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阿斤】

【一】
-人生造化，生死福祸，自有定数-
十二字潦草的挥墨在一块旧到发黄的白布上，一双白巧的手上骨节剔透，食指灵活的在布上轻点。
“辛老伯，弟媳妇的病今儿月好了吧。”
一个皱纹满布，年纪在脸上刻下沟壑纵横的老人堆着笑点头，“好了好了，先生真是神算子啊”。又将两个铜子添到桌子上，“多亏边先生指点，我将那字符在门前贴了三宿就真的好了。答应过的钱，给您。”
“好，谢老伯了。”
先了事后算钱，是边伯贤这小算命摊的老规矩，不准不要钱，不灵不要钱，随喜棺材钱婚礼钱压惊钱不要。
手还未伸出去沾到那铜币，突然街对头一嗓子尖锐的吼怒直直冲着他来，“边伯贤，你家的狐狸要是再跑到我家鸡窝棚里我就把它放到案板上剁了。”
中年妇人眉横气一撇，叉着腰，一手抓着一条彤红如火的狐狸的脖颈上的皮肉高高提着，快步走到他那小摊子前给他撂下。
小狐狸蹬蹬小爪子就缩到他衣怀里，蹭了蹭，巴巴的委屈小模样瞅着他。边伯贤将它头摁下去，藏了起来。脸上赔笑，“张婶儿，我下次就把它栓起来，看牢它。”
张婶儿嗤笑，“就你宝贝的跟什么是的，你舍得？这话听得老娘耳朵茧子都一层了，你少糊弄我”尖细眼一转扫到桌上两枚铜币，“它可是把我养了多年的老母鸡咬出了血，怕是就要活不长”说着手指将那铜币一拢收到掌心，“这点钱算你赔个我的，少时少了点，我也就不计较了。”
“诶，诶，张婶儿...”
看她头也不回的摇着身子走了，边伯贤苦笑。
收了摊，把睡得憨甜的小狐狸从臂弯里揪出来，放到桌上。
“幺儿，你又闯祸。”
狐狸颓废得仰躺在桌上，两只黑眼珠提溜转，用爪子盖着耳朵，翻了个身佯装不知他的教训。
边伯贤恼它耍小性子，拽拽它的爪子，“今晚休想吃饭。”
看他衣袂散去，狐狸知他是真的气着了，耳朵耷拉下来，在桌上无措的绕步。
谁知，边伯贤又拐了回来，小狐狸高兴的甩尾巴。边伯贤无奈的叹口气，将家里攒存的一点兔子肉盛在小碗里给它。
狐狸顿了顿，老实的蹲坐着，小黑爪子推回了过去。伯贤，好像很久都没吃顿好的了。
边伯贤哄了许久，见它固执的不进食，摸摸它的头，将饭碗收好。
“那我们都不吃了，睡觉，睡觉就不饿了。”
边伯贤掀起被子，小狐狸就乖乖的钻进去，腻在他身侧。
秋风甚凉，有些破损的纸窗经不起风穿堂过，边伯贤捻了捻覆盖身上的被衾，太薄了。本想今日用那两铜币换新棉去，无奈幺儿太皮，不知它冷不冷。
而小狐狸的毛丰厚的很，根本没有这种忧虑。可它挨着伯贤的小身板触感他有些颤，将尾巴放他身上，紧裹着他的体温。
入夜后，小狐狸是被伯贤的梦语吵醒的，他睡得沉，弯睫毛随着他脸上不安而颤颤的，细看脸上还涔下温热的泪。
“幺儿”
“幺儿”
它最喜欢伯贤叫它的名，温温的，如暖流般潺潺不息，又不烫人。像叫归家的人，在他口中吐出宠溺与思念。
这次他却唤的悲切，中有几次间断，千转回肠处哽咽。
大概是梦到他妹妹了吧。
街里的人都说，边伯贤思念成疾，从山里捡来一只小狐狸起名，竟也叫“幺儿”
幺儿，是他亡妹。

【二】
她秋眼汲笑，浅眉风流。
她回头，“哥哥”。
执起他双手，“真是好看的手，幺儿喜欢，想一辈子都牵着。”
他的妹妹，无姓单字一幺，一字困一生。
初见她，边伯贤年七岁，她三岁。四年春秋，四年冬夏，两年风起，两年雪落。晃晃十二年，家门前一桃一李都记下他们。
明明还是个丑丫头，模样怎能成这般祸害。
他记得，署月十七日，天燥热，幺儿躲在屋内哭闹不休。边伯贤急火烧心，难在一直都哄不好，万般牵引后，她才期期艾艾讲出。
边伯贤十九了，正是好年纪，娘亲开始为他筹备娶亲了。无意听到大人的闲谈，她便闷着一口气，怎么都不收不住的郁愤。
“哥，你娶了新娘子，就不要我了对不对。”
边伯贤拭去她脸颊豆大的泪珠子的手指一顿，“不会，永远不会。”
“可听娘说，李家的小姑娘喜欢你，所以你会娶她。”
她抬起小脸，眼睛红肿的像个核桃，直勾勾的看他，未见过的认真。
“哥，我也喜欢你，你为什么不能娶我。”
嘭一声是十里花开，是山河颠倒，是女蜗补上的最后一块顽石，是雷震子劈开高岳，是他天齐，是他地灭。
他痴愣无言，将心中无数若狂欣喜敛下，避开头垂眼不看她。
“说什么傻话。”
幺儿紧箍住他手，还有些沙哑的嗓音小心的试探，“不是傻话，哥哥不喜欢我吗？”
明知千不该，他还是点了头。
从此，
她安，既是喜乐，她欢，既是人间。
脸上一股子潮热，他从朦胧中幡醒，原是被小狐狸舔着。
它尖耳朵竖立着，看他下垂眼迷茫的眯成一条缝，它黑溜溜的小眼睛一闪一闪，偏着小脑袋，有点不解。
肉肉的一爪子直接拍在他红润面颊上，查看他到底醒没醒。
可他的眼睛还是黑漆漆的，无光无华，一切都在他眼里磨灭无踪。一张俊俏灵气的脸上独独那里是一片雾障。小狐狸倒是想了起来，伯贤视物不清，患了五风内障。
传闻三年前一场大祸，他生生哭去了半双眼。
但边伯贤清楚，不过是天谴。
他做了错事，是明知错了也要做的错事。
边伯贤看着小狐狸，极温柔笑了，用手握住它的小爪子，“我醒着的。”
狐狸把头蹭在他颈窝，餍足的撒娇，不知道为什么，边伯贤总是猜中它所想，即使它不会说话，他依旧能明了。
边伯贤手抚摸它的柔顺的毛，“今日我们去村西头的奶奶家捉鬼，你要是怕就躲在我怀里不要出来”。
它俯下身子算是回答，“好”。
边伯贤是这方圆百里有名的算士，靠着家中传下来的周易紫薇奇门遁甲稍会皮毛。虽说已半瞎，可他有天眼。
天眼可视肉眼凡胎不能所见之物，既所谓阴阳眼，或者说，他是用心看。
看人心无端叵测，看魑魅善恶怨仇，妖魔鬼怪，曲折离奇。
缘起，缘灭，渡劫，渡人，可他又何曾救过自己。

【四】
回首处，仍是你千里迢迢。
三年前落下的回忆，是边伯贤不会再拾起的。
夏涝成灾，正逢局势动荡不安，战乱又起。人人惶惶，粮食稀缺，抢劫打杀不休。
边家打算把幺儿卖了，换一家人命活。
“她又不是亲生的，要不是我把她捡过来，她根本活不过三岁。家里就你这个独子，谁活你都得活。”
边伯贤的娘坐在门槛吼着。
“幺儿虚岁才十七啊，娘你怎么能舍得。”边伯贤眼睁的猩红，双拳紧握掌心掐出十指红痕。
他娘抹了一把泪，囫囵的嚷“你以为我舍得，可这年头谁不是这样。她还算俊，至少官家的人要她，也算不亏。你说什么都不行，我拿好主意了。”
谁的命不是命，可幺儿，就是他的命。
官府遣人来接幺儿的前夜，边伯贤撬开她房门上的锁，把她死死的扣在怀里。
幺儿的脸上的泪如银丝连连，头埋在他的胸膛，不断的说，“怎么办，怎么办”。
边伯贤一遍遍抚着她的背，在她耳畔柔声喃喃，“幺儿，不怕，我在。”
他对她说，半夜收拾好包袱，他来接她，她只点头信他说好。
三更，他正要出门，可门上一道大锁直接困住了他。再看屋内，竟没有了出路，连窗都严实遮盖好。微弱的希冀都被泯没。
日头破云而出，天色亮了。边伯贤的手锤的血肉模糊，背倚在这他的牢门上身子下沉，瘫坐在地上。
突然，几个人的悲鸣乍起，“幺儿!”
终是，这段恶缘灭了。
她没等来他，一头撞在墙上，头破血流。血腥的红，他的泪，她身亡矣，他心亡。
他为这么多人算过命，真的没替自己算过吗？
福兮祸兮，善恶休咎。
算过的，可怎么算都是这结局，他不是知道吗。
明明，
八字不合，六合不巧，五行不生，
偏偏，
一生一愿，能和她成双。
“边先生，先生。”
老妇打断他的恍惚归忆，“先生，真是多亏您了。这些年祸乱啊，我也不剩什么钱。除了应了你的钱，家里还有些肉和葡萄，给你小狐狸吃。”
边伯贤抱着狐狸，笑笑说好。
“跟我过来，小狐狸。”老妇人招呼着小狐狸到厨房去。
小狐狸跳下来，回头望一眼边伯贤，他嘴角泛笑，“去吧”。
老妇拿了一些吃食，喂给它， 摸着它的头，极温柔的讲“你喜欢伯贤吧”。
埋头在碗里的小狐狸一顿，黑溜溜的眼睛转了转。
“喜欢啊”
这个世上，最喜欢他了。
它不记得小时候，好像是两年前有一场大雪，然后是...边伯贤。它虽然是只狐狸，可它喜欢边伯贤，就像人喜欢人一样的喜欢。
所有人，所有事，都是黯淡无光的，而他是不一样的，是它混沌乾坤里一株鲜艳的一串红。
无由来的喜欢，像风沙又起，像红纱又落。不知何处惹尘埃。
老妇笑了，“如果你是个人，就能一直陪着他了”。
她的脸上的皱纹推褶在一起，意味深长的说“我知道你能听懂我说话，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变成人。你若是想好，七日之后，再来这里找我。”

【五】
“幺儿？”
它爱耍的地方都没寻着它，不知道又跑到哪里。
西边薄暮，红霞灿烂非凡，寇色染尽云采漫游天边，好久没有过这么美的天色。
边伯贤心下一顿。
今个是什么天数？掐指一算，不好！
像有冥冥中牵引，边伯贤来到村西头山坡上的之前老妇人的人家。
一阵漫天飞尘过去，哪有什么屋宇，妇人，不过是一荒郊之地。他为什么当时未看出什么蹊跷。
顾不得这些，他心急火燎，必须要找到幺儿。
可幺儿在哪，他的眼又曚住几分，一片昏黄，他只能哑着喊“幺儿，幺儿”。
终不见那一抹红，也没有他熟悉的嗷叫。
他千算万算，怎想百密一疏，费尽心机，怎能还是避无可避。
边家曾是大家族，风水秘术，法器灵宝，都是有的。不过毕竟做的是道破天机的事，没多久便败落，但一些东西还是传了下来。
比如，传闻中的七魂盅。
此盅可存亡人魂魄，待有肉身便可将魂魄放入。
幺儿亡后，魂未散尽，他将它渡在一只幼狐身上，虽不是新生，但她也是她。
他以为不会有人发现，他以为哪怕她只是一只狐狸，她终于能陪他余生，他以为他们再不会受世间人指点，她也不会再受委屈。
潦草一生，不求平安富贵，不知何时，沾过一身红，就再也放不下。
这心意万般，他也免不了俗。
失魂寻到幺儿墓前，他曾在这栽过一颗她喜欢的梨树，现在已是华盖如伞。
还是只有他，孑然一人，了无归期。
忽来风一场，天上零零飘白。入冬了，下雪了罢。
他孤独伫立与此，任风吹任雪落。一身白衣洗的发旧，眉间掩不了他的落寞。抬手，一片纯白落在手掌。
他惊异昂首，这哪是雪，这寒月竟是落下纷纷梨花。
一须臾，梨花繁似雪，世间奇景。
忽听，背后传来一声，“哥哥”。

“一望可相见，一步如重城”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完.

@你在笑她在哭 @初恋未暖 @勋加清橙 @xo只若初见 @你的一抹微光

番外篇
幺儿穿着过去的一身红衣，托着腮笑意盼盼，等着桌前的边伯贤给她剥葡萄。
边伯贤笑着讲,“你都不是只狐狸了，怎么还爱吃葡萄。”虽然嘴上嫌弃着，手上的动作没停过。一颗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果放在盘中。
幺儿嗔怪，“那我不是狐狸了，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边伯贤笑笑，还有自己跟自己吃味的。“不喜欢，还是我的小狐幺好养。”
“怎么好养？”幺儿佯装气恼，嘴翘的老高。
“狐幺模样好看，讨人喜欢，不像你尖嘴利牙的，只会跟我斗嘴。”
“狐幺要是跑出去撒欢儿了，不知道回来了，我就能把它栓起来，不像你跑了我都不知去哪寻。”
“还有啊…”边伯贤看幺儿的脸色变了色，拖长尾音故意接着说下去。
“狐幺那么小，皮毛软软的，我喜欢把它抱在怀中，不像你想抱一抱脾气还怪差。狐幺多好，我就这么一提，它就在我怀里动不了。”边说着还用手比划着动作…
幺儿被他说的脸红心跳，当时她不过是只狐狸，爱向他撒娇，凡有什么事都爱躲在他怀里，真是没有脸面了。
羞赧得低下头，不再理他。
边伯贤被逗得咯咯笑，拿布擦干手，接着捏起她的脸。“害羞什么，反正我要娶你的，迟早是我媳妇，更亲密的事还要做。”
幺儿羞恼的打掉他的手，若是往常，她早就摇摇尾巴走了。可现在手又被他接着攥在手里，走也走不掉。
终于这次，他能明媒正娶她为妻。
不是他的妹妹，不是他的小狐狸，是他的结发妻。
自她又成为人后，边伯贤怕街镇里的人认出她来，带她远走。
而自三年前那场灾祸，他们的爹娘没撑一年便逝世了。幸好，伯贤还有她，她还有伯贤。
而那位老妪，究竟是谁她也不甚明白。
倒是伯贤，能猜中几分。
他们当时所渡化之人，是暮珠。暮家可是当地神秘的大家族，家中曾有一独女便是暮珠，可叹她当时的心怡之人带兵出战在婚期里未曾归来。她在某日便失了心魂疯了，死后不肯入地，依附在嫁妆的妆奁里成了怨鬼。
其实仔细看看那位老妇，和暮珠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应该是暮珠的母亲吧。
他替她化了女儿的魂魄，了她在尘世的心愿。她同情幺儿与女儿命运相怜，便用秘术将幺儿再变成人。
这乱世中谁又不是苦情人。
失去的不能寻回，得到了不愿失去。
边伯贤看着幺儿的脸，命格已全然不见。看来，今后的路，茫然未知。
但他只要有幺儿，一生足矣。
﹉﹉﹉﹉﹉﹉﹉﹉﹉﹉﹉﹉﹉﹉﹉
番外是对故事里一些漏洞的补充，总体是甜的。但是就像最后说的边伯贤已经看不出幺儿的命格了，未来叵测。是我能给的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