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2E24-E27
星陨秋风五丈原,这一处顿笔,恰在半程,可比《军师联盟》中武帝辞世一幕。但距离结局尚有二十集,若缓笔太速,则后继乏力。如何避免如《军师联盟》中出现后半程剧情滑坡的情形,是考验编剧的一大难题。
所幸,我等欣喜看到,这四集极出色地完成了龙虎斗和高平陵之间的“承”与“转”,堪称绝妙。
谢幕与出场,是这四集的主题。
壮岁司马懿正式谢幕。卧龙云隐,冢虎归田(因“解甲”之“解”字的读音,我还特地查了遍中华大字典,汗一个。事实证明,此剧一路至此六十余集,原音和配音的对白发音基本正确,我仅发觉一处似可商榷,这实属难能可贵)。“心力已衰”的司马懿,从此真正进入了暮年。在划分司马懿的“年龄段”时,绝对年龄并不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素。除去化妆之外(此剧化妆师尤擅老妆),波叔在身段、语速、表情、眼神等各方面都及时做出了微妙调整。交还虎符,倚坐西京。坐拥十万大军的司马懿,似乎已经有了选择的权利。与司马昭渭水钓心的一番话,已经说得再透彻不过。“曹魏不是衰败的东汉,武帝文帝也不是暗弱的桓灵”。曹叡一时的骄奢淫逸,还远远未到尽丧民心的程度,也远远没有动摇士族鼎力的根基(说到底,曹丕曹叡统治下的大魏,已经是士族主政的政权,与曹操治下的宗亲军政有着本质的不同)。在许许多多的可能性面前,制约司马懿的,不是伦常,而是局势,是对“愚蠢的失败”的担忧(这一担忧,我们姑且认为可能是公私参半的)。司马昭当着渭水起誓,未见太多犹豫,也未见太多真诚。“一生一世,只做魏臣”。子上一生毁誉参半,但确实没有literally breach这一承诺,叹叹。但戏剧性是平衡的天敌。当曹叡的剑指向永宁宫,司马懿终于看清了他一直在不自觉地回避的悲惨事实——在“执刀人”面前,在绝对的皇权面前,即使“蜀锦记录”的绝顶机智和“大雨滂沱”的回忆杀齐出,他也还是无法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当他毕生引以为傲的智力与信义双重落空时,他在曹叡面前那一声老态毕现的“欸”,那一段节节渐高的怒叱,那一个心胆俱裂的起身,那一段悲愤至极的下坡,都化作三个重逾千斤的字:莫回头!在波叔绝妙的演出中,平生第一次,司马懿彻底倒下了。在短暂的昏迷过后,他“喝了几口药汤子”,便迅速地获得了新生。历史没有给他休息的奢侈。一个更沉默、更封闭、更执着、更冷酷、更恐怖的司马懿就此诞生。柏灵筠感知到了这个新的司马懿,她退缩了,第一次在进退之策上提出了“铸剑为犁”的建议,但却被嗤之以鼻。这怀着修炼“平复刀剑之力”决心的老人,在给曹睿提起脱落的鞋跟后,在辽东之役中达到了他一生武功和残暴的巅峰。往须百日,攻须百日,还须百日。这十个月的彪悍和罪恶,是编剧和剧组无法解释,无法辨白,无法演绎的。屠城与京观,只能侧写,我想不出任何其他出路。仲达所“翻奏”的那一曲梁甫吟,阿玑说未见于《存见古琴曲谱辑览》中,想来是剧组原创。无论如何,这首诸葛亮在躬耕南阳时吟唱的执刀人之歌,本就是一首葬歌。
阿照谢幕。曹叡第一次发难时,柏灵筠便说过,避过这次,下次呢?这“下次”迟迟拖到如今才发生,既为配合剧情,也为符合史实。阿照是编剧在这部剧中原创人设最为成功讨喜的角色(唐艺昕的演出虽稚嫩,却本色)。编剧赋予了阿照这个英气磊落的好名字,又将三个版本(三国志、汉晋春秋、通鉴纲目)的郭后故事糅合一处,打磨了这个具备一切纯粹而美好的品格的人物。有些玛丽苏,有些傻白甜,但我们还是牢牢爱上了这个劫过法场、打过狐狸、做过皮尉、跳过院墙、打过奸妃的好姑娘。“我就是我,我是郭照”——编剧早已告诉我们,这本来便不是史书上那个郭女王,而是我们独一无二的阿照。这个阿照,是本剧中屈指可数的几个完全正面的人物形象。她的原创使命,是给司马懿“半个外戚”的微妙身份,从而串联了曹丕猜忌、甄姬托孤、曹叡恩怨等情节,顺带侧面支撑了曹丕、甄姬、曹叡和司马孚的形象。更为关键的是,阿照之死,成为司马懿转化的一个里程碑事件。因此,阿照这一角色实际是为司马懿而生存的,与上述无关的传统宫斗情节以及太后的常规能量反而被最小化。当玉佩滑落,当背影渐远,阳光般的笑容终于追随子桓而去。阿照,你辛苦了,此去平安。
曹叡谢幕。欢哥在凌云台上以手捉日的风姿,堪称绝代。当棋盘下到残局,这少年天子,终于看到了占据上风的机会。“这是朕给他的台阶,他必须得下。”处死郭照一事,是影帝之间的飙戏级演出,也是曹叡执政巅峰。他吐出酸梅的硬核,以为就此苦尽甘来,但辽东之役迅速击碎了他借刀杀人的侥幸期待。“好一个忠臣良相!好一个国家柱石!”万人枯骨,即使有假节钺之权作为铺垫(对此我并不确信),也显然是来自司马懿的挑衅和示威。曹叡与司马懿之间的信任悲剧在于极其薄弱的情义完全被权谋与利害所主导。在“守不住”的虚弱和恐惧中,曹叡完成了凄凉甚至荒诞的谢幕。孙资、刘放这两个机会主义者(并非仲达党)为一己之私改写了历史格局。孙刘与燕王之间四次关于顾命席位的改写过程,包括强执曹叡之手书写诏命的细节,都是几乎完全照搬《汉晋春秋》中描述的剧情。或许,历史本来就是如此的冰冷与荒诞。编剧更是一不做二不休,就此敷衍了一场巧妙的“举手为号”的格杀局。曹操当年的六欲杀,变为今日的三破窗,这历史的循环,可悲可叹。御林军的“急着杀”却又“杀不得”,曹爽的生嫩毛躁,辟邪的左右为难,曹叡的犹豫不决,司马懿的临危不惧,都着实传神。最终,所有的压力都在“陛下知大都督”中得以释放。曹叡对司马懿,始终还是“看不透”。这对欲说还休的君臣无法完成一统大业的悲剧性,在此刻,甚至超越了武帝文帝临终之时。曹叡知道,司马懿的脊梁,绝对舍不得这一幅江山。但这场顾命的豪赌仅凭权谋还不够,更需要来自信义的支撑。只可惜,曹叡在情感的砝码压得实在是太迟了,司马懿心底的柔软已经消磨殆尽,所剩无几。曹叡那一句悲凉无限的“看清楚了?”以及司马懿与曹芳的那一抱,俱出自《魏略》。
陈群谢幕。这位暖萌大伯,一直是三国演义鲁肃式的忠厚长者。在最后的时刻,陈群痛快淋漓地维护了颍川陈氏的高贵。九品官人法是曹丕称帝的基石,编剧通过司马懿之口还原了陈群的功绩,点头。也正是在陈司空的墓碑前,司马懿、司马师和汲布将剧情推入了深秋。
幕落幕起,潮退潮生。
反派任务艰巨的曹爽,人设莫名其妙的蒹葭,智商还算在线的丁谧,扮相有些别扭的何晏,还有从狗洞里爬出家门的司马伦,都准备好了绽放自我。而我只看到,屏幕上的画风设色趋向黑暗。本剧最终的群体悲剧性已经不可逆转。
嘉福殿上虎啸崩云,震动天下,是全剧点题的最高光。在“生死”和“正道”的无解之路上,谁也没有徘徊的自由,他们只能沿着自己命定的方向,披荆斩棘,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