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世叔,有人送信来。”
诸葛先生略一转身,但见铁手手持一封信笺,面貌肃穆且带疲惫,忙接了,打眼瞧了,问道:“谁人送来的?”
铁手答道:“送信人说他是受人之托,他也只是从金地逃回来的一名商贾人。我看他不像是在说谎,便放了他。”
诸葛只听闻“金地”一词,心中忽然像是有所期冀一般,连忙撕开信封,展开那信,却只有短短一句话而已:“无情公子现在金国。”字迹娟秀,却显得有些凌乱,看似是匆忙间写就的,却因某种缘故,终究没有写完。也或许是……留下他,对这人有何利处不成?可若是要讹诈些什么,却又写得这样简短,没有他的话,让人生生的琢磨不透。手指在信纸上反复摩挲着,忽然计上心来,将那薄薄一张信纸凑在鼻下嗅了,方缓缓舒了一口气。
铁手见他时忧时笑,眉目间喜怒不定,一时迷茫不已,只问:“世叔,可是有了其他几位师兄弟的消息?”
诸葛淡然道:“你大师兄暂时应该是无恙的了。有位医者照顾,总是好的。”那信封上若有若无的药香,若非经多时药物浸淫,怎么会如此深刻,从金地到大宋漫漫长路,曾无半分消减?
铁手听了,刚要开口,忽听门外传来舒无戏粗犷焦急的声音:“诸葛,大事不好,大事不好,金国来讯……”
入了夜,茹卿正欲更衣,忽听轻叩窗扉之声,于是隔窗问:“是谁?”
却原是隔壁的大婶:“沈姑娘,不好意思,在你闭门不出之日打扰,可是我家那儿媳妇……产婆来了好久,都不管用,眼见这样玩的时候了,再拖下去,产婆说大人孩子都保不住,求您去看看吧!”茹卿心底一恸,忙道:“大娘别急,我这就出去。人命关天,茹卿怎好推辞。”说罢,提了药品箱,就要出门。刚欲推门,忽觉隐隐不安,忙又折回身来,退至无情房间,一撩门帘子,但见他仍是手持书卷,静逸安详之状不改。他见她进来,手提药箱,容色稍异,问:“这样晚了,你要出诊?”语气虽是冷的,她却早已习惯。
无情见她伫立门口,静而不答,知是猜对了,她仍旧是一袭水蓝衣襟,细瘦修长的身条,迎着夜风那样立着,竟显得格外惹人怜爱,一时不由就看住了。她也觉察出他在看她,不由下意识地一整凌乱的发丝,道:“我只是想过来说一声,今夜天寒,看样子是要下雨呢,你身子才刚开始有起色,早点歇息。”说罢,转身便去了,帘拢被她离去时带起的风微微吹起,许久不能平静。
曾几何时,他在夜里点了灯,吹着笛子,守在她回来的路上。漫漫的山路,夜里那样萧瑟,一人独守,若非心中有所念想,只怕也是寂寞难耐。可她终究是给他盼来了。明明是等她,真见了她时,却还要说声“我不过是顺路”。遥想起那时候,她一身青衣映着满山翠色,愈发显得人如碧玉,难舍难割。
终究,还是这乱世,让他不得已割舍了。
只是不知,这样子割舍了她,是为了她好,还是害了她?当初她离去时,中了那样深的毒,怎么能解?
茹卿跟着那大婶一路走着,却是过了好几个村庄,也不见停下来。行至半路,比那下起了雨。她住步打伞之际,忽忖思出些许不对劲来,一把拉住那大婶道:“你家儿媳妇岂能熬到这时候?你家若是真的住这么远,又何必走长路来寻我?”
那大婶早已是全身打起了哆嗦,支吾道:“姑娘是这方圆百里的妇科名医,老身……自然是要寻姑娘的……”
一道霹雳骤然辟天而过,借着电光,茹卿看清她衣襟下掩着一方挂牌,俨然是精工细刻,那样熟悉的纹饰,她出入太子府多次,怎会不识得?她的话音一下便冷如寒冰,直拽了那妇人衣襟问:“是完颜宗烈使你来的?可是有意要引我出来?”
那妇人见被揭穿,一时竟被唬得站也站不直立,一叠声跪倒在地,连声哀求道:“姑娘,老奴受命于太子殿下,旨在引姑娘出了药房,并无心坑害姑娘!太子说,能将姑娘带多远便带多远,时候一过,自然会引姑娘回去。”
茹卿早已顾不得听她呻吟忏悔,一把撂下药箱,持了伞便往回来的路奔去。岂知那老奴打横抱住了她的腿,苦求道:“姑娘,您这个时候回去,太子爷必要责怪我,姑娘也是知道太子爷的脾气的,老奴还有一家老小待养,求姑娘姑息我们一家子吧!”
茹卿素日敬老爱幼,今时见她缠得这样紧,也明白她自有她的难处,完颜宗烈的气性,必然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未能完成使命的人。左右一思忖,不由住下了。雨水打在伞上哗哗作响,就如敲在天灵盖上一般清楚明晰。“姑娘所托,小人怎会不照做。同是汉人且不说,四大名捕为国卖命,落得如此下场,我一小小商贾人家也很是为之不平的。姑娘放心,我只要能平安到达大宋,这信,必会送到诸葛先生手中!”
她将写好的信置于信封里,以蜡封口,交到那人手中。直到看着他走了,方长嘘了一口气。那人看来也是有些侠义心肠的爱国之士,既如此,若知道她信中所言,必要怨恨她吧?她终究是自私,一时半刻,不想他们寻了来。不想他们就这样带走了他——就这样从她身边带走了他。
人人皆是自私的,她如是,眼前的这位大娘亦如是。不过是时移境牵,五十步笑百步,她有哪有资格叱责她?
然则她是等不得的,分秒也拖延不得的,这样大的雨!她到底仗着年轻,挣开了老奴的臂膀,撑着伞跑回去。刚入城门,便见沿街城壁上新帖了告示:其他三捕头听着,你们大师兄无情现在我金国太子手上,情形危在旦夕,我且在太子府静候大驾!
她一时恨得切齿,雨势愈大,不由拼了力向太子府跑去。门人皆是熟识她的,无人敢拦,眼睁睁放了她进去。她却一把拉住守门的小厮厉声问:“他在哪里?”
小厮只道:“姑娘,太子爷在茹云阁饮茶呢。”
一转眼间,已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