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sorder】
七海千秋觉得狛枝凪斗今天怪怪的。
从早上起床之后整个人就变得迷迷糊糊,先是对她在程序里出现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然后时常对着空气发呆,还不断地问一些彼此都心照不宣的问题。在工作上也十分心不在焉,效率比起以往低下的很,几乎可以称得上一团糟。
“班长,这份文件、”他突然用左手将一张纸递过她的方向,但是显然义肢并不能完成这太过精细的动作,随后那薄薄的一页纸就从他的手心里滑了出来,“啊、抱歉。”他愣了两秒,赔笑着伸出完好的右手去捡,重新把这份文件递到了她的屏幕前。
果然很奇怪。这已经不是他今天第一次试图用左手做些精密动作了,而且他对她使用班长这个称呼还是从未有过的事。但若是追问下去就越界了。她困惑地眨眨眼,最后还是把疑问吞回肚子里没有开口,只把视线重新投放在那份文件上,随后她微微蹙起了眉。
“……狛枝君,这份文件,搞错方向了哦?”七海歪着头,指点出了文件的几处错误,“日向君要的是关于供电设施相关的数据梳理……昨天他不是重申过好多遍了吗?”
“抱歉,凭我这种垃圾的记忆力果然还是只会添乱呢,能麻烦班长重新给我讲解一下吗?”
看着狛枝讪笑着摊开手一脸自我厌恶的样子,七海点点头,又花费时间重新讲起。可胸中的疑问却愈发挥之不去,一个念头开始在她脑海中成型。
“日向君啊,真是厉害的人呢。”狛枝突然开口了,“各方面都很全才,能做各种各样的事……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却完全没有见过他的印象,真是太遗憾了。”
“那是因为,日向君是预备学科的人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七海随口回答道。
“嗯……也是呢。”
本以为他还有什么下文,却就这样戛然而止了。真不像狛枝君的风格啊。七海愣了一下,突然意识到对方似乎是在试探自己套话。可是刚刚他们的对话应该没有透露什么重要的信息才对,日向君是预备学科这件事他不是第一个清楚的吗。这可真奇怪,为什么他会想方设法地打探日向君的消息呢。她思索片刻,打算以攻为守,当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狛枝君要叫我班长呢?”
听到这个问题狛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讪笑着解释起来,“因为,高中时候你就是我们的班长嘛。”他又抢在七海回话前紧接着补充道,“要是讨厌这个称呼的话抱歉,我以后会注意的。”
“诶?嗯,没有讨厌……只是有点奇怪……从新世界程序醒来之后你还是第一次称呼我班长呢。”
她咬了咬唇,心中那点疑惑已经呼之欲出。这不该问的,明显涉及个人隐私的东西了。而且眼前这个人不同,明明看上去极其亲和自来熟,实际上却总是在暗暗疏离着所有人,她知道一旦试图越界向他的世界靠近,他就会在瞬间将这份脆弱的距离拉开远去。
何况,她和他是不一样的,她无法看到他眼中的世界,仅仅只是个程序而已。
果然……还是不要问了吧。她垂下眼帘,对自己预见的事情感到难过又无能为力,一种窒闷的感觉包围了她。这个气氛并没有维持多久,很快一打文件掉落散了一地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抬眼,注意到狛枝的身影似乎晃了一晃。
“怎么了?”
“呀没什么,抱歉。”狛枝一手抵着太阳穴,等眩晕的感觉过去才埋头捡掉落的文件。这下又要重新归类了……他在心里叹息,嘴上却还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大概是昨晚睡眠不足吧,稍微晕了一下。”
“……现在我就联络罪木同学吧?”七海却没有被这敷衍的态度安慰到,立刻打开了联系系统准备拨号。但从神态来看,她似乎咬紧了牙关在什么抉择面前犹豫不定的样子。
“不,不需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麻烦超高校级的罪木同学啦,就算放着我这种垃圾不管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狛枝一边整理着手头的文件一边试图摆手以示谢绝。
他下意识挥动了左手。左手的义肢响起一阵机械的声音,自然没能做出太过精细的动作,有些僵硬地僵在半空中。
线索已经齐了。七海在心里叹口气,既然一切都指向那个可能性的话,就不能单纯的视而不见。即使太过刨根问底会打破和眼前这个人的安全距离,但如果这个确实如她所想,是新世界程序的后遗症的话,她想尝试打破它。
握一握拳,她下定了决心。
“那个啊……你不是我所认识的狛枝君吧?”
场面为之一滞。狛枝忙着收拾文件的手停了下来,抬眼看着她,眼神冷淡里暗掖锋芒。静了三秒,随后他唇角一勾,露出一个看似谦卑的微笑。
“……为什么这么说?”
“多少感觉到了一点。”无论是从早上开始的错漏百出,还是暗暗套话透出来的对当前状况的茫然。
“那就让我听听你的理由吧?我不是狛枝凪斗的理由……”他似乎被勾起了兴味,眼里的锋芒隐晦地刺向她,似乎在探究她的话语里几分真心假意。
他在戒备。是一鼓作气地进攻挖出答案,还是先用玩笑圆过去再抽时间徐徐图之?她思考了一下,既然到了这一步不妨做得更彻底一些,于是便当机立断地下了决定。
“不是……我想你确实是狛枝凪斗君没错,但是你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狛枝君……这么说会好理解一些吗。”
静谧而危险的气氛在两人之间蔓延。那双深苍色的眸子似被这话语惊得微缩,随即他便眯眼掩盖自己的失态,却挡不住在她脸上反复打量想要抓住什么线索的视线。这氛围仿佛保持了许久,又或者只是一瞬,随即狛枝缓和气氛地强笑起来,回答的咬字却冷淡而清晰。
“哈哈……你觉得,我会承认这样荒谬的玩笑吗?”
“你一定不会承认……但是我想你也不会否认。因为,如果没有被说中的话,你应该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七海抿了抿嘴,又看着他因为被窥探而隐隐流露出戒备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虽然我不知道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我们是伙伴对吧?你不是独自一人哦,苦恼的地方可以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啊。”
坚韧的粉色瞳孔毫不退缩地凝望着他的深苍。她总是这样,毫不动摇的一往无前的,只有这样的希望才能引领他们永不堕入绝望之中吧。他在心里叹口气,颇有些感慨地弯了抹笑,打算退让了。
“……果然七海桑只是看上去迷糊,实际上真的很敏锐呢!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唔姆,当着人家的面说这样的话。”她似乎被这言论气得鼓起了嘴,活像一只被抢了过冬存粮的松鼠,“从早上开始就多少有注意到,狛枝君身上那种不太一样的感觉,和修学旅行刚开始那时候的很类似……所以我想,狛枝君身上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呢,这样的。”
“那么早就暴露了吗,果然我这种人还是没有掩藏的才能啊。”狛枝讪讪地笑着摊开手,声音有些低哑莫测,“难为班长一直没揭穿我呢。”
“嗯……因为我想,应该等到你自己愿意告诉我们的时候,在那之前窥探你的隐私都不太合适……”七海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最后还是犹豫着开口了,“但是果然还是……很担心啊。”
她总是不善于表达的。
“如果让你担心了的话抱歉……既然猜到了,那不如继续来猜猜看,七海桑,你认为我身上是发生了什么呢?”
“狛枝君的身上没有绝望的味道,而且对日向君和机关似乎都不太清楚的样子……狛枝君。你是不是,像新世界程序那样……没有了高中以后的记忆?”
“不愧是七海桑!八九不离十呢。”他笑了笑,“更准确的说,从我的角度来看,更像是从高中的某一天醒来,突然发现周围的环境不一样了……这样的吧。”
“就是说,没有了那天以后的记忆吗?”她蹙了蹙眉,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困难的事情,“记忆出现断层什么的……我想,会不会是新世界程序的后遗症呢。果然这件事要赶快告诉大家才行,大家在一起一定能找出帮狛枝君恢复记忆的方法——”
“关于这个啊,抱歉,七海桑,”他打断了她的建议,笑得十足谦卑,“可以拜托你先对大家保密吗?”
“为什么?”她歪着头,神态十分不解。
“虽然没有什么能联系起来的证据,但我总有种感觉……这次的事和我最后有印象的那一天……我休学结束复学的那天有莫大的关系。在把它找出来之前,我想就先不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的态度似乎十分果决。于是她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补充道:“嗯,要是遇到实在困难的问题,记得我们大家都在你的身后哦。”
“谢谢你,七海桑。”他露出一丝笑容,“话说回来,七海桑,你为什么一直留在我房间的电脑里?”她本来可以出现在任意地方包括网路上的。
“因为狛枝君让人放心不下啊。”七海似乎有些沮丧地盯着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面有着什么足够吸引她所有注意力的东西,“想要和你多沟通交流,之类的。因为那之后,我一直都在想……如果能和你再多一点交流,那件事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呢……什么的。不行?”
“当然不是!”他连忙摆了摆手,又有些疑惑地进一步询问,“那件事?”
“你曾经残忍地牺牲了自己……来试图保护唯一的希望那件事。”提起这件事,她的神情十分低落,“现在的你大概是不记得那件事的吧……但是我一直觉得,应该向你道歉才行。”
“为什么?”他感到太阳穴在突突的痛。又来了,就和刚刚那种感觉一样。强压下这份异常,他只是露出一抹稀奇的笑来,如同不能理解她的言论一样,“虽然我不记得你说的那件事,但是我做的事应该确实是贯彻了‘我的希望’吧?为什么七海桑要向我道歉?”
“我呢,一直在想……那个时候,如果我找到好一点的方法,能把一切说出来的话,能不是无力的独善其身,能够和你互相理解的话,你就不会产生那种偏激的希望了……是我没能保护你,抱歉。”
“如果这是班长你的希望的话,我就欣然接受了。但我想无论你怎么做,只要是为了希望,我的选择大概都不会改变。”他压着已经什么都看不见只剩一片雪花的眼睛,强作镇定地继续说,“所以你没必要为了我这种人改变自己的做法,只要你的行动贯彻了你的希望……对我来说就是足够美好耀眼的了。”
“是……这样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犹豫。
“就是这样啊……”他努力地让自己看上去很平常地露出一抹笑,却无力阻止这个表情的僵硬,“对我来说,只是想看着你耀眼的希望永不消……”
又一阵眩晕袭来。仿佛血液都上涌到头部,一股冰冷的感觉游走在整个身体。随即眼前又多了数不清的雪花,逐渐覆盖了整个视野,到处都是一片虚无,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耳边鸣起空荡的盲音,随即有女声焦急呼唤他名字的声音,他努力地想扯出一丝笑容回应,却不知道应该面朝哪个方向。
“狛枝君?狛枝君!!”
咚。身体终于支撑不住地倒下,狠狠摔在地上,随后最后一点意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终于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只剩下那个焦急的女声回荡在房间里。
“罪木同学!罪木同学!请你快点到旅馆小屋这边来一下!狛枝君昏倒了!!”
伴随着滴滴的电子音,终端的另一头被接通了。
“那、那个……七海同学说的狛枝君,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