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行，左转，豁然便是另一番景象。不见楼宇，尽是蔓草处处，斜枝横影。不闻人声，遍是莺歌燕舞，虫鸣相和。聂十五不知见过多少次乱葬岗，还是第一次见得如此佳处。一时竟呆了。半响方回过神来，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笑停停，停停笑笑。这二十年仿佛只是弹指一挥间，他仍是那个不知愁苦的小孩，而今却物是人非，孑然一人。
绕着此地走了几圈，终于在一片梅花林下停住了脚步，一块染着霉痕的大木牌架在两棵繁盛的梅树之间，上书“陈家”二字，其后是一片整整齐齐的小牌林“陈谨言”“陈谨行”“陈谨德”……红色笺牌旁，尽是一树树梅花，已是二月时节，城里梅花早换作杏花，纷纷洒洒铺了一地柔腻的白，唯此处梅花正开盛时，俱作沉沉的绛红。红花，红枝，红牌，踏着一地的红泥，这林里竟不见半分杂色。
聂十五从不信鬼神之说，此刻亦不禁起了几分敬意。再往后走了几步，终于看见了父母的牌子，其旁是两块更小的笺牌“陈与南（不见）”“陈莲生（不见）”聂十五不禁笑了，抬手便要拔去自己那块牌子，尚未触及，便听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你在做甚？”清脆柔婉，恍然便在耳侧。
聂十五一惊，回身便拟取腰间挂剑，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已卸甲而归，再不做那争斗之事，索性坦然转过身来。

分花拂柳，不消几步便到了陈家老宅，聂十五隐约忆起是南边的偏院，满屋子的稗官野史，江湖杂文，自己幼时还常被罚跪在这儿背书。
“吱呀”经年的木门被陈鹤汀推开，引聂十五进了前院。
“我只大致收拾了几间主屋，靠梅树那间是我的。”陈鹤汀不远不近地在前引路，指向了院中偏南的一颗梅树，那树合围怕是有两三人臂长，却蔓开了一片平平的枝桠，笼了半院，在院外倒几乎看不见。不似院外梅林花坠枝低，此间梅花只开了两三朵点在枝头。
聂十五上前摸了摸树干，道：“这儿的梅花开得可真怪啊，莫不是真闹鬼？”
“你怕？”陈鹤汀闻言回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是鬼，你信么？”
“你有影子，”聂十五不以为然道：“就算是又怎样，你不像恶鬼。”
陈鹤汀轻呵：“我确然不是……你住哪间？”
“你边上那间吧，”聂十五踱了一圈终于停住，“你我兄弟二人本该亲近些。”

陈鹤汀倒也不客气，揣了碗便过来开吃，筷箸翻飞之际亦不忘吩咐聂十五，“既然哥哥做菜如此之好，不若以后这庖厨之事就交给哥哥吧。”抬起一双凤眼看了看他，又续道：“我平日里教附近人家的孩子认字念书混碗饭吃，不知哥哥此来有何打算？”

聂十五摇头道：“我回乡时带来些银票，只待去景江商行换成碎钱便可，而今倒不急做打算。今年去寻处好地，来年再叙农事吧。”
“唔，”陈鹤汀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又去沏壶茶来分他一盏，悠悠靠在院里摇椅上眯着眼想心事去了。聂十五怔了一会，叹口气去洗净归置了碗筷，灶间干干净净，不见多少烟熏火燎的痕迹，真不知那孩子平日都是怎么照顾自己的。又去寻了件薄衣搭在他身上。靠在一边梅树上盯着那枝上红花。想不到自己这将死之人竟忽然之间有了弟弟，还有了家，真不知是福是祸，盯了半响，终是无法，自顾自地回房清点去了。
陈鹤汀却突然睁开了眼，望着他刚刚靠驻的位置，眸色 沉郁，“殊途蛊…么？”满院梅枝吱呀作响，似与他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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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鹤汀略瞥了他一眼，抿口茶道：“看人，看情，看天命人为。”两只手指捏了那茶盏端到面前“茶有沉有浮，有青有红，见的多了，便能懂。”
聂十五抬眸看他一眼，道：“我知…我只是…不甘心。”两手绞在一起，竟不觉红了眼眶，又掩饰地闷头喝茶。
只听得耳边有人轻叹一声，一阵暖意靠来环住了他，抬头只见陈鹤汀倚在椅旁，下巴搁在自己臂上，见他看来，淡淡一笑：“过去了，哥哥，你已经回家了。”两颗犬牙在唇边一闪而没，细白匀净的脸上一双凤眼弯弯，又在斜挑的眉睫上泄出一点媚色。聂十五一时有些不自在，拍了拍他的肩膀，“谢谢，”一时竟相对无话，直到陈鹤汀忽展颜一笑，“哥哥，要做饭了。”

聂十五认命起身去做了几碟小菜，又将前日集上买来的蒸糕蒸了出来，照例吃得陈鹤汀赞叹不已，吃过午饭，喝过香茶润口，聂十五又去书房找书来看，除去些许陈鹤汀上课用的三字经，幼学琼林等书，满满一屋子俱是不入大家之眼的杂文轶事，用来消遣却再合适不过。
聂十五每日一排排书看将过去，而今已看到第三排，拿起最上一册，封页只有两篆书大字《冥录》，聂十五一阵好奇，信手翻着走出了书房，甫一见光，那书上墨字竟消失不见，聂十五一惊，前后一翻，果已成一本白纸。再退回房内，对着烛光细瞧，墨字又渐渐晕展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