿灯亮
起，他开始向前行驶，驶到十字路口中央的时候，右侧突然冲出一辆速度很快的小型货车，
直直地朝他的方向开过来，幸好在最危急的时刻，他用尽全力把方向盘向左边转去，避免
右侧被正面撞击，从而减少了伤害程度。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和右腿骨折。
**告诉她，肇事车仍然在逃，因为车祸发生在晚上再加上当时天气恶劣，所以目击
者也没能记下肇事车的车牌号。
而最后，莲见抬头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的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故意造成的车
祸？”
那位**想了很久，最后慎重的回答她：“当然，不排除人为犯罪的可能。”


末日光•远灯行
在那么多年的蛰伏之后，命运终究隐隐开始显现其狰狞的脉络。
那一年莲见处于21岁的末尾，手冢国光22岁。他们都还很年轻，以为未来无限漫长，
所以看不见生活正在像一个细细密密的网或是没有出口的迷宫，开始一点一点地淹没着他
们所熟悉并以为会永远存在的世界，而处于迷局之中的他们，其实无能为力，因为太渺小。
年少时的爱情是一把双刃剑。太过用力，太过刻骨，太过不顾一切想要对方幸福，结
果自伤七分而又伤人三分。
后来的他们，才懂得。
2001年的圣诞节，人生的分岔口。亦是幸福的分岔口。
许久以后，其实连他们也已经不记得，究竟是从哪里开始，他们走错了路口，然后与
幸福渐行渐远？
又是哪一年，让一生改变？
莲见的父亲在圣诞节凌晨两点的渐渐转醒。
守在监视仪旁的值班医生们立即为他进行更为仔细的全身检查。
而一直守在病房外的莲见直到此时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她抬起头，在医院长廊白惨
惨的灯光下，看见母亲站在ICU的隔离窗前，像个渴望心爱糖果却又无法得到的小孩一样，
目光眷恋地望向病房里面。其实从母亲的角度望过去，监视仪和医生忙碌的身影已经将躺
在病床上的父亲完全遮住，她什么也看不到，可她还是坚持不走开，也不肯休息，站在那
里，像一棵树一样的沉默固执。
相濡以沫，原来是这样的么？
是这样的，时光沉淀下来的爱情。
有些惆怅又有些感慨地，莲见叹了一口气，从长椅上起身，舒展了一下因长时间的坐
姿而有些僵硬的身体，然后走到母亲身边，像是不愿打扰这样静谧的气氛一般轻轻的说道：
“诶，我去给你买杯咖啡吧。”
这也是她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她是真的累了，也真的老了。曾经是为了取景而
几乎走遍世界的女子，曾经是废寝忘食把自己关在暗房里只为制作出最佳作品的女子，而
今在突如其来的灾祸面前，终究无法掩饰，开始显现出疲累与憔悴。
莲见看着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转身而去，因为她害怕再看下去，自己会落下泪来。
医院旁边恰好有一间7-11便利店，莲见在里边买了两杯热咖啡和一些微波加热的食物，
而后沿着冬日凌晨冷寂萧索的街道往回走去。
落满雪的街道上只有莲见一个人，长靴踏在覆着薄雪的人行道上，传来细微而又带着
些许缠绵的声响。雕花路灯昏黄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悠长，蔓延过没有一辆车的宽阔道路，
在雪地延伸出很远很远。
莲见抬头望了望云翳散尽后皎洁如水的月光。那样莹白的光，穿透了漫长的距离，撒
落在暗夜里的皑皑白雪上，即使实在这样深重的夜色里，亦能看见雪地里反射出的微光。
淡淡的，细小的光。却又无处不在。
清冷安静的雪夜，空旷萧索的街道，路灯的光晕昏黄黯淡，她独自一人站在雪地里，
像是身处茫茫荒原。
突然就很想念手冢国光。
他们本来是约好明天一起去逛浅草町的原文书店的，不过现在大概是不可以了。
莲见有些遗憾的缓缓摸出放在衣袋里的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按下了快捷拨号，又
突然想到他肯定已经睡了，于是慌忙又按下取消键结束拨号。想了想，还是决定发短信，
于是她就站在雪地里，开始一字一字的给手冢国光发信息：“对不起手冢，家里有些事，明
天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出去了。很遗憾呢。”
发完短信之后，莲见顺手把手机放回了大衣口袋。刚走出几步，口袋里的手机就突然
响了起来，在安静到近乎死寂的凌晨时分更显得格外尖锐刺耳。莲见吓了一跳，连忙拿出
手机，然后就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竟然是熟悉到极点的“手冢国光”四个字。
这么晚了，一向作息极为规律的他，居然还没睡么？
“喂，莲见么？我是手冢。”
嗓音依旧是他一贯的淡静清冷，读不出一丝情绪。可是在这样寒冷而独自一人的夜晚，
听到熟悉的声线，莲见发现自己的嗓音竟然微微的哽咽了。
“嗯，是我。”她轻咳了一下，掩饰自己的软弱情绪：“还没睡么？这么晚了。”
“已经很晚了？在看书，没注意时间。”手冢似乎有些刻意地轻描淡写，沉默了几秒后，
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么？为什么明天不能出来了？”
“也没什么的……”莲见本来不想让他担心，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
“嗯……我的父亲出了车祸，我要留在医院照顾他。”
“……严重么？”手冢的嗓音变得凝重。
“还好吧，已经脱离危险了……初步检查是左手骨折和轻微脑震荡。”
“车祸原因呢？查出来了么？”
“查是查出来了，但是肇事车还没有找到。……我父亲开车一向很谨慎，没想到会出
这样的事……”说到最后，莲见还是忍不住哽咽。
“没事的，没事的……”手冢国光不懂怎样安慰她，只能像哄小孩一样，放缓了嗓音
一直一直的重复着：“没事了，会好的，会好的……”
最后，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等一下我来看你，好不好？”


放下了手机之后，手冢怔怔地望着书房窗外笼罩在浓重暗夜之中的庭院。偌大的宅邸
淹没在黑暗之中，那些平日熟悉已极的嶙峋山石和灌木花草，在夜色之中都带着一种说不
出的阴森冷郁。
手边一本《昨日的世界》依旧停在数小时前随手翻开的那一页，茨威格温和淡定的文
字此时却丝毫无法平缓他内心的纷乱。
再回想起晚饭时的那场争执，父亲的震怒和自己的强硬，在此时想来还依旧清晰得仿
如上一秒发生的事。
父亲从未那样生气过，自己也从未那样针锋相对毫不退让。
这样的一场冲突其实是注定无法避免的。
因为即使他和父亲的性格是那样相似，但是他们的信念有着太多的不同。他所要坚持
的，正是父亲所无法理解的。
所以当他们在餐桌上争吵起来的时候，手冢国光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这是一场迟早会爆发的战争，因为他的忍耐已快要到极限，父亲的同样也是。
而他的婚姻则成了最直接的导火索。
父亲在晚餐时当着整个本家包括祖母、母亲和各位叔父在内的一大桌人宣布，自己的
长子将会和三井财团家的小姐订婚。
手冢国光只怔了一秒，就毫不犹豫的起身打断父亲的话，冷冷的说道：“对不起，父亲。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他绝不可能，也绝不允许自己退让。
偌大的长餐桌上霎时鸦雀无声，位于首位的父亲和他在沉默中对峙着，两个同样挺拔
而冷峻的男人对视着彼此，目光是同样的冰冷，气势丝毫不弱于对方。
气氛一点一点的沉冷凝重下去。长桌上的人们都在这样山雨欲来的时刻选择了噤声。
手冢晋明一语不发的凝视着自己位于左手次席的儿子。
他和自己是那样的相像。有着同样强硬不肯退缩的眼神，看似沉静淡然，实际上隐藏
着凉薄的刀刃，甚至就连强大的意志力和倔强的性格亦是如出一辙。
可正是与自己如此相像的儿子，自己22年来耗尽心血栽培并寄予厚望的儿子，在这一
刻，却令他无比失望。
手冢晋明的目光一点一点的冷凝下来，那样冷漠，像是从未有人到达过的寂静冰原。
掌管手冢家族20年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敢违抗他的权威。而且是为了世上最最无
用的爱情。
“因为千代莲见，是吧。”他注视着手冢国光，一字一句的说道，语气笃定，仿佛他是
俯仰天地的神祗，早已洞晓一切秘密。
手冢晋明的语调依旧是一贯的从容优雅。可是每一个字都足以把自己最优秀的儿子推
入冰冷的深渊。他冷冷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霎时间苍白了脸色。
即使手冢国光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的平静，但是手冢晋明已捕捉到他眼中一闪即逝的
诧异与失措。他终究还是太年轻，即使在旁人眼中，他已经强大到没有一丝弱点，可是在
这一刻，在他的父亲面前，他终究只是他22岁的儿子而已。
长桌上的人们还在因为这似乎是丝毫没有关联的一句话摸不着头绪的时候，手冢国光
负在身后的左手已在刹那间握紧，修剪整齐的指甲刺入掌心有一种钝重的痛感。一刹那的
惊诧过去之后，他重又恢复不动声色的镇静。目光清冷如水，对视着父亲深邃莫测的眼眸，
不再迟疑地答道：“是的。”
既然父亲已经知道，他也就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事实上他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要隐瞒。
一辈子都处于深不可测的政坛之中的父亲，有些手段是他所无法想象的，只要是父亲想要
知道的事，从来没有能隐瞒过去的。
而手冢国光也早已知道，他们虽然是父子，可是彼此坚守的信念却太过不同，他们总
有一天会成为对立的两方，这是迟早的事。
从小到大，所有的人都告诉他，为了成为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他必须舍弃一些东西，
包括自己最珍爱的。因为这是必经的试炼。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一步一步的接近所有人都
期待着的顶端，他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失去。可是当他越来越接近顶峰，他发现
生命开始变得那样匮乏而荒芜，他发现，这一切从来都不是自己的理想。
但父亲告诉他承担家族的重任是他身为长子所无法推卸的责任，他必须放弃自己的理
想，选择步入政坛。而现在，他连莲见也将要失去。家族荣耀有那样重要么？值得他放弃
了自己的理想之后，再失去莲见。
为了自己的责任，他一步步的退让。可是暂时的退让不代表他会没有底线地一直退让。
莲见就是他最后的底线。是他唯一不会放弃的，也是他唯一仅有的，最后的温暖。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变得坦然而无所畏惧。


手冢晋明看着儿子变得比一开始更加强硬的目光，眼神也渐渐锐利起来。
他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小兽，而自己终于把他逼到退无可退。但他终究还是太年轻，不
明白以后的人生中还会有许多次这样的退无可退，每个人最终还是会在黑暗的绝境中学会
妥协，学会留下余地。
所谓的理想和执着也就这样在一次次的妥协中渐渐磨折，最后什么也不剩下。
“为了一个千代莲见，你就忘了自己的责任了么？”手冢晋明冷冷地说道：“你忘了我
是怎么教你的？这样的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只会成为你的弱点。”
过度在乎一个人是危险的，会影响判断力，影响所有既定好的目标和计划，进而成为
自身的弱点。而他们，却是不能够有弱点的人。因为他们身上承载着整个家族的荣耀与太
多人的期望。
“有弱点很可怕么？我不是神，自然有弱点。”手冢国光的语气同样冰冷，这是这么多
年来第一次，他为了自己的命运和幸福而向父亲抗争，他已不想再妥协，也不想再失去什么。
“我不会放弃莲见，这是我最后的底线。我不会让我的婚姻成为一场交易。”他向来被
奉为权威的父亲，其实从来都没有给过他真正的父爱。他总是那样忙碌，为着他的野心，
为着权利和财富。现在，就连自己儿子的婚姻也要成为一场交易。
这样强硬的对抗让长桌上的所有人都暗暗惊心。坐在手冢对面的二叔父向手冢国光微
微的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对抗下去。手冢淡淡的转开视线，当作没有看到。不得不承
认，有一点他和父亲非常相似，那就是一旦决定了的事，就会一直坚持下去。
手冢晋明的脸色沉冷下来。
这是第二次，有人如此直接的反驳他的话。第一次，便是那个叫千代莲见的女孩。
他突然又想起两年前在波特曼酒店二楼见过的那个女孩，她并不特别漂亮，也很瘦弱，
但却是他见过的最有勇气的女子。他可以把她的拒绝当作无知者无畏，但他无法原谅此时
手冢国光的违抗。他是自己的儿子，明明知道违抗自己会有怎样的后果，却还是要这样孤
注一掷。
“你没有选择，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是整个家族的继承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
手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左手松开又握紧，因为用力过度，甚至已经渗出血丝。他知
道接下来的这句话一说出口，他就再也无法回头，可是不管未来的路会如何艰难，他仍是
决定孤注一掷：“我宁愿放弃这一切，因为这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的这句话一说完，偌大的餐厅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震惊到无以复加，
数十道目光全数聚集到他的身上。
手冢晋明眉头紧锁，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不相信他居然有这个胆量说出“放弃”这两
个字，“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
“你到底是长大了。”手冢晋明怒极反笑，“懂得反抗了。好啊，很好。你以为所有的
人都仰望你只是因为你的才华么？如果没有手冢家的长子的光环，其实你什么也不是。而
现在你居然敢跟我说放弃？你没有资格放弃！手冢家的人都没有！”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压下自己的怒火，手冢晋明冷冷的说道：“现在马上给我到书房去，
好好反省一个晚上。明天再来见我，我看你是不是还敢说这句话。”
手冢国光没有说话，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固执，谁也不会
妥协。
最后再深深的看了父亲一眼，他退身离开长桌，朝着父亲微微的鞠了一躬，而后转身
离开。
小时候读家训，家庭教师告诉他手冢家族的第一信条就是克制。克制，即意味着自我
牺牲。为了得到最崇高的荣耀，就必须舍弃自己心中那一点仅剩的柔软。
手冢家世世代代的先人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所以他们也必须遵循着既定的命运走下去，
一代又一代的延续着家族无上的荣光，不能有任何差错。因为这是他们最骄傲的荣耀，亦
是他们最沉重的枷锁。
家庭教师说：“这是你们宿命的悲哀与孤独。没有别的选择。”
可是当时只有十一岁的手冢没有告诉家庭教师，其实他从来不相信宿命，不相信人生
是早已被安排好的，因为他有那样多的理想，有那么多想要去的地方，他不甘心被所谓的
宿命束缚。
手冢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凌晨四点。是黑暗最为浓重的时刻。
窗外偌大的庭院此时如坟墓一般死寂。
他合上书，闭着眼靠在椅子上陷入沉思。
半晌，他突然睁开眼睛，查看了一下手机，然后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串车钥匙。
他一向有把车钥匙放在书房的习惯，而今终于派上用场。
没有任何犹豫地，他起身离开书房，没入屋外浓重的黑暗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左岸的幸福
莲见曾在书上读到这样一句话：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塞纳河，它把我们的心分作两边，
左岸属于感性，右岸属于理性。左岸住着我们的回忆、祈盼、梦想和幸福，右岸则住着这
个世界的规则在我们心中打下的烙印。左岸是梦境，右岸是生活。
多年以后，当她坐在塞纳河左岸的咖啡厅里写着自己的小说和旅行札记时，偶尔恍惚
的一瞬，就突然想起自己当年那个关于旅行的愿望。她早已踏上独自一人的旅程，可是那
个曾经约定要与她一同遍览盛景的少年，已经不在了。
那时的她，那时的他们，多么年轻，多么天真，从来不知世事艰险。
而多年以后的她，手边是一杯冷掉的曼特宁，窗外是巴黎左岸如莫奈油画般美丽的风
景。经过了这些年，她终于来到巴黎的左岸。可是她心中的左岸，她的住在左岸的幸福，
却早已埋葬在了多年前，22岁的那个夏天。千唤不一回。
只是彼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命运在那时留给他们的时光，已经不多。那是大学时代的
他们，最后的相守。
圣诞节和新年的假期之后，莲见和手冢国光约好一起回学校。
莲见走的时候，父亲已经出院了，请了一个星期的病假在家休养。常年忙于工作的父
亲很少有这样的闲暇时光，一旦清闲下来，反倒不知道做什么好，只能每天都看看电视、
翻翻书，实在无聊了，就呆在暗房看着母亲用她那些超级宝贝的显影器材冲洗出一张张相
片。
这样的时光，反倒恢复到生活最初的纯粹，有一种失落了多年的宁静。
回早稻田的那天，莲见很早就到了车站，在候车大厅等待着手冢国光。他很罕见的稍
微迟到了，在临上车前的10分钟才赶来。神情依旧是莲见熟悉的沉默淡定，但是脸色却有
着些微的苍白。莲见有些担心，问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说晚上没睡
好。
当然不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原因。事实上这些天他和父亲一直处于争执之中。同样不肯
退让的两个人，完全无法心平气和的进行谈话。手冢晋明要手冢国光必须放弃的，恰恰是
他最后的、也是最不能放弃的。
而这样痛苦的现实，他不想让莲见知道。至少现在还不可以。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沉默着接过莲见手中的行李箱，转身朝着月台通道走去，在汹
涌的人潮中，穿着深蓝色外套的背影那样冷峻挺拔。
莲见在手冢国光的身后，左手微微伸出，想要抓住他的衣袖，在半空中停了停，又放
下。她抬头仰望身前看不见表情的男子。她知道他有心事，可是既然他不想让她知道，那
她就装作不知道。未知的，未来的那些艰难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他们仍然在彼
此身旁，仍然坚守着一个只属于他们的世界。
月台上站满了等车的人们，开往早稻田的新干线列车就快要到站。早春的天空澄澈透
明，有淡淡的青草气息在空气中蔓延。
寒冷的冬季渐渐过去，2002年就这样来临。


而变化，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有一些什么，在平静生活的表面之下，在莲见所察觉不到的地方，正在偷偷地改变着。
悄悄的萌芽，蔓延，吞噬着所有的宁静，直到最后察觉时，已经无可挽回。
莲见第一次隐隐察觉到这种变化，是在三月末，她和手冢国光一起在图书馆自习的时
候。那时手冢的毕业论文正写到关键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夜以继日的高强度学习，那一段
时间的他总是显得有些疲倦。而莲见也正在为本科答辩做准备，很忙也很紧张，并没有察
觉到他的异常。
直到那一天，他们一起在图书馆自习。两人并排坐着。莲见正在努力的和高数奋斗着。
而手冢国光面前则放着差不多十公分高的教科书和资料，正在查找能够论证自己观点的例
据。
图书馆里很安静，稀稀落落的两三个人影。时光如水般缓缓流淌而过。
过了许久，解出一道超难的微积分大题后，莲见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从草稿纸中抬
起头来。正想向手冢炫耀一下自己的业绩的她，一侧首，才发觉手冢不知何时已经疲倦之
极的睡着了。
他依旧保持着右手支着额角的姿势，眼睛却是闭起来的。钢笔掉在纸上，雪白的原稿
纸氤氲开一大片墨色的印记。
莲见怔了一下，相识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疲倦到了极点的手冢国光。
他是真的疲倦到了极点，否则以他这样认真而有追求完美的性格，是绝对不允许自己在读
书时睡着的。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会这样疲倦呢？
医学论文再怎样难写，以他的能力，也并不是什么难以完成的事。
莲见收好手冢掉落在纸上的钢笔，而后学着他的姿势，以手支着额角，安静地看着他
沉睡的面容。他是那样好看的男孩子，即使眼睑下有着淡淡的阴影，亦无损他无与伦比的
俊美。三月末的阳光穿过开着的窗户，在他浅咖啡色的发梢跃动着，洒下微小细碎的光芒。
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有些疲倦又有些憔悴的面容，感到哀伤的情绪一点一
点的淹没了她的心脏。令人窒息般的痛，细密而无处可逃。
究竟是什么呢？
还有什么事，是能令出色到近乎完美的手冢国光感到疲倦的呢？
手冢有心事，她是一直都知道的，在东京车站的那天她就已经知道。可是他既然不想
说，她也就装作不知道。
手冢国光是责任感那样深重的男子，总是独自隐忍独自承担着那些艰难，不想让她担
心。即然这样，她就什么也不会问。她尊重他的选择。
她只是感到难过，因为他已是那样疲倦憔悴，她却无法替他分担哪怕一丝一毫的烦恼，
什么也无法为他做到。她痛恨那样无能为力的感觉。
思绪纷杂繁复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回归于眼前男子沉静清峻的面容。他清冷如寒潭的
眼眸紧闭着，眼睫很长，在温和的光线下泛着浅浅的金色。
醒着的时候，手冢国光的目光总是深邃凛冽的，淡漠得读不出丝毫情绪。即使是她，
在那样清冽的仿佛洞悉人心的目光之下，有时也还是会像以前青涩的自己一样感到一丝慌
乱。
可是这一刻，坐在她身边的他，也只是如任何一个23岁的男生一般，感到疲倦了，于
是安静的睡着，面容安然清雅，没有了往常那样的严肃，也没有习惯性的蹙眉动作，甚至
微微流露出一丝孩子气。
或许也只有这一刻，他才会卸下肩上所一直担负的责任和旁人深切的期望，才会不再
想要以一己之力独自承担所有的事。
只有这一刻，他安静沉睡的这一刻。
于是她所有的焦虑和不安都突然变得不再重要。只要他可以得到休憩与安宁，可以离
开那些喧嚣沉重哪怕只是片刻，就已足够。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都不再重要。
世界是一个空城，别的一切都是虚无，只有眼前的少年，是世上的最后一息微光。
许久许久，莲见才移开视线，望着窗外被风吹动的树梢，近乎惆怅地叹息。
她就是那只等爱的狐狸，从一开始就被驯服，为了这唯一的一息微光，可以奋不顾身。
可以奋不顾身。


莲见吃了个水果，又换好了睡衣，准备摊到床上睡觉的时候，樱井还在收拾她那堆好
像永远也收拾不完的行李。
莲见有些奇怪，从床上坐起来，问道：“你干嘛不叫北川君来帮你啊？一个人收拾得这
么辛苦。”
“没什么啦，他觉得进女生宿舍很尴尬，而且我也觉得他笨手笨脚的，一点都不会打
包行李。”樱井满不在乎的说道：“他说我收拾完了就给他打电话，他来接我。”
正说着，樱井放在桌上的手机响起来，是北川和彦的来电。
樱井接起手机，应了几句，就起身走到窗边探身向外张望，像是看到了什么，她突然
笑起来，用力的挥了挥手，喊道：“和彦，我在这里！”
出于好奇，莲见也走到窗边向下望去。
北川和彦就站在花坛旁边的树下。高高瘦瘦的男生，穿着浅色格子的棉布衬衣和米色
休闲裤，正朝她们这边挥着手。隔得那么远，莲见都还能看见他脸上温和的笑容。
或许快乐是会传染的，不知为什么，莲见也跟着微笑起来，她侧首，轻轻地说道：“弘
雅，你一定会很幸福的。”
“是吗？谢谢你，莲见。”樱井也笑着，回身拥抱了她一下，“你也一定会的，因为，
你比任何人都勇敢。”
四月明媚灿烂的阳光，撒在她们身上，也映亮了彼此的眼眸。
莲见闭上眼，感觉到春暮夏初微醺的风从身边拂过，有一种近乎虚幻的美好。
我们一定会幸福的，因为我们都是勇敢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莲见才艰难的开口，声音干涩得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手冢先生，您
向来都是这样的么？这样，不考虑国光的感受就做出决定。还是对您来说，其实别人的感
受都是无足重轻的呢？”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战胜心中的胆怯，莲见的声音渐渐开始清晰有力，“您说国光和我
的感情是错误的，无非是因为我没有如您一般显赫的家世，但是在我们的世界里，爱情就
只是爱情，无关任何别的一切。我和国光在一起，只是因为我们相爱，我们不会离开彼此，
也是因为我们相爱。在这个世界上，我对手冢国光的爱，不比任何其他人少，所以我不会
离开他。用一个人的家世背景来衡量有没有资格，不觉得，有些肤浅么？”
手冢晋明只是静静地听着，嘴角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笑容，像是对莲见刚才锐利得近
乎无礼的话根本不甚在意，仿佛一个胸有成竹的猎手，在好整以暇的欣赏着猎物的垂死挣
扎。
他优雅的喝了口咖啡，然后放下杯子，抬眼直视着面前的女孩：“千代小姐，我想有些
事你还是不明白。你现在只有22岁，太年轻也太天真，所以才会这样相信一些虚无的东西，
比如说，永恒，或者爱情。你现在可以坚定的说你们相爱，但是五年后呢？十年后呢？你
还能这样坚定么？没有人见过永远，也没有人能保证未来。”
他仿佛是笑了笑，目光中瞬间流过一些不知名的情绪，除了他自己之外，没有人懂得。
“千代小姐，你们现在还在读书，所以你和国光之间的差异还没有真正显现出来，但
是当你们真正的长大，真正的进入社会，你就会明白，你们之间有多么不同。即使没有我
的反对，你们也未必能走到最后。你生长在一个平等开放的家庭，你受到的家庭教育使你
从小就有着女性应当独立自主的观念，而国光则生长在最为传统且讲究规矩的家庭，即使
他可以理解和包容你，但是手冢家族不可以。最基本的一点，女子婚后必须留在家里相夫
教子、不得工作，我想千代小姐你已无法做到。”
手冢晋明看着莲见终于开始渐渐苍白的脸色，知道自己已经一点一点地把她逼入绝境，
“还有更重要的是，作为我的长子，国光以后一定会步入政坛，他需要的是一个家世相当，
能够辅助他、支持他的妻子，千代小姐，你可以么？这个世界上，只有彼此相爱是不足够
的，对手冢家族的人来说，更是如此。所以并不是我以家世来衡量一个人，而是对于国光
的前途来说，这种家世背景的支持是必需的。这是他必须背负的责任，也是他必须作出的
牺牲。”
责任。
这就是手冢国光最无法摆脱，也最无法逃避的宿命吧。
她早该知道的，在命运面前，他们如斯渺小，又如何能够摆脱呢？
手冢晋明静静的看着面前的女孩，看着她的痛苦和挣扎。可是无论再怎样挣扎，人生
都不过只是一场空等奔忙，到最后才发现，最初的期待，在结局的时候，只剩下惨淡。
他始终只是那样静静的看着莲见，像一个最冷漠的旁观者，安静地，喝完他的咖啡。
在离开前，他似笑非笑地望着莲见，说道：“或许，始终都不知道真相的人，才是最幸
福的。我想，千代小姐你从来都不知道国光有多么爱你吧？你也不知道，他为了你，可以
放弃些什么。你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这段时间的国光，为什么会这样疲倦呢？你真的以
为，只是因为他的学业压力太重么？我想你应该好好的去看一下，国光在你所不知道的地
方，有多么的辛苦。你应该去看一下，你们的相守，是建立在怎样的基础之上的。”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盯着莲见一字一顿地道：“等你看过之后，你才会明白，你的
存在，只会拖累国光而已。你所相信的不朽，只是虚无。”


莲见记得自己曾经问过手冢国光这样一个问题，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永不沉没的岛
屿，可以让我们停驻其间，忘记一切的喧嚣与寂寞，伤怀与难过？
而他说有，只要你相信。只要我们相信。
而她是真的相信的，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以后，却还是找不到一个只属于他们的
Neverland呢？
TEZUKA，世界如此之大，可是为什么却没有一个地方是能让我们停驻的呢？
为什么在那样极致的幸福之后，等待我们的，却是最黑暗的深渊呢？
永夜。
全然的黑暗中，我看不见未来的路，到底是鲜花盛开，还是荆棘遍地。
我们的未来，究竟会是怎样的呢？究竟是最极致的幸福，还是惨淡收场？
那一日，离开波特曼酒店之后，莲见在银座街头漫无目的的游荡了许久，直到黄昏时
分，她停在银座最繁忙的十字路口前，抬头望向日落时苍茫的暮色，突然就怔怔地落下泪
来。第一次，她对他们的未来感到不确定，感到恐慌。
落日的余晖那样温暖，即使隐没在楼群之间，被分割得零落，却依旧美得浓烈而苍凉，
在黄昏黯蓝的天穹上，晕染开层层叠叠的晚霞，苍蓝暮紫，一直延伸到天边，视线所不能
及的地方，或许是世界的尽头。
这座城市的夜景如此火树银花。无数的霓虹灯，行人，令人眼花缭乱的名牌专卖，使
这座石头森林游走在极致繁华和零度冷漠之间。这样美丽，这样喧嚣，却又这样极度的寂
寞，让身处其间的她，觉得仿佛处在无人的荒野，没有人听得见她的呼喊，她的难过。
没有人听得见，或许曾经有过，但以后，却再也不会有了。
那一日的黄昏，莲见站在喧嚣的银座街头，站在汹涌的人潮之中，就那样微微仰起头，
看着夕阳的余晖散去，看着暮色渐渐四合，然后安静的泪流满面。


长 暮（下）
呐，TEZUKA，是不是我们也到了该说再见的时候？
可是，要怎么说再见，我才能逼自己再也不见？
末班的新干线列车清冷而安静，车厢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乘客。
莲见坐在窗边的座位，怔怔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在接近午夜时分的浓重夜色中，
窗外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只有她自己映在车窗上的影子清晰可见。
耳机里反复播放着Mary•J•Blige的《Be without you》。
Be withou you.失去你。
TEZUKA，倘若失去你，我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失去了手冢国光的千代莲见，还能好好的，完整的生活下去吗？
这个世界上，的确不是只有爱情而已的。但是TEZUKA，对于我来说，你所代表的从来
都不仅仅是爱情而已。
那么多年，我们一同走过，一起成长到现在的模样，一起穿过东京喧嚣的街道，一起
感受这世界的寂寞与美好，一起许下遍览盛景的愿望。
如果失去你，那么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相遇了十年，我喜欢你十年，我们在一起四年。
如果没有你，还有谁能与我一起分享这十年的漫长回忆呢？
还有谁会明白我所有年少时偏执而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有谁会记起那些来路，那些鲜
衣怒马白衣胜雪的少年们,和他们的如风往事。
除了你，还有谁？
莲见闭上了眼睛，倾身靠在窗户上，贴近车窗上自己的影子，自己拥抱自己，像是一
种孤独到极处的自我安慰。
世界全然寂静的瞬间，只有耳畔Mary•J•blige那样激越但却极致寂寞的声线一遍又
一遍的重复着，Be without you。
没有了手冢国光的千代莲见，就不是原来的千代莲见了吧。
暗夜里照亮彼此面容的，唯一的那一息微光，也已经熄灭，原来我们相遇的时间，只
是这短短的片刻。
那一晚，莲见22年来第一次失眠，蜷缩在公寓的沙发上一直等到天亮。
晨光微现的时候，经过了一晚上沉思的她最终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按下了手冢国
光的号码。
和她预料的一样，一向早起的手冢国光很快接通了电话。
“嗯，是你么？莲见。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那端传来手冢国光清冷的嗓音。
莲见的眼眶突然一阵酸涩，微微的红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给你打个电话。”那么多想要说的话，在听见他的声音一刹那，
就突然开不了口。
她多么不想那些艰难的现实和黑暗的秘密玷污这个皎洁如月光的男子。
所以她只是故意以轻快的语气说道：“诶，手冢，学校北门那里开了一家新的书店，我
们今天去看看吧。”
那端的手冢国光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些抱歉的开口：“可能不行呢，莲见。我等一会要
去帮导师整理一下资料，没有办法陪你去，对不起。”
“哦，没关系。”莲见依然是轻快的语气，没有令手冢国光察觉到一丝异样。
“那么，再见了。”
“嗯，再见。”
莲见挂断了电话，怔怔地在沙发上又坐了许久。
有些事，手冢不告诉她，是为了保护她不让她难过吧。
可是她再也不想站在他的身后成为他的负担，再也不想一无所知，再也不想因为自己
而让手冢国光那样辛苦。
手冢国光不说，那么她会自己去寻找答案。


其实到后来，关于那天的记忆，有许多，莲见已经记不清了。
彷佛是下意识的选择逃避，选择忘记，毕竟真相那样惨痛不堪。
可是总有一些零碎的细节散落在时光深处，烙印的太深刻，那么痛那么痛，连忘记也
没有力气。于是刻骨铭心，尖锐而鲜血淋漓地，永远无法愈合，只能日复一日的渐渐溃烂，
是以后即使遍览再多美景也无法填补的空虚，是绝望与无可言喻的悲凉，是生命不可承受
之重。
是再也无法面对，再也无法面对她最爱的，但终究因她而受苦的男生。
有时候，真相比死更残酷。
她记得那一天，浴室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彷佛濒临死亡，一夜未睡所以眼睛酸涩
浮肿，可是她望着这样惨淡的自己，却突然轻轻的笑起来，因为已经有预感，有些事，是
一定要她自己去了解，去面对，去承受的。
不知世事的天真多么美好，她就可以假装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窗外太阳刚刚升起，斜光到晓穿朱户，是该醒来的时候了。
她也记得6月末的清晨，手冢所住的男生公寓楼前，林荫道上没有多少行人经过，很
安静。
而她站在公寓楼侧面的小树林里，站在法国梧桐浓密的树荫下，安静的等待着，不想
让任何人看见自己。
大约半小时之后，手冢国光从公寓楼里走了出来，他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脸色苍白
而憔悴。只是这样看着他，莲见就觉得心开始微微的抽疼着，几乎想要立刻冲出去，站在
手冢面前，把一切都告诉他。
但她终究是忍住了，把身体隐藏在树干后，直到手冢自她毫无察觉地面前走过。
脚步声渐渐的远去，莲见背靠着树干，泪水模糊了视线，然后滑落下来，她死死的咬
住嘴唇，害怕一放松就会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
这样做，她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可是她没有办法，只能这样，因为只有这样，她
才能知道真相。她必须知道真相。
嘴唇咬痛了，咬破了，也像是毫无知觉。莲见将视线竭尽所能的上仰，把眼泪逼回去，
视线里是法国梧桐浓密的树荫，那样深郁的绿，像是要把人一点一点的淹没。
她也记得彷佛永远开不到尽头的的地铁列车。早晨的车厢里乘客不多，有些冷清，她
坐的位置与手冢国光隔了大半个车厢，只能远远的望见他。
地铁行驶了很久，经过了她平时熟悉的那几个站点，又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车站，
乘客换了一群又一群，可手冢国光还是没有下车的迹象。直到最后，地铁在这个城市边缘
的一个莲见从未到过的车站停下，手冢国光起身，夹杂在三两个下车的乘客中，走出了车
厢，莲见跟随在他身后的不远处。
而记忆中，最悲凉最令人难过的那一幕，莲见也还记得。
她记得，她远远地跟在手冢国光的身后走过几条街道，然后看着他走进路边的一间7-11
便利店，一开始只是以为手冢进去买些东西，可是过了没多久，就看见手冢换上了7-11专
用的制服，站在货架前，开始整理商品。
莲见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令人心碎的一幕。
她隔着一条老式的街道，遥望彼端的手冢国光，他正站在7-11便利店里，并不熟练地
整理着货架上的商品。
隔着一条街道，她都能辨认出他脸上因为认真而微微蹙眉的神情，他的动作那样生涩，
因为这本就不是他应该做的工作。命运本没有为手冢国光的人生安排“在7-11打工”这一
项，他应该在实验室里，或者网球场上，或者是无论哪个他应该去的地方，可独独不应该
是在这里，为这微薄的薪水而辛劳。
是她的错。是因为她的连累，那样皎洁如明月光的男子，才被俗世的艰难所玷染，坠
入凡尘。
泪水不知何时，又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
原来这就是真相，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条街道，而她却无法跨越。
命运早在一开始，就在他们之间划下不可逾越的鸿沟，她在这边，手冢国光在彼端，
其实只是近在咫尺，咫尺这样短，只是一条街道的距离，可天涯却已那般长。
天涯已那般长。
即使她穷尽一生，也再无法到达。


后来，莲见在街道这一边找了一间小小的冷饮室坐下，可以透过落地窗望见对街手冢
国光所在的便利店。她在那里坐了一整天，思索着她和手冢国光的过去，他们的现在，和
他们的未来。
他们，还有未来吗？
他们相遇于一场毫无准备的邂逅，然后走过这些年，直到现在。
这些年间，有过等待，有过徘徊，有过哀伤，有过幸福。
那么多那么多的难以言喻难以忘怀的时光织就他们盛大无伦的年华，她从没有想过，
这样的时光，会有结束的一天。
她曾经以为，只要他们相爱，那么就可以抵挡全世界的责难全世界的险阻，可是原来，
这个世界上，终有一些困难，是连相爱也无法克服的，比如他父亲的阻止。
他们这样用力的抗争，抗争命运，抗争权威。
可是他们的力量终究太过渺小，进退维谷之间，他的憔悴与疲惫，莲见再也无法承受，
她终究不舍他因自己而受苦。
傍晚六点的时候，莲见透过落地窗，看见手冢国光换回自己的衣服，准备下班。
于是她结完帐，走出了冷饮店，然后慢慢穿过街道，等在便利店外不远处的路灯下。
夕阳快下山了，天色渐暗，路灯还未亮，街道上暮归的车辆渐渐多起来，拥挤着形成
一条车的河流。
莲见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手冢国光和夜班的店员完成交接班，等待着他走出便利店，
等待着他看见自己。
其实也没有等待多久，因为手冢国光走出便利店，一抬眼就看见了她。
他先是有一丝惊讶，而后，便渐渐的淡静下来，淡淡的问了一句：“……你知道了？”
“嗯。”
他们就那样，在黄昏时分车潮涌动的路边，静静的彼此对望，谁也没有再开口。
他们之间，隔着渐渐暗淡的天色，车水马龙的喧嚣，彷佛隔着一整片大海，静默以对。
其实他们之间的距离，最多不过三米，那样近。那么，远的又是什么呢？
车潮涌动的街道上，渐次亮起的车灯明亮的光瞬间照亮他们的面容，又很快的黯淡下
去，一次一次明暗交替中，莲见就看见了手冢眼眸中缓缓流动的，深重的哀伤。
她突然就记起21岁那年的圣诞节清晨，他站在皑皑的雪地里，目光柔和的望着她，轮
廓清峻，眉目静好。黑色开司米大衣的下摆被凛冽的寒风扬起，翻飞如羽翼，衬着皑皑白
雪和灰茫清冷的天空，彷佛是从西斯廷壁画上走下来的，俯瞰世间的圣徒。
而今，又是谁折断了他骄傲的羽翼？
莲见突然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缓缓的蹲下身去，用双手捂住脸，泪水如走珠般的滑落
指间。她终于无法抑制的，哭出声来。那么痛，那么痛，原来那么痛。
手冢国光悚然一惊，下意识的想要把眼前的女生扶起来，却在听见她接下来的话后，
在刹那间僵住了。
一整个世界的喧嚣中，莲见哽咽着，一字一顿的说：“手冢……我们分手吧。”
暮色四合。
全世界黑暗无边。


看完焰火再回去（上）
——TEZUKA，你来，我们去看一场深夜无疾而终的烟火，而后天亮说晚安。
全世界黑暗无边。
一切声音霎时都远去了，唯余莲见最后的那一句话一次又一次的回荡在耳畔。
“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吗？终究还是无法挽回了吗？手冢缓缓闭上眼睛，感觉巨大的
酸楚和哀伤排山倒海而来，将他彻底淹没。
如果终究还是这样惨淡收场的话，那么他们那样不懈的抗争和坚守到底算些什么呢？
回首来路，那样漫长而刻骨铭心的时光又算些什么呢？
十年．他们用了十年，终于来到这里，最好的时光。幸福不是已经近在咫尺了么？怎
么可以这样说放弃就放弃呢？
他不想放弃这近在咫尺的幸福，照亮生命的唯一一息微光。
他也无法放弃。他害怕那样荒芜的人生，纵然有无尚的荣耀又如何？那些从来就不是
他想要的，他只想要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人生，规划属于他们自己的未来。
睁开眼睛，手冢国光俯身，凝视面前捂住脸颊无声痛哭的女生。
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是这样，即使是在如此难过的时刻，也不想让人看见自己哭泣的
样子。她的骨子里是这样倔强，总想一个人撑过所有的艰难，想要以自己的离开来令他不
再受苦。
可是倘若她离开了，即使前方的路不再荆棘遍地，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路灯一盏一盏渐次亮起，昏黄的灯光把男生深邃的眼眸染成暖茶一般的琥珀色，他抬
手，轻轻的理了理莲见有些凌乱的留海，然后说道：“莲见，相信我，好吗？即使现在很艰
难，也请你一定要相信我，相信我会保护你，守护我们的未来。我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抬起头，莲见的视线对上男生沉静而令人无比安心的眼眸，泪水在她的脸颊上滑落，
如一条清澈的河流。
“我一直……都相信的，相信你。”女生轻轻的开口，声线因刚刚哭过而有些艰涩，但
是依然清晰，“只是……”
只是我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你一路走来那样艰难。我没有办法。
“没有只是。”手冢打断她的话，“你知道么？我始终相信，所有的艰难，都只是为了
映衬出到达终点那一刻的幸福。”
幸福，这就是他为她而许下的承诺吧。
他们的幸福。无关所有别的一切，而只属于他们的幸福。
昏黄的路灯下，手冢朝她伸出手，清峻的轮廓在暖黄的光线中微微模糊而显得格外温
和，但是目光却坚定而毫不动摇。这是她爱了十年的男子。她的水仙花少年。
被那样的目光所感染，莲见突然觉得两天来一直萦绕在身旁的哀伤都渐渐散去消逝。
她也伸出手去，握住手冢修长的手，而后借着他的力量慢慢站起身来，站在他的面前。
路灯把影子拉得悠长，重叠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而十指紧扣，那么在时光的洪流中，在人世沧海桑田的变幻中，我们就永远不会遗失
彼此了吧。


那一天过后，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莲见依然在小公寓里慢慢写她的小说，手冢
国光也依旧为着学业和打工而忙碌。
生活仿佛回到了往日平静与安好的时光，没有惨痛不堪，没有泪水，也还没有被黑暗
的现实玷污。
但是其实他们都很清楚，这一切的平静只是表相。他们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其
实有些事，已经回不去了。
但是没关系。莲见想。回不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因为她和手冢国光，他们还有未来，还有漫长的一辈子。
7月初的时候，《最好的时光》写到快要结尾的地方，莲见终于可以长长地舒一口气，
因为她终于写完最纠结最难缠的一段了，只剩下结局，是她早已设想好的圆满。
手冢国光依旧很忙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莲见仍然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疲惫，
虽然手冢已经很努力的掩饰。
他再怎样优秀强大，也终究只有23岁，太年轻，面对生活中的艰难还是显得青涩。
可是莲见依旧相信他。他希望她相信他，那么她就会选择相信，义无反顾，不问对错。
因为他是手冢国光，是她爱了十年，想要与之携手一生的男子。
手冢每天都会到她的小公寓，有时候是一起吃饭，有时是一起看看电视或电影，还有
的时候是什么都不做，他只是坐在客厅的小沙发上闭着眼睛休憩。
因为他太累了，累得连掩饰自己的疲惫也做不到。
那是7月初的午后，莲见煮好两杯拿铁准备端出厨房的时候，一抬头，才发现手冢早
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莲见就那样愣在了厨房门口，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脏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沉下去，而酸涩的感觉却一点一点漫上眼眶。
夏日午后灼热的阳光透过窗纱的镂空花纹洒落在客厅里，也洒落在手冢清冷俊美的面
容上。他安静地靠着沙发靠背，身体微微侧着，头发有些凌乱，清峻的面容因睡着而毫不
设防，流露出一丝孩子气。
莲见轻轻的放下托盘，她终究不忍心为了一杯咖啡而把手冢唤醒。
走到窗边，莲见想要拉紧窗纱，挡住窗外灼热的阳光。
刚一抬手，手冢国光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恰好在此时响了起来，规律的铃声急促而扰人，
音量由弱渐渐变强。
莲见看着手冢睡得不甚安稳的样子，害怕他会被吵醒，于是迅速的扑过去，把茶几上
的手机接起。
彼端是一个中年男子低沉却温和的声线：“喂，你好，是国光么？”
“嗯，对不起，手冢他……他有些累，睡着了，现在不是很方便接电话。请问您是哪
位？”莲见放低声音答道，不想吵到手冢。
“他睡着了啊……哦，我是他的导师，你是千代莲见吗？”
“嗯，我是。”莲见有些莫名的尴尬，脸微微的红了。
“这样啊，那就好了。”电话那端的声音停顿了一段时间，像是在犹豫什么，“唉……
其实是这样的，我有些事要告诉国光，不过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我真的开不了口，还是
请你转告他吧。”
莲见心一沉，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渐渐蔓延开来。“您请说吧。”
“唉……我很惭愧，是这样的，今天早上校方突然通知我，说要扣留国光的医学学士
学位证书，暂不发放。”
“为、为什么？”莲见太过震惊，在刹那间连话都忘了该怎样说。
“我也问了同样的问题，还去院长办公室询问过，但是他们也说不清原因。”电话那端
的男子突然叹息了一声：“听说是有人向校方施压。可是我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了。莲见苦笑。可是这意义只有她和国光明白。
“……国光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是这样，我也不能帮上他什么，真
的很惭愧。”电话那端的声线低低的，有些感慨，也有些惋惜。
“您不用感到惭愧，这不是您的错。”是她的错。“谢谢您，我会告诉国光的。”
“嗯 ，那就麻烦你了。”
“没什么。”
挂断电话，莲见怔怔地站在窗边，看着窗外澄澈的天空，夏日午后灿烂的阳光透过楼
与楼之间的间隙，透过窗纱镂空的花纹，在客厅映下一地微微摇曳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