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山堂大厅里,那有农家女管仲之称的姑娘,冷清着一张俏脸话里藏刀。
“也许农家会有今日,正是你们墨家造成的。”
当时竟天真地以为,农家的遭劫真的是因为墨家启动青龙。直到少荣带来了帝国的惊天机密——荧惑之石上的字:扶苏立,始皇帝死而地分。罗网对扶苏欲之而后快,引诱农家被剿灭是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而这种对破解死局和打开心结有双重奇效的消息,竟然来自嬴政的贴身内卫统领,造化弄人莫过于此。
“墨家在机关城破之后启动青龙计划或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但是对于我们农家却是一个最不好的时机。”
“前任侠魁失踪之前,虽然已经安排了青龙计划的传承者,但只是六堂中的两位堂主,因此就算农家能选出新一任的侠魁,若非传承计划的二者之一,青龙计划一样会损失农家的全部力量。”
无法形容重回这一幕听她娓娓道来的复杂心情。她做的一切固然有她的理由,但连少荣这种身属帝国且最擅布局的兵家高人,也不像她心机深重得近乎阴险,墨家对这位所谓的女管仲,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
“呦呵,墨家讲情义她扯时机不对,扯农家风雨飘摇。等你和老铁被她那傻弟弟重伤了,她再跑出来扯情义谈合作,好不要脸~~”
“喂,别这么看我啊,说女人不要脸是不好。但东郡的事大哥都知道的,换谁不窝火不炸锅啊?”
他舒朗温润的眉眼,竟有些紧张和焦急。一瞬间我生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冲动。
“我是觉得……”
故意低头做失望和为难状,在他险些如酒被喝光时跳脚的刹那,再也憋不住噗地笑了出来,实话冲口而出:“我是觉得大哥话糙理不糙。”
“呃……你……你……”
俊朗的脸上挂着喝了一大口苦药又不好意思皱眉头的表情,与咸阳郊外的夕阳下,举着空酒坛的青年分毫不差。
时光交错着留下曾经的你我,尽管翻云覆雨终至白衣苍狗蹉跎现,却依然在最暖的刹那停止画面,在追忆时铭刻成锥心断肠的花。
“走吧,去看看不一样的易水寒。”
说完这句话我是后悔了的。
我只想到了那一战满湖冰棱的易水寒,十里青川成冰山冷峰,大哥看到会欢喜他是水寒剑的另一面,会欣慰雪刃清霜下他一直都在。我忘了……我和大铁锤被农家八人车轮战围攻,我更是被农家第一高手打成重伤呕血,直至昏迷。
而他刚刚说过,东郡的事情他都知道。
果然,俊朗落拓的面容覆上了一层薄雾,眼睫在脸上投下寥落的阴影。但很快,星辰一样的眸子又明如春阳。
“去吧,‘农家第一高手是个傻子’。”他的笑意,竟是前所未见的,柔和中带着酸涩。
“那个梦……你还记得?”
“一直记得,那个笑话很不错。”
“大哥……”
易水之畔的泪痕尚未风干,却又有滚烫的水雾浮上眼眶。十年无书无音尘,卮酒向人时,流瓦月华深。当你归来,虽已物是人非事事休,但依然庆幸,路上有你。
他墨色的眼眸低垂,映出蚩尤堂里素衣单薄的剑客,剑客眼底映出铜尊里清透的烈酒。
“高先生与荆轲高山流水,千杯不醉,不会也来个戒酒吧?”
田蜜玫红色发丝下妖媚的杏眼满是邪气的讥诮,我只想笑她,荆轲于高渐离的意义,哪是她这种人能懂。
看到杯中酒在剑客素白衣袖之后结成坚冰,大哥轮廓硬朗的唇角扬了扬,漆黑的眉眼有了些许喜色。
那是一场死亡宴会。毒酒,青铜窗框,农家六堂中四堂的高手……无所不用其极的毒辣,上一代的恩义已然成灰。田虎掷出的铜尊被冰块击碎,雾里看花的毒烟被冰层挡住,寒冰从地面蔓延至整个青铜窗框,雷神锤暴击之下满地碎片。顺利的开局,换来的是湖心岛背水一战。
“他们七个人,算上后来的傻胖子是八个人,欺负咱两个人,农家的缺德冒烟功乃诸子百家之首啊~~”
“农家与罗网勾结甚深,田氏一族又家族利益至上,六堂拉帮结派,勾心斗角。早不是与巨子结盟共抗暴秦的农家。”
“田光消失后农家到底怎么了,我在这头七转八转了好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这是境功的弱点:想去哪儿,如果不跟随别人,心里就必须有明确指向。 东郡的事是盖大哥烧钱的时候告诉我的。”
“所以如果不知道事件大概脉络,就很难依靠境功理顺。”
“没办法,阴阳术的克星,也有相较于阴阳术的劣势。阴阳术可以占星,境功只能追溯,还必须知道要去哪儿。”
我们一边聊着,一边哭笑不得地听着田虎语不惊人死不休:“理智能当饭吃?!”
雷神锤刺眼的电光遮天蔽日,湖面水花飞溅,冰晶旋绕的水寒剑干净有力地插入水面。冰棱渐次展开没过湖岸,晶莹璀璨,不染纤尘。我们都没去看气急败坏被冻住的几人,水寒剑光澄澈,冰晶清凛夺目,满湖冰棱里的剑客,衣如霜雪,风华正茂。
“大哥,那真的是我。”
他眼里只有被寒气反噬痛苦喘息的白衣剑客。我看着他酸楚而欢欣的笑意,千言万语竟只化作一句看似语无伦次的话。
你是否还记得,曾经滑稽而惫懒的笑容,曾经慷慨不绝的筑声里满座衣冠胜雪?这样的剑招,是因你而生,因你而解啊。
“墨家虽不愿挑起纷争,但也不会惧怕任何对手!”
“唉,小高,其实你没变。”
大哥所指,是学会了隐忍日渐成熟的小高,还是孤身前往咸阳与旷修共奏高山流水的高渐离。荆轲成就的作为墨家人的高渐离,不再是初见时恣意的少年,但依然有他在蓟都酒肆里见到的冷傲与坚决。
“虎魄剑法只是霸道,田虎身法欠佳,这场还好。”
不知为什么,有点儿心虚地引开了话题。其实还是后悔带大哥来看易水寒吧。
“高兴什么啊,等田虎这**被你削到岸上,那死胖子该来了。要说有啥可高兴的,就是没哪家姑娘愿意嫁给田猛这傻儿子,所以不会有小死胖子继续祸害别人了~”
荆轲到底是荆轲,这么快就又换上了活泼的容色和调皮的言辞。我要不笑,倒是不给大哥面子了。
“小高的剑术不如我,但就这剑花做得,漂亮哎~~”
“你一肘子把这货顶翻了?看着痛快,但其实是为了留他一命没就势挑剑戳他喉咙。”
“冻在桩子上了?不错不错~哎,你怎么做劈剑不做崩或者刺,水寒最不适合的就是劈啊。”
“唉,你也没辙,杀死或者重伤他,墨家就彻底和农家结仇了……可怜了咱小高一直都不是体力好的剑客,易水寒的反噬又很严重,这时候还要克制不出杀招。”
他的絮叨一如当年,那时我们一直是,一个话多得别人恨不得耳朵生茧,一个要不不说话一说话就有人崩溃。然而此刻我却没有重温往事的暖意,那一战或明显或深埋的心思,都被大哥猜个正着。十几年之后,哪怕阴阳两隔,最理解高渐离的,也还是荆轲。
“死胖子来了……”
随着大哥这句话,冰棱在暴烈的干将莫邪剑气下成一地玉碎。从此刻的角度看,别说水寒剑的主人,就连以魁梧著称的大铁锤,在农家第一高手面前都尽显清瘦。
“你喜欢看新招式吗?我来陪你玩玩。”
大铁锤不出所料地重伤,墨家已无退路。简单粗暴的高统领,又一次的易水寒,那是至今唯一一次连续发动易水寒。白衣剑客褐色长发飞扬在冰雪中,水寒剑刃尽头冷冽的冰晶成功压制了双手冬灭,但终究无法一击制胜。
“阿雪妹妹要是在就好了……”
心思又一次被猜中,一点儿都不意外。
人形冰雕立在湖中,我立在另一块浮冰上。最不希望被大哥看到的,终要来了……
“这不是儿戏,我必须打倒你,才算分出胜负。”我清楚地记得那时自己心中所想,可是那剑客,已是站立不稳,脚步踉跄,再难掩痛苦的神情。
油尽灯枯。田仲的定论一针见血。
红蓝交错的猛烈剑气,轻易破了最后的寒冰屏障。干将莫邪在失了心智的主人无可比拟的戾气操纵下,狂魔般砸向纤细的水寒,发出的金红剑光让在场所有人都本能闭上了眼睛。
我没去看自己重重撞在石壁上,也没去看撑在地上的水寒剑和那呕了一地的鲜血,因为,此刻难以克制地,一直紧张地盯着大哥。他已经看到我倒地昏厥,方才的笑容转眼不见,墨色的眉睫和瞳仁,充盈着我从未见过的戚色。连易水相别时,他在那一去不还的船上都未流露过这样的神情。
他慢慢转过来,先是一只手搭在了我肩上,继而环过我的整个肩头,然后双臂都抱了上来……
不由自主地,我的头靠住了他,双手将他背后的衣料愈抓愈紧……谢天谢地,境功制造的世界,鬼魂也是有温度的。
机关城里渴望的那个拥抱,十年之后他还是给了我。
“小高,大哥走了这些年,辛苦你了。”
“大哥……”
我彻底失态,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这么多年,每个墨染的夜晚,那漫天不见际涯的星海,我却只看到,你在那头,璀璨了天枢,我在这头,黯淡了摇光。
我以为我足够坚强,原来我一直希望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