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叉王有样好性情,他平生不写一个潦草的字,也不做一件潦草的事,因此这一细致便细致到正午去了。虽然他常常自嘲太过举轻若重,失却君人之度,但他始终认为凡事多想一点总是没错,即使因为较真致人不快,也总好过疏漏带来的灾难性后果。魔翳后来成为一个步步为营的精细人,多少也是拜这位主君兼姐夫的影响。
直到把如何召回、如何布局、如何处置当事人和如何处理善后事宜全都议定,口干舌燥的君臣二魔才相视一笑,还是夜叉王先发话:“时候不早了你远道回来也没让你歇口气,赶紧回九黎祠你那儿都闹翻天了——”说到此处话声戛然而止。
魔翳谦恭道:“臣为陛下办事,自当不避辛苦……”他突然发现主君闭口不言且一脸古怪神色,疑惑问道:“陛下……是刚才臣之策有哪里不妥么?”
“不是……魔翳,我托你一事。”
君主突然如此客气魔翳很吃了一惊,不等他回答夜叉王就极快地吩咐道:“你现在马上去议事的偏殿,龙溟应该在那儿,如果他不在的话你赶紧问问他去哪了,如果他还在那儿……唉!你看情况照顾他一下,送他回去吧。”
魔翳在京的时候龙溟跟着他读书,比起一般小孩儿他算是很懂事的,难以想象究竟出了何事能让其父如此失色。魔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殿下怎么了?若是陛下有要事要嘱咐殿下,您为何不唤他过来?”
“我……我去多有不便,详情事后再告知你,你赶紧去看看~快去~”
话说到这份上魔翳不敢再停留,行了个礼,掐了一个咒诀以空间法术直抵偏殿。跨进殿门魔翳便在满地赤金色凹凸纹样的砖石之上看见了小家伙跪在地上的背影。魔翳一时想不出究竟出了何事,平日里舅甥二人一直玩惯了的,他一边走到跟前一边叫了一声“龙溟”,又转到小家伙的正面:“陛下像是有事找你,你怎么在这儿?地上又硬又冷,你赶紧起来吧……”
龙溟闻声抬头,他一直在等父亲回来,父亲却始终不曾回来。他想父王一定是气极了他,不肯原谅他了;可是他也觉得父亲发作完一通就再也不理他了太不地道,心里赌气道:罚就罚这次算我栽了我就一直跪下去……小孩子那点儿小心思翻来滚去,又是自责又是害怕又是期待又是赌气地煎熬了好长时间,又累又饿,两条腿硌在地砖上先还酸痛得厉害,他犟着偏偏跪着不动,后来麻木得失去知觉,简直不似长在身上之物,再想活动也没有余力了,想用手撑住地,被抽打过的右手掌又肿痛不堪,只能支在左手上。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听见身后动静,顾不得分辨究竟是谁来了,他脸上带着五分委屈伤心、又带着五分期待讨饶抬起头,看了一眼却见是舅舅。平时他跟魔翳最好,此时想到自己在九黎祠书库闯祸的事情连舅舅都知道了,心里又羞惭又窘迫,小耳朵连着脖子都涨得通红,埋下头避开了魔翳的视线。
魔翳来之前完全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何等聪明,看看龙溟这挨罚的模样,再想想之前陛下神色古怪说出来的话,茅塞顿开,就算不知道龙溟为何被罚,其他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心中暗想陛下方才这一席话说了快一个时辰才想起儿子,这孩子想必是吃了大苦头。魔翳心里也有点没底,脸上却摆上温和的表情,俯下身子柔声说:“殿下不必这样,已经没关系了,陛下让我来带你回去,不罚你了。”
龙溟现在不是赌气,他是真的动弹不得,哪里都使不上劲,只能僵在那里。魔翳一看不妙,把两手穿入他腋下托着,将他掖起来。麻木得失去知觉的双腿因重力伸开的一瞬间,犹如无数蚂蚁啮咬,又如千万根针刺,难以形容的酸麻、肿胀、和细碎而尖锐的疼痛突然涌至,沿着双腿从脚底直窜上腿窝,龙溟几乎是发出了一声惨叫。别说走路,双脚根本落不了地,魔翳被吓了一跳,赶紧让他坐在地上,继续让他弯曲着腿,一边揉捏他小腿和脚腕一边慢慢帮他伸直。
看着龙溟渐渐不那么龇牙咧嘴了,魔翳问:“好点儿了么?”
小家伙还是不肯抬头,闷闷说:“嗯。”
“那么别坐在地上了,咱们回宫吧。”魔翳故意作出轻松的、哄孩子般的语调,一把把小外甥抱起来。
龙溟倒是很乖,他默默地不说话,却伸出两手抱着魔翳的脖子,伏在他肩头。
魔翳一手托住小圆屁股,一手揽着龙溟肩背,小孩儿都没腰,整个儿身子差不多上下一边儿粗,身上软乎乎的骨头也轻,倒是很好抱。他一面走向内宫,一面感觉到外甥越来越紧紧地抱住他脖子,又凉又软的脸蛋紧紧地贴住他脖子和侧脸,呼出的温软气息不断地喷吐在他耳畔,吹着他细碎的鬓发。
唉。
一种柔软而伤感的滋味涌上心头,年轻的舅父缓缓发出一声老成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