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 西亭斜阳暮〗
夜风拂过,毛利兰只听得到身后噼啪作响的烧灼声。
望着地上那些已经没了气息的红衣女子,她说不清是该觉得自己以一敌多武功不凡,还是该笑自己是个连亲生姐姐都想除掉的,不受人待见的祸害。
刚才的那两击都用尽全力,伤口深可见骨。不过幸好,看情况最多不过废条胳膊,这样的力道若是刺在别的地方,弄不好她也已经一命呜呼了。
她轻轻地扯出一抹微笑。
呵,我堂堂听风阁阁主……竟也沦落到这般地步了……
不能昏过去,毛利兰。否则,否则可能就真的,没救了……
毛利兰艰难地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一片模糊。
脚下不稳,她直直地坠向地面。
果然还是,不行么……
然而,她却感觉到了一阵暖意,带着浅淡香气的熟悉的体温。
“兰儿,没事了,我在。”
本以为是一种带着强烈求生意识的幻觉,可身上实实在在的温暖和并未传来的痛感让她认定了这是现实。
她猛然间安下了心。
“快斗……”勉强睁开眼睛,她轻轻地唤着男子的名字,用尽最大的力气抓紧他的衣袖,“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黑羽快斗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来得太迟。即便在接到风影的消息后就已经快马加鞭,可还是没有替她挡下那最后刺来的长枪。
望着毛利兰右臂上仍然没有凝固的鲜血,他从衣摆上扯下些布条,简单地为她包扎了下。
“抱歉,兰儿……”抱着毛利兰上了马车,他自责道“我还是来迟了,让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毛利兰在他怀里轻轻地摇了摇头,嗓音里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听风阁现在还不能……不能出面救我。快斗……若不是你,或许我就得和残月楼……同归于尽了……”
残月楼……
那些女子,是残月楼的人?
“不想这些了兰儿,”将手里的缰绳交给匆匆赶来的风灵,黑羽快斗抚着她的长发试图安抚她的情绪,“我会让手下去查的,安心睡一会儿罢。”
毛利兰闭着眼睛,回给他一个无力却令人安心的微笑,轻轻“嗯”了声以示回应,而后便失去了意识。
“王爷,要送阁主回您的王府么?”隔着一层薄薄的车帘,风灵清亮的嗓音透了过来。
黑羽快斗默了半晌。看了看她臂上被血染得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布条,而后有些犹豫地开口,“还是……回孤月罢,她的伤要紧。”
“是。”
残月高悬,火光渐渐灰暗在无边的夜色里。清脆的马蹄声撕碎了完整安宁的夜晚,也撩起了身后残垣断壁仍带着火星的余灰。
刺向毛利兰的那支长枪逐渐融化在灼灼的烈焰之中,可它却烧灼着她不可预知的将来,烧灼着她安静清冷的心,逼迫她抬起头看清命运。
这样看来,就算是作为舞娘,也是上天眷顾。
怀中不知是昏厥还是沉睡的女子带着些微的笑意,显得温顺而安静。若不是她右臂上仍旧鲜血淋漓,黑羽快斗怎么也想不到这是在送她回到孤月的途中。
曾经,在去往傲凌的马车上,她也曾这样睡在他怀中。彼时她仍旧是名扬天下的舞娘兰若,看似与黑羽快斗不会有丝毫交集。但他知晓,毛利兰的命运在她决定将林氏抄家灭门时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不可言说,直觉不明,跟她一样是个不可解也不能解的谜。
他也不知道,这个女子身上还有多少他不曾知晓的过去。
亦或是,他无力挽回的未来。
随着马的一声嘶鸣,车停在了白雪皑皑的孤月山下。
这里依旧是与以往一样的寒冷寂静,却比十七年前更加杳无人烟。
彻骨的寒气卷携着彼岸花浓烈的芬芳扑面而来,目光所及除了白雪,便是彼岸。红与白,寂静和喧嚣,在孤月山上刻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记。
黑羽快斗小心地将毛利兰从马车中抱出来,取她指尖的一滴鲜血洒落在面前的石壁上。
浅红色的柔光连成一条纤细的线,向两旁分开,笼罩在孤月山周围冷色的光圈随之瓦解。他踏入先前光圈所包围的内里,足下轻点,腾身而起。
不过片刻,黑羽快斗就已经抱着她,来到了孤月山顶的一处残室。
“这回是什么人伤了她?”随着极细微的脚步声,一白衣男子站在门外,望着黑羽快斗已然染上血迹的紫衣,开口问道。
“师父,”他将毛利兰放在榻上,转头向那男子颔首,“据徒儿所知,应当是残月楼,兰儿她……伤得很重。”
残月楼……
毛利梅,你就拿这个和她的听风阁相比?
那样的小事,何须如此。
云萧然解开缠裹在她右臂上的布条看了看,“无妨,倒也没什么内伤。”而后又为她上了药包扎了下,留下一句“好生照顾着,她转醒还要些时日”,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望着毛利兰依旧紧闭的双眼,黑羽快斗轻叹了口气。
你也真是傻,他们都认出你是毛利兰了,怎么还不让听风阁出面呢?你这样子……唉,多教人担心啊……
平复了下心情,黑羽快斗向身后的风灵吩咐道,“劳烦你去一趟傲凌通知我的手下,教他们查查那群女子,究竟是不是残月楼的人。”
“恕风灵斗胆直言,有风影在,王爷不必担心。”她轻轻颔首,语气笃定而自信。
黑羽快斗闻言,扯出一抹苦涩的微笑,转而轻抚毛利兰左眼下的三颗泪痣,轻叹道,“若此事与她无关,有你们在我会很放心,只是现在攸关她的生死,我不能不管。更何况一起调查,想来也会少些差池。”
风灵望着他眼里满溢的愧疚和担忧,终是低下头应道,“风灵领命,请王爷放心。”而后转身足下轻点,消失在一片茫茫雪色之中。
在风灵眼里,黑羽快斗一直都是个温文尔雅的王爷,总是带着春风般温和的笑意,她几乎从未见过他眼里有过什么异样的东西,比如愧疚,比如放不下的担忧。
毕竟是阁主的师兄,他这般关怀她,也是应该的罢……
雪依旧在下,风灵拂去衣上的雪花,站在了孤月山下的石壁旁。
十七年了,她离开这里十七年,也保护了毛利兰十七年。现如今这里的主人归来,那么,一场大戏,就要开演了。
“呼——”
狂风袭来,吹散了壁上的积雪。
她轻轻转动了其中一块突出的石头,一条暗道应声出现在面前。
向前踏出几步,风灵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阁主,保重。”
随着石门缓缓阖上,飞扬的雪花再次掩盖了斑驳凹凸的石壁。
一切清冷如前,寂静如昔。
黑羽快斗已经在那间残室守候了两天两夜,可毛利兰似乎依旧没有转醒的迹象。
他多次想去求云萧然再来看看她,但无奈于云萧然房前的结界着实棘手而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便毛利兰的伤好得很迅速,可看不到她睁开眼睛,黑羽快斗就怎么也放不下心。
“王爷,您还是去歇息罢,阁主由我们伺候着就行。”实在看不下他两天来几乎滴水未进,风妤端着食盘站在他身旁,轻声劝道。
黑羽快斗望了眼风妤,轻叹,“罢了,我还是在这里待着安心些。”
“既然这样,您还是用一些为好。”她将手里的食盘放在一旁的桌上,“阁主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
“但愿罢。”淡淡地回应了一句,黑羽快斗伸手轻轻抚摸着她仿若沉睡的容颜。
柳眉凤目,琼鼻红唇,本该仅仅只是清丽无双,他却记得这妖颜曾经有过多么明媚艳丽的笑意,也记得曾经有过多么冷酷无情的面容。
不得不承认,毛利兰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却也是他见过最狠心的女子。
十七年前,她放火烧了整个孤月山,孤月上下三百万人几近一半都并非死于墨息王师刀下,只为祭奠她被杀害的父母。
那晚,她一声令下,墨息赫赫有名的林氏被听风阁抄家灭门,全府上下百余人皆被腰斩,只为恐吓她那多年未见反目成仇的亲生姐妹。
而两天前,她早已知晓残月楼会放火烧掉整个彩蝶轩,却没有救其中一人,只为彻底抛开舞娘兰若的身份。
兰儿,如若哪天我与你为敌,你也会,毫不留情地挥剑向我么?
也许,会罢……
“我的手上……早就沾满鲜血了……毛利兰艰难地睁开眼,轻笑。
“兰儿!”见她转醒,黑羽快斗握着她的手,语气里惊喜万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快斗……你也觉得,我心狠么……”还是没有多少力气,她阖上眼眸,扭头朝着黑羽快斗的方向,无力地扯了扯唇角。
黑羽快斗忽地沉默了,他不晓得该接什么话才好。
“呵,或许这些罪孽……是我生来,就要背负的呢……”她转过头,睁眼望着房顶,“狠也好,不狠也罢……这双手,原本就不是用来抚琴的。”
刚刚转醒的那一刹那,她发现黑羽快斗的心思竟然是无尽的担忧。可笑担忧的不是她能不能醒,而是担忧或许某天她也会对他刀剑相向。
但实话讲,既然已经开了这个头,她也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对他做出这样的事。
她伸手抱住黑羽快斗,轻嗅着他衣上仍留有的血腥气,一如十二年前她得知真相,泪已流尽时的安稳温顺。
但一切终究不一样了。
即便仍然是在孤月山,面前依然是曼珠沙华盛开的景致,纷飞的白雪也同样一如先前,可冷素月已经不再是当年会做他小尾巴的师妹。她是听风阁阁主,复仇是她如今活在世上唯一的理由。
时间真的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不得不接受,不得不妥协,无人得以幸免。
“兰儿……”黑羽快斗轻抚着她的长发,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已经查出来了,那群女子确实是残月楼的人,需要听风阁再去确认么?”
确认?这可没什么好确认的。
毛利兰摆摆手,“不必了,那个残月印记已经摆明了就是他们。我现在担心的是,冷残月是否已经和黑羽逸兰联手,想铲除我。”
黑羽快斗揽着她的手忽地紧了紧。
“风然。”毛利兰扬声唤道。
“属下在。”
“留下残月楼,把毛利梅带回来。”她轻轻勾起一抹诡异的微笑,“记着,我要她活着来见我,一丝一毫都不能伤。”
呵,过了这么久,我们姐妹也该,聚一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