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道白玉堂来在五泽居,见了蒋平问明经过,才知并非是多么要紧的事。
前阵子蒋四爷发了一船货到余杭,走长淮转道大运河,原本一路太平无事,谁知都到了苏州却让一伙水贼给劫了。大运河的苏州水段距松江府不过百余里,在芦花荡以北,属茉花村丁家势力,而丁家二侠与陷空五义交情莫逆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事,想解决此事并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蒋平因故不得脱身,想叫白玉堂代为辛苦一趟,白玉堂想着此一去便要数日,本不情愿,却又被蒋平的一番话说动——“老五啊,并非哥哥有意要劳烦你,一来确是有事走不开,这二来么,我想着此行途径扬州,你不是还有块玉石胚子要琢吗,岂不刚好顺路?”
白玉堂闻之有理,又念及蒋平确也分身乏术,这才应了,又与四爷将此事细细合计一番后方告辞出来。等到家,白禧还在二门上等,白玉堂把此去苏州的事宜对他吩咐妥当,才回去内宅。
只见北房窗中尚有昏暗烛光,窗格子的阴影投在廊下,随着烛火轻悄跳动。时至子夜,他不知展昭是否已然就寝,遂放轻脚步直穿庭院,悄然推门而入。
正堂同他清早离开时相比无甚变化,只是桌上多了一柄剑,还有截短蜡将将燃尽,如豆的火苗微弱地映在古铜色的剑鞘之上。右厢门上挂着竹帘,室内亦有烛光透出,白玉堂侧耳听听,不见动静,于是轻手摘了画影剑,并放在展昭的巨阙旁,走过去挑起帘拢。
展昭此时正仰卧在床上,腰间搭着薄被,想是睡了,被半垂的床帐遮住脸,只能看到胸膛在匀缓起伏。他白天穿的绛红外衣整齐码放在桌角,靠蜡烛太近,有几滴蜡油险险滴在上面。
白玉堂走进,上前移开烛台,轻轻撩开幔帐,见展昭一手搭在额上,似有微微的皱眉,脸色泛红,应是喝酒的缘故,只道他白天乏累,不忍再扰,不由暗地里咬牙切齿,提剑在心把那一干劫了四爷船还捎带着耽误他五爷良辰的水贼捅成了马蜂窝。
他想罢方觉解气不少,闷笑了两声把思绪抽回,一抬眼,却发现展昭醒了,双目正半明半昧地望着自己。
“可是吵到你了?”白玉堂回到桌旁坐下,轻声问了句,翻起一只茶杯倒满水,抿一口搁在手边。
展昭眸色很快重回清明,起身蹬上鞋,坐到榻边道:“我一直等你,不敢睡沉。四哥那边是怎么回事?”
白玉堂把大概经过对他讲述一遍,继而道:“不过区区几个水贼,亏得四哥也能像火烧尾巴一样叫我过去。他现下脱不开身,让我去苏州帮忙打理。我应了,明早便出发,已经叫白禧去收拾行李了。”
展昭先是愣了愣,随后明白过来,点点头,问:“那几时回来?”
白玉堂叹口气道:“少则月余,多则未定。只因现下情形不明,还说不准。丁老二在苏州有生意,我到了那里先去找他,若是他肯以丁家的名义帮忙出面,事情倒也简单。”
展昭笑了笑,“丁家与白家乃是世交,双侠与五义亦是交情甚笃,他又怎会驳你颜面?”他顿了顿,稍加思忖,复又叮嘱,“只是毕竟要同水匪打交道,亦不可掉以轻心。想来敢在两浙水路劫你陷空岛船的,也绝非善类。如遇有短兵相接之时,你切记要万万小心。”说罢,低下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散下乌发垂面,素来端正的眉眼顿时被阴影遮得朦朦胧胧。
白玉堂偏头看见,心间顿然一涩,纵有千句万句临别的话想说,在此时竟连一句也出不了口,唯有答了一声“好”。
一时沉默,二人无言对坐,只闻烛心不时的哔剥轻响,昏黄烛火摇曳着投下影影绰绰的两道身影,被拉得很长,又靠得很近,似是要融在一起。
倦意袭来,展昭挪挪身靠上床头,懒懒道:“乏了,我明日有公务,你还要出远门,快去沐浴洗漱便歇下罢。”白玉堂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心生缱绻,索性把那些拉拉杂杂的事都抛去脑后,起身走到床边,撩衣坐下,“不急,趁还没走,让我好生看看……”
展昭合了眼道:“我人就在这,回来再看也是一样。”
白玉堂却不理会,扬着嘴角凑近,但见展昭双睫轻悄颤动,还承着方才哈欠时呵出的一点泪水,湿湿软软地搔在心尖儿上,让五爷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勾住他肩头,贴近过去。
正值此,忽有轻捷的脚步声传来,在门前踌躇片刻,方一声轻唤,“五爷?”正是白禧,听见了门里有隐约人声,才敢叫门。
白玉堂迟疑片刻,松开手,展昭亦是听见,眼也未睁只点点头道:“去吧。”白玉堂直起身,皱着眉头转身门。
门开,只听白禧小声道:“爷,行李都照您的吩咐打点妥了,后边热汤也备下了,请您快去洗……”声音随脚步渐行渐远。
待浴毕再回房内,白玉堂见展昭已靠里重新歇下,留出外边的半张床铺给他,遂掩好门,将外氅款在椅背上,吹熄烛火,掀起薄被挨着躺下。
轩窗半敞,竹帘深垂,窗外廊角下的气风灯笼从细密的缝隙中透进微弱光亮。身旁那人气息均匀舒长,不知已入梦多久,白玉堂想要不再扰他,却又按捺不住临别心绪,思忖再三,最后仍是侧过头试探般地唤了声:“猫儿?”
很快,黑暗中便传来低低回应,“嗯。”
见展昭竟然未睡,五爷心头一喜,索性一翻身压过去,凑在他耳边说道:“今晚匆忙,白福给你留的八宝粽子也忘了吃,方才我叫人拿来给你,你可尝了?好不好吃?”
展昭只觉半边身子一沉,却连动也懒得动一下,只道:“太晚,吃不下,见白禧爱吃就叫他拿走了。”
白玉堂轻笑一声道:“这厮眼浅,惦记了一整日,到底还是落在他嘴里了……也罢,大师父是咱自家茶楼的,以后你想吃,只管随时叫做便是。”
“嗯。”
展昭就着他的话尾应和一声,再无多言,似是想睡,任由白玉堂把削尖的下颌沉沉埋进他肩窝里。
二人已有几日未见,今日难得能待在一处,不想却连贴己的话还未及说上几句便又要分别,五爷自然不甘心就这样睡下,于是探长臂圈住展昭腰身,随手拈起他的一缕散发缠在指尖把玩,并喃喃耳语道:“猫儿,此去数日,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叮嘱的话要对我说?”
阵阵温热扑在颈间,酥酥痒痒,展昭夜色中含笑,偏了偏头将声音与这轻柔的气息交织在一起,悄声道:“想说的,方才已说。且自承皇恩之日起,我便被困足于京中,你在外奔波的时日要比我多许多,还有何事用我来叮嘱。”
白玉堂鼻尖轻擦他面颊,几欲将耳垂衔住,埋着头闷声道:“你不说,我便不能安心地走,只当做个念想可好?”然良久不见回答。
他只当展昭倦极睡去,不再追问,无奈叹气,收紧手臂将人拥住,亦闭上眼。恰在这半梦半醒之际,忽闻枕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后竟听见怀人低声说道:“但愿……莫要醉在那姑苏的温柔乡里才是……”
白禧伺候着自己五爷玩乐整日,这会终于有功夫坐下来歇息。眼见着五爷房里吹了灯,他便揣了两颗粽子,在院廊下寻了个远远的角落坐下,倚着柱子开吃起来。
粽叶剥去一半,小巧金黄的米团被衬得诱人垂涎,白禧忍不住张大嘴咬一口,满口糯软香甜。晚间才煮好,又被井水镇得冰冰凉凉,八宝馅里橘皮最香,那味道绕过舌尖,把白禧的思绪飘飘悠悠地勾回了江南故乡……
那年出生他被人弃在芦花荡的水岸边,是岛上家丁把他捡回的卢家庄,卢大爷给他起名叫卢生,谐意即是“芦生”。他在大爷屋里长到七八岁,又被送去给年少的五爷作伴当,当时五爷身边已有了福禄寿,刚好顺下来给他改名叫做白禧。
那时五爷不过就跟他现在的这般年纪,最喜欢领着他跑去荡北的茉花村里找丁家的两个少爷厮混。丁家还有个三姑娘闺名叫月华,自小就爱黏在哥哥们身边,而她贴身的丫头叫水菱,亦是跟白禧一边大。
每逢五爷他们聚在一处,白禧便会拉着水菱到一旁去凑堆儿玩耍,或捉蛐蛐儿,或下水摸鱼,总能把水菱逗得咯咯直笑。那笑声好听极了,好似江南的薰风轻柔地吹动了檐角铜铃。从垂髻,直到豆蔻,水灵笑了多久,他便听了多久。
白禧低头咬一口粽子,又去看天上如钩的新月,那粽子掐在手里,软得就像是水菱细嫩白皙的手,他呆呆回忆起来,不觉发笑。
水菱是丁三姑娘的丫头,亦是丁府一个厨娘的闺女。水菱她娘包的八宝粽子五爷最爱吃,从前每逢端午都会叫他去丁府上讨粽子吃。
水菱也学了这门好手艺,每次都帮着她娘包,搬把小凳坐在花间树下,搓好江米捋直菰叶,葱管似的手指灵巧翻动几下,便包好一个菱角似的粽子。那时白禧总会陪着,蹲在一旁就同此时这样憨笑,而水菱则会用湿软的指尖点上他额头,嗔笑他呆呆傻傻的模样。
记得那年随五爷离家前,他最后一次来到茉花村,曾偷偷在树下拉住人家的手,拍胸脯信誓说,今后要让五爷帮自己把水菱讨来做媳妇,结果刚巧被五爷撞到,好一番调笑,把水菱羞红了脸,抽出手匆匆跑开。那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见,几年前丁三姑娘嫁去扬州,把水菱也一起带走了……
蓦地,小小的“咣当”一声打断了白禧的思绪,仿佛什么东西落地,他侧耳细听,四下却重回寂静,再看看五爷房间半掩的窗,那竹帘静静垂挂,纹丝也未动。
或许是夜风正巧吹响了窗棱,野蛙在草间踩动了石头,此时弦月已然西去,白禧方觉在不知不觉间时辰已晚,遂三五下吃光余下的半颗粽子,起身回房睡觉。
咂着嘴往后院走,他还在回味那一点橘皮香,从前水菱包的粽子比她娘包的还要好吃,恁凭再是什么嘉禾的大师傅,仍是没法比呢。只可惜他已有好几年没再吃到过了。
翌日,展昭被街上头陀的报晓声叫醒,睁眼时身边早已空空无人,竟不知白玉堂是何时走的。
他坐起身,看到床头摆着一套整整齐齐的官服,方想起昨晚曾提到过今日有公务,想必是白玉堂有心,找出了自己曾寄放在这里的备穿的那套。
如此甚好,不用再折回城西更换,也就不必这么早起,自己本不是贪睡的人,但昨夜……昨夜确实乏累……展昭如是想,复又躺下睡去,直到卯时过半才再次转醒,更衣洗漱后出门公干。
再道白玉堂。展昭头一次醒来时,他刚与白禧出门不久,先到五泽楼把这段时间的生意之事与白寿吩咐清楚,再到五泽居知会蒋平,最后才来在东水门码头,准备出行的一干事宜。
等诸事安排妥当,已是辰时,白玉堂带着白禧及蒋平的两个伙计上船启程。自一早便开始忙碌,此时他坐在船舱里喝着茶水,随着船行的摇晃,神思渐渐有些迷离。
白禧在船尾烧好热水,进舱来给他添茶,见自家五爷正眯着眼一副倦懒神色,不由关切道:“五爷昨夜睡得不好?要不要现下躺会,小的出去叫他们别吵。”
昨夜吗……想起昨夜的事,白玉堂唇角不觉弯了,手一下下拨弄着剑穗子,笑而不答,白禧见他想得愈加出神,只当是默许,径自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