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灵圣教院，东方图书馆。
这里有着翡冷翠最丰富的东方文献，从散文诗歌到刀剑冶炼术，应有尽有，甚至连夏国皇室的家谱这里都有一份影印件，有些文本甚至在东方都很罕见了。
在机械时代之前，西方在东方绚丽的文明前瞠目结舌，有过那么一个阶段，西方人不留余力地学习东方，东方的一切都被看做是最好的。这些书籍就是在那个时期高价买回来的。
时至今日，“东方学”作为一门学科已经不在那么热门了，东方图书馆里珍贵藏书也无人阅读，当年西泽尔还蛮喜欢偷闲来这里度过一个下午，暂时避开繁杂的事务，沉浸在纸墨的香气中。

今天图书馆外悬挂着十几米的长旗，一面借一面，把外墙都遮住了，那些旗帜是紫色的，中心是白色的狼头图案。
“中山之狼”
这是东方小国中山国的国徽，如此安排意味着今天中山国的使团包下了都灵圣教院中的图书馆举行活动，类似的活动最近办得很频繁。
西泽尔走上台阶，向门前穿着东方式礼服的侍者展示请柬，之后步入大厅，一场盛大的宴会正在布置中，他到得早了一些。

他最终还是决定接受邀请来看看热闹，首先他的伤势没全好，眼下也没法投入训练，其次他对这个东方国家产生了好奇心。多少年都没有东方国家参加万国典礼了，虽然没有明确说拒绝东方人参加，但这明摆着是西方各国之间的联谊。
这是万国盛大期间他接到的第二张请柬，第一张是瓦莲京娜送来的。他没有贵族头衔，在贵族名录中是查不到他的，不知道“红龙”往事的人根本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西泽尔很想知道这个东方国家是怎么知道自己的。
图书馆内部重新做了装饰，四壁悬挂着水墨山水，桃花心木的长桌上摆着半透明的白瓷，餐具不是刀叉而是乌木筷子，侍者们都换上了白麻长袍，大袖飘飘，奈何他们是被雇来的本地人，身材太过魁梧，穿那种东方式的衣服有点不搭。
“真是艺术瑰宝，如此简单的画面，看起来却意味深长。”有人在那些水墨山水前赞叹。
两个老人并肩而立，从背影就可以分辨出一个是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东方人，另一个则是高大魁梧，蓄着浓密胡须的西方人，这声赞叹是那个西方老人发出的。
西泽尔瞬间就生出了敌意，但这只表现为眼中的一道寒芒，他迅速地底下头去，无人察觉到那个眼神。

那是赫克托尔家长，博尔吉亚家最尊贵的大家长，他们曾在家族晚宴上见过一面，那晚西泽尔的表现可以说是差极了，完全没照顾那些大人物的面子，最后还拆掉了半个镜厅。
赫克托尔倒是表现出了怀柔的态度，事后还给西泽尔送来了礼物，但西泽尔并未接受家族的好意。他不喜欢自己的家族，即使投效家族能给他带来巨大的助力，他也不会原谅伤害过母亲的人。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赫克托尔家长，这些家长已经隐退到幕后了，通常都是深居简出，何况这是个东方小国的活动，不知道那位来自东方的使者为何有如此的魅力，居然能请动这种级别的人物。
“大道至简，便如你们西方人说神是唯一，但他创造万物。”东方老人微笑着说。
“道理都是相通的。”赫克托尔家长微微点头“叶大使是哲人啊”
看来那个东方老人就是这场活动的主人，中山国的使者了，西泽尔半隐在书架后面，观察着那个神通 广大、能结交到赫克托耳家长的老人。 出人意料，那老人穿着一身完全西式的羊毛套装，系着优雅的科斯特式领结，捏着锃亮的手杖，穿着可以照出人脸的的皮鞋。作为东方人能把西式服装驾驭到这种地步，完全挑不出来毛病，西泽尔还是第一次见到。 可大使的形貌就让人不敢恭维了，简直地说就是獐头鼠目，小眼睛忽闪忽闪，胡子一翘一翘，说起话来倒是中气十足。
“他们来了”

西泽尔眼角微微一跳，并肩进来的是路易吉和胡安，他们显然都很重视这场晚宴，高级别的礼服，袖口上用银线绣的玫瑰花纹熠熠生辉。
那个雨夜里，他穿着骑士之骨，用雷霆牙打断了普罗米修斯的膝盖，虽然没露脸，可胡安不难猜到是他，在公开活动中见面，没准会起冲突。他思考了几秒钟，就决定放弃出席。
“路易吉•博尔吉亚，教皇的长子，我们博尔吉亚家非常优秀的年轻人。”赫克托耳家长为大使介绍，“已经升入这间学院的顶级学部——恒动天学宫，钻研神学，有人说他未来会继承父亲的职位。”
“很高兴见到您，尊敬的叶素理先生。”路易吉躬身行礼。
换作平时路易吉不可能如此恭敬地对待一个东方老人，但既然是赫克托耳家长居中介绍，他当然要给赫克托耳家长面子。
叶素理，西泽尔默默地记住了那位大使的名子。
“教皇的三子，胡安•博尔吉亚，也在这间学院里上学。”赫克托耳家长又说，“他的理想是成为军人，成为我们的国家英雄。”
几年不见，如今的胡安已经是成人的体魄了，金发，海蓝色的眼睛，强壮得像一头幼狮。
胡安不如哥哥那样善于应付场面，心里应该是有些看不起这个善于搞关系的东方老混子跟叶素理打招呼的时候就有点不情不愿，但也算是乖巧了。
“唉呀！想成为国家英雄的孩子可是好孩子呀！”叶素理跟赫克托耳家长说话还是一脸哲人模样，换作跟胡安说话就像乡下来的叔伯，“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胡安少爷留着玩。”

递到胡安面前的是一柄放在木盒里的精美的短枪，这可不是寻常防身的武器，而是一件艺术品，用黄金白银和红蓝宝石装饰，枪柄上则是几千颗祖母绿密密镶成。
不论那些宝石的价值，光是镶工就贵到不可思议，博尔吉亚家当然有钱，胡安也见过无数的好东西，却没想到一个东方大使出手的见面礼就是如此豪阔，那个国家该有多富有？
胡安刚想说谢谢，就听见叶素理说了句能让他当场摔下礼物走人的话；“可博尔吉亚家不是已经有了一位国家英雄么？西泽尔•博尔吉亚少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西泽尔少爷还没到么？我的请柬肯定是送到了啊。”
如果不是赫克托耳家长在，胡安真的会把那柄昂贵的短枪砸的粉碎。
什么叫已经有了一位国家英雄？这意思是即使他胡安成为英雄也是第二位么？西泽尔算什么国家英雄？他是国家的叛贼！胡安的心中掀起滔天狂澜。
西泽尔心里微微一惊，他跟叶素理从未见过面，这位东方大使却对他的往事知道得很清楚，他本该被人遗忘了，却忽然被那么多人关注着，包括那个神秘的入侵者。
原来那封请柬真的不是随意地发给他的，叶素理确实很想见见他。为什么要见他？他和这个东方小国能有什么关系？
“西泽尔已经来了，大概是不想打断我们说话，所以在那边的书柜看书。”赫克托耳家长淡淡地说，“西泽尔，你也来见见叶大使吧。”
原来赫克托耳家长知道自己来了，西泽尔从书柜后走出，来到叶素理面前，微微欠身。
叶素理的眼睛微微一亮，上下打量面前的年轻人，着装上西泽尔当然不能跟路易吉和胡安相比，他穿着校服，都灵圣教院的校服当然也是很体面的，但跟名师定制的礼服相比还是显得寒酸。

他低垂着眼帘，看向地面，尽量避免和叶素理的眼神接触，他知道多数人都不喜欢他那双紫色的瞳孔。
但叶素理还是热情地点点头；“久仰大名。”
“给您留下印象的是锡兰毁灭者之名吧，”西泽尔低声说，“但我已经不是了。”
“毁灭者当然是个可怕的称号，但我感兴趣的是那个称号后面，真实的人。”叶素理笑笑。
窈窕淑女
更多的年轻人持着请柬来到东方图书馆，所有人都姓博尔吉亚，其中一半以上的人曾经出现在西泽尔出席过的那场家庭晚宴上，譬如佩德罗•博尔吉亚，那个想成为财政总长的年轻人，现在他已经是财政部年轻长官了，看起来家族对他的支持力度不小。
罗伯托•博尔吉亚，西泽尔记得他的母亲是一位公主，当年他就在内务部实习，如今也已经是内务部的官员了。
波菲里奥•博尔吉亚，他十五岁的时候就在山中修道院担任院长，如今已经跟随一位大主教，充当大主教的副手，掌管着那个教会的财库。一个大教会的财库，里面可能囤着上千万金币。
所有人都成长了，只有西泽尔还是当初的模样，准确地说，他距离当初的自己都是千里之遥。
难怪赫克托耳家长会亲自出席

这是一场奇怪的宴会，因为受邀的宾客都是博尔吉亚家的男孩们。看起来赫克托耳家长对那个东方小国真的很看重。
男孩们都以异样的眼神看着西泽尔，他们也没想到几年之后，这个没有名分的私生子又会重新加入他们之中来。
开宴的时间到了，赫克托耳家长示意大家在餐桌边坐下。
他环顾这些优秀的年轻人，目光慈和：“叶素理先生来自中山国，那是一个东方国家，中山国现在还是夏国的属国，说起来算是我们的半个敌人。”赫克托耳家长微笑着看了叶素理一眼，“国主的名字有些人也许知道，叫原诚，那个在金伦加会战中突袭教皇的英雄。”
男孩们面面相觑，这种开场白，赫克托耳家长到底是来捧场的还是拆台的？
对方居然是那个东方暴徒原诚的国家？教皇国怎么会允许这种国家来参加万国盛典的？这个使团骑着机车杀入教皇宫也不是没有可能啊！他们就是这样一群亡命之徒吧？
“可俗话说，没有永恒不变的朋友，也没有永恒不变的敌人，永恒不变的只有我们的利益。原诚先生被我们释放回国，思考之后觉得和我们的利益一致，所以派遣叶素理先生来参加这次万国盛典。”赫克托耳家长神情淡然，“我能虽然还没有结盟，但也许将来会是最好的朋友。”
叶素理也点头微笑，和赫克托耳家长之间很默契的模样。
“除了政治上的合作，叶素理先生这次来还有另一个目的，中山国有位公主，名纯，今年十八岁，到了该订婚的年纪。纯公主在东方找不到合适的夫婿因此中山国君原诚先生想把他心爱的女儿嫁到翡冷翠来。我们博尔吉亚家很看好这桩婚姻，也不想公主嫁入美第奇或者格里高利家，所以这次是我做主，举办这场宴会，把家中最优秀的年轻人介绍给叶大使认识。请各位珍惜这个机会。

纯公主是东方公主中闻名遐迩的美人，你们不要错失了这样的稀世珍宝。”赫克托耳家长说完，举起酒杯，“至于选择权，在叶大使手上，你们都是我博尔吉亚家的孩子，我不能偏心。”
男孩们相互对视，眼中都都有惊讶。
这居然是一场相亲会么？一个东方小国，想从博尔吉亚家套一个男孩回去？博尔吉亚家黄金钻石般的男孩们，赫克托耳家长居然准备送一个给东方人？还说选择权在这个猥琐的东方老头手上，赫克托耳家长被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西泽尔到不奇怪，他当过教皇秘书，比在坐的多数人都懂政治，这个小国家，从国力来说，倒不至于让赫克托耳家长心动，但多年以来，西方阵营一直缺一个来自东方阵营的内奸，这个中山国送上门来要当内奸，当然奇货可居。
征服东方的战略肯定还是要继续的那位纯公主如果嫁入了美第奇或者格里高利家，就等于增加了那家的筹码，所以赫克托耳家长果断地站了出来，召集了这场晚宴，要用一个男孩把公主留在博尔吉亚家。
可这个东方国家真的是来当内奸的么?西泽尔远远地凝视着形貌猥琐但举止潇洒的叶素理，这个东方老人完全没有当内奸的气质，他满口谀词，但气势上隐约跟赫克托耳家长并驾齐驱。有这样的内奸么？
但这跟他没关系，他还有件麻烦的婚约没有处理掉呢，他低头吃着东西。在场的人跟那场家族晚宴上的人很多重合，当年他锋芒毕露，现在他学会了收敛锋芒。

叶素理嘴上这么说，心里想到的是那对父女各踏了一只脚在茶桌上恶语相向的情形，旁边要有凳子的话，他们很可能会抓起来丢过去。
他跟原诚要的那件大礼就是那位坏脾气的公主，按照纯公主的年纪，在东方早该订婚了，可直到如今还是一条直挺挺的女光棍。原诚心里也愁，觉得女儿在东方怕是难以找到如意郎君了，所以才同意叶素理的联姻策略。
毕竟要跟西方建立稳定的关系，联姻是最好的办法，很多政治上的勾搭都是通过联姻来进行的。
公主压根不信教，那种凶巴巴的少女怎么会信教呢？可想要嫁入西方世家当贵夫人，不信教又不好混。所以从叶素理离开中山国那天起，原诚才开始给女儿找神学老师。
想在短短几个月内吧公主培养成虔诚的淑女，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那么一回事，委实不容易。且不说公主会不会接受这样的安排，就算他乖上一阵子，嫁到翡冷翠之后本性爆发又怎么办？
以那位公主的本性，在教堂里祈祷的时候不爽了，一脚踢翻长椅做河东狮吼，也是绝对可能的。被男方家里发现“货不对版”，不知道会不会要求退换？

吃到主菜的时候叶素理已经把在坐的男孩分出了三六九等，有些直接就被放弃了，有些虽然看着不顺眼，但还可以继续观察一下，能让叶素理认真考虑的还是教皇之子。
隆·博尔吉亚这个教皇在翡冷翠只是个名义上的最高领袖，叶素理心里也清楚，但教皇之子还是有头衔上的优势，公主的婚约对象当然得听起来有面子。
但在这三个男孩里做出选择就很难了，远比夏皇选妃要难。
夏皇选妃大可随便，将来不喜欢贬入冷宫，可叶素理要是选错了，原诚就算不会把他砍头，也毫无疑问会给他穿小鞋。
原诚有儿有女，儿子都恭敬有礼，只有这个女儿难缠，原诚整日跟女儿冲突，抱怨说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下了这种逆女，长得不怎么样还不听话！可奇怪的是，他最宠的还是这个女儿，有时候是自己上门去给女儿骂得狗血淋头。
叶素理心里默默地打着主意。
路易吉看起来最成熟稳重，年纪略长于那位公主，“英俊”二字用在他身上没有丝毫浪费。他的前途也是男孩们中最值得期待的，没准会是未来的教皇。
他待人接物都很有礼貌，认真地倾听，微笑着回答，将来就算不是教皇，也会是优秀的外交家或者政治家。
胡安则是生龙活虎的少年，体魄健壮，干劲儿十足，偶尔显得有些躁动不安，但小孩子有这种缺点不是很正常吗？
不过年龄是问题，胡安比公主小，这种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男孩要是落进那个暴力公主手里……叶素理不禁有点为胡安的未来表示担忧。
西泽尔则是一个谜团，这个浑身只有黑白两色的男孩特别安静，闷头进食，很少抬眼。这跟叶素理的情报不符，以叶素理的情报能力，当然知道西泽尔是甲胄骑士。

是这个国家里最危险的那种人。而且这男孩同时背负着国家英雄、锡兰毁灭者、叛国者、私生子等诸多身份，本该是个桀骜不驯之人，但他看起来比哥哥和弟弟都要低调，甚至柔弱。
“聊了这么久，叶大使一定在观察吧？有没有看上我们家的某个男孩呢？”还是赫克托耳家长提到了这件正事。
“婚姻是人生大事，哪里是吃顿饭就能决定的呢？”叶素理慢悠悠的说，“不如来个餐后游戏？”

“是至阳至刚的卦象，少爷的根基极厚，必成大器！”
“叶大使可不是逗胡安开心吧？”赫克托耳家长笑笑。
“怎么会？卦象放在这里，殿下本卦至阳，如群龙开道，刚气弥空，无不可至，无不可破！”
胡安下意识地笑了起来，这占卜真是让他舒心，“群龙开道，刚气弥空，无不可至，无不可破”，这是多么壮丽的未来啊。即使叶素理翻译成西文，听起来也还是霸气万分。
求死之徒
接下来却没有人愿意尝试了，男孩们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伸手。
叶素理微微一笑，把竹筒滑向低头不语的西泽尔：“西泽尔少爷一直很沉默，不想试试么？”
“谢谢叶先生，可我没什么想问的。”西泽尔把竹筒推还给叶素理。
“是不喜欢我的小游戏么？”叶素理微笑。
“人为什么要占卜未来呢？”西泽尔抬起眼睛看着叶素理，“如果未来已经注定，那它还是未来么？”
叶素理微微一怔，他确实对西泽尔好奇，却也没觉得他比路易吉或者胡安高出多少，但这个男孩如此淡然却强硬地拒绝去看自己的未来，他反倒觉得有意思了。
“我不相信注定的未来，如果人的一生已经写在某个剧本上，清楚到我爱谁恨谁，生于哪里死于哪里，我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西泽尔说。
“玩玩有什么关系呢？”赫克托耳家长意味深长地说，“西泽尔你就是把很多事都看得太认真了。”
西泽尔沉默了几秒钟，伸手去抓桌上的竹筒。但另一只手按在了竹筒上，不让他拿起。那是叶素理的手，枯瘦如松枝。
“西泽尔少爷问了一个有趣的哲学问题，不如我先说两句，也算是东西方文化的交流。”叶素理微笑着说，“我知道在西方占卜被视为禁忌之术，甚至在东方，占卜也同样是禁忌之术。命运是世间最雄浑的东西，本来不能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