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
时光是很奇妙的东西,跟风一样,看不见摸不着但你就是知道它的存在。
姬良长到跟我一样高时,韩绾刚好到我肩膀的位置。
从俯视他到平视他,没了身高优势在教训他时我的气势会明显不足。
幸在他们逐渐长大,懂事很多,不会有事没事翘掉我的课。
不幸在他们的自闭症还没医好,有事没事缠着我。
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人家整天跟着两小孩疯玩,我还嫁不嫁。
每次我这么感慨时,他们两个都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事,甚是复杂地看我。
“你真的嫁的出去吗?”姬良打头阵。
“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韩绾补刀。
默契成这样你们怎么不成亲啊。
那年雪下得尤其大,韩宫的瓦楞上白茫茫的一片很好看,只是院内那棵桃树亦被压断了枝桠,按管园林的说法,这树活不成了。
我把头抵在树上,特别难过地为我一去不回的桃花运哀叹,韩绾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然后绕着树边跑边唱《周南·桃夭》。
音调很准,歌声很动情,但我依旧很想掐她。
那时姬良靠在一匹叫踏雪的马上,看着我们笑。
他的笑很好看。
在他真笑的时候。
我怔了那么一下下然后蹲下身,扒开积雪找了一枚石子,于竹卷上轻轻一划。
相比韩绾,姬良的厚黑程度呈指数型增长,他已学会何为真笑何为假笑,而且应用得都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我才偶然察觉。
翌年春天,那棵合抱之木真的如管园林的所说,气息奄奄没再开花。
他看我特别难过的样子,指了指院内一角落,那儿立着一棵小小的树苗。
“那儿又冒了一棵出来呢,不就是一棵树嘛,有什么好伤心的,慢慢等就好了。”
我摇摇头朝他微笑:“我等不到了。”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我向丞相夫人提交辞呈时,她了然地浅笑了一下:“南宫姑娘可是要往秦国去?”
我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她沉默片刻,唤来侍从捧了钱来:“辛劳姑娘教了他们那么久,且收了这些银两作路上盘缠吧。”
我和她对视了很久,左思右想最后认命地叹口气:“我留下。”
她眸中亮光微闪:“南宫姑娘……”
“夫人不必谢我。”我摇摇头,起身正欲告辞身后房门便被推开,回首去看便有一家丁面带惊慌之色地冲进来。
“何事?”丞相夫人蹙了蹙眉语气略带不满。
“大事!”他面色发白气喘吁吁话都讲不出,连滚带爬跪倒在丞相夫人脚边,“后院!”
我跑出去的时候跟韩绾撞了个正着,她见我一愣,抓了我的衣袖就往后院跑,边跑边自言自语:“姬良哥哥是对的,是对的。”
“什么是对的?”我深感莫名其妙地跟她走进后院,便见着无数世家公子。
“她没走。”韩绾趾高气扬地把我推到人群的中央,指了指我道,“你们再胡乱说话,本宫就让父皇砍了你们的脑袋。”
在我意料之外,那些世家公子不再面露惧色,而是讥讽地看着她:“殿下,那就让那昏君砍了我们好了,迟些时候,被秦兵砍了,不也一样?”
“怎么说话的,秦兵尚未临韩城之下,丧失了斗志,便是不勇,所言大不敬,便是不忠。”我朝韩绾伸了伸手,接了她递过来的一把剑,“这样的人要寻死,我们不拦。”
“是了!”忽闻门外有人抚掌而笑,“你们饱读诗书,却怯懦得连个妇人都不如。”
那群公子们见了来人皆面露敬色,退避两旁朝他躬身行礼。
“这谁啊?”我以手肘撞了撞韩绾。
“父上。”她还没答话,我头顶上便飘下来一个声音。
韩绾闻言大惊抬头:“姬良哥哥你坐在树上干嘛,快下来。”
他听之不闻双手枕于脑后,靠在树上闭了眼。
见丞相大人面色略窘,我想了想一束腰带,脱了木屐当着所有人的面表演爬了一次树。
“潇儿不用劝我,良不想下去。”
“我若真想劝你,不行在下面劝非得爬上来?你这样任性你爹好没面子,我在转移他们的关注点好吗。”我白他一眼正色道,“谁准你这么叫我了,你长得比我高也得叫师父。”
“以待字闺中之理来推,此等名字是留给潇儿以后的夫君叫了?良失礼,潇儿见谅。”
以退为进,以柔克刚。
我倒吸口凉气,颤抖着把竹卷上刻印着的字句又划去一行。
【情与貌,略相似】
城楼上安插的士卒越来越多,秦兵要来了。
后院的桃花依旧没有开,姬良依旧不肯再叫我师父。
韩绾凭着姬良哥哥干什么她干什么的逻辑,也拒绝叫我师父。
我的得意门生都不肯叫我师父,简直生无可恋。
我向丞相夫人声明他们已出师后,她露出一个甚是欣慰的笑容,然后有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误了南宫姑娘的婚事,在下实在歉疚。幸在南宫姑娘有仙酿,容颜不改。”
喝壶酒就能长生不老这话编得我自己都不信。
然而我没法跟丞相夫人解释清楚为什么我的年龄被定格在我来的那一年,好在她很体贴地接受了这个假得不能再假的解释,并不过问。
见我不答,她又清了清喉咙把话说明了一分:“院内的那棵树苗是姬良栽的。”
我默然片刻看着她:“城门还出得去吗?”
“他出不去。”丞相夫人摇摇头,“前些日子姑娘不过收拾了行李走漏了些许风声,便引得世家贵族惶恐,若姬良走了,韩城内必人心涣散。”
“夫人以为,韩对秦,胜算几分?”
她沉默了很久没说话。
“潇儿有一策,可送他安然出城,夫人可愿试试?”
【知我者,二三子】
听到他们将缔结婚约时,韩绾激动了半个时辰才平静下来,满脸笑容地看我:“师父,你的伐柯当得很是出色。”
我扯了个笑容:“那是。”
我原以为姬良的表情不过真笑与假笑,不知他还会不笑。
从这个消息被宣读完,到韩绾回宫准备她的嫁妆,他一直很安静地听安静地看,安静到我有点怕的那种安静。
“潇儿是不是还把良当小孩子?”他一直等到屋内再无别人,才目光清冽地看着我。
“良与韩绾结了婚约,便可光面堂皇地步出韩城,无人生疑。”
“待得时机成熟,再遣人护送她出城,然后你留在韩城等死,好一盘棋!”
姬良认可了我的智商后,二话不说直接掀了我的棋盘。
鲜红色的绸缎孤零零地悬空垂着,韩绾哭得妆都花了。
我匆匆离席,步回后院,二话不说朝那棵长势喜人的树苗踹了一脚。
【谁能初心不负】
第二天姬良闭门不出。
第三天姬良闭门不出。
第四天姬良闭门不出。
第…天姬良闭门不出。
我和韩绾难得意见一致地认为他这么自闭下去会出事,于是放下身段去敲他的门。
在喊了数声姬良哥哥没人应后,韩绾愤愤然撅了嘴大喊一声“师父在门口。”
门应声而开,我毫不犹豫地拿了竹卷要敲出现在门口的人,手扬在半空却被他硬生生扼住。
“子房知错。”他朝韩绾颔首,然后微笑着注视我。
一副你奈我何的样子。
无耻成这样真的是我教出的弟子吗。
我甚是欣慰地缩了手,从袖袋间掏了那竹卷给他:“你已出师,我教不了你。”
他低首看那竹卷,指尖轻轻摩擦过竹卷上模糊的字迹,然后微微抬首看向我,眉眼甚是轻柔:“换子房教潇儿如何?”
在我开口应答前他抢先打断。
“那棵树苗价值三千金,是潇儿踢歪的吧?思虑清楚再说话,子房记仇。”
“一棵树值三千金,你这谎撒得也太没水平了一点。”我摆摆手却见韩绾拔了那棵树苗进来。
“不像吗?”她笑得纯良,“把你丢在韩地等死,我没什么意见。但姬良哥哥说不可以,所以不可以。”
“他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不听我话这么听他话。”
“你到底给了他什么好处他舍得韩城舍不得你死。”
我被她噎得够呛,只好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安慰自己。
我们走出门时,管园林的人惋惜地看着断了一截的树苗朝我道:“这下真的等不到了。”
我翻身上马,摸了摸踏雪的头后回首朝他微微一笑:“不等了。一棵树而已,有什么好等的。”
言罢朝我的得意门生们笑。
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