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
又一个加班夜。
肖途锁好报社大门，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呵欠。今夜赶了一晚上稿子，现在他只想回到自己家中，简单洗漱下就可以把自己丢到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距离澳门商贸团舞会事件已经过去两月有余，孙先生意料之外的背叛令他永远失去了“胡蜂”的身份，不得不暂时蛰伏起来，从武藤智雄身边的红人重新变回了亚辉通讯社的一名不起眼的小记者。
仔细想想，这样好像也不错。没有群敌环伺下的如履薄冰，没有随时可能被人发现的提心吊胆，就当自己是个真的汉奸，在报刊上为日本人擂鼓助威、摇旗呐喊，以求得一时的安稳，甚至一生的苟活。
肖途摇摇头，自嘲地一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凌晨的大街空空荡荡，安静得有些过分。虽然深夜回家对他来说已是常态，但心中还是免不了有几分不安。他点燃烟深吸一口，拢紧外套朝街口走去。
“肖先生忙到这么晚才回家，真是爱岗敬业呢。”背后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肖途的脚步一滞，回身过去，看见一身马甲皮靴的庄晓曼正倚着街边路灯，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三个月前的这个时候，他在深巷中面对她冰冷的枪口，已做好闭目等死的心理准备。然而她在最后关头调转枪口，打死了多年的工作搭档，救了他一命。
在巷口暗中观察着失魂落魄的庄晓曼，他震惊不已，又心怀感激。侥幸余生的他常常在想，是什么改变了庄晓曼的心意，宁愿冒着生命风险背叛她的组织。他承认自己长得并不难看，但身为交际花的庄晓曼纵横大上海多年，也绝不是会为一张小白脸动心的女人。
无论如何，自己是欠她两颗子弹了。
肖途摸了下兜里的烟盒，心中暗自苦笑。他望着庄晓曼道：“庄小姐深夜守候，有何贵干？”
庄晓曼轻哼一声，走近过来，如嗔似怨地道：“肖先生天天在路上对人家视而不见，晓曼还以为，你忘了晓曼这个朋友。还是说……”她猫一般的眸子不怀好意地瞥了肖途一眼，“肖先生嫌晓曼姿色平平，不愿搭理？”
肖途苦笑。“姿色平平”用在她身上未免有些太过分，谁也不能否认她貌美如花。可她是军统的人，而同时失去了日本人和组织庇护的他在这卧虎藏龙的大上海滩不过是只谁都可以捏死的杂鱼小虾。他暂时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市民，又怎敢明目张胆地与她有所牵连？
“庄小姐说笑了。你这样美，肖某讨好还来不及，又哪里会嫌弃呢？”他低下头，半真半假地道。

庄晓曼闻言，唇角轻轻勾起：“肖大记者可真会说话，不愧是舞文弄墨的文人。”她伸出手轻轻地替他整理着衣领，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肖途仿佛又回到了三个月前的那一夜，她也是这般英姿飒爽的打扮，俏立在街头向他索要情报，又似真似假地威胁着要杀了他。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不是因为她妩媚动人的神态，而是因为他知道那纤纤玉指看起来白美柔嫩，却可能在下一秒捏碎他的喉咙，令他横尸街头，变成明天的报纸新闻。
庄晓曼沉吟片刻，缓缓道：“晓曼想请肖先生帮个忙。”
“哦？”肖途好奇地扬眉，“有什么事是神通广大的庄小姐都搞不定的，还要我帮忙。”
“肖先生总是这么抬举晓曼，晓曼会不好意思的。”庄晓曼哂然，望着他道：“而且这件事对肖先生来说，不过是例行公事时的举手之劳而已。”
肖途的好奇心更强烈了，他看着她的狡黠模样，忍不住问道：“庄小姐可否说得更清楚一些？”
“肖先生这么生分，还叫人家小姐么？”庄晓曼却转了话头，好像还带着点儿怨气似的，指尖轻轻戳着他的胸口。

“……晓曼。”他愣了下，心里一动，顺口而出。
“这个称呼好听多了。”庄晓曼嫣然一笑，“近日外地有位张老板要来上海投资。他凭着投靠日本人起家，做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她正把玩着肖途领带的手忽然用力，肖途不由自主地附身过去，听她在耳边吐气如兰地悄声道，“……晓曼奉上级的命令，要在这周他召开的名流舞会上取他的项上人头。”
肖途心里一紧，看着她道：“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庄晓曼笑吟吟地道，仿佛是在说明天要吃什么一样轻松。“肖先生，你意下如何啊？”她黑白分明的双眸楚楚可怜地闪动着，似恳求，又似威胁。

肖途只能再次苦笑。帮，他怎么能不帮？只怕他这“不”字一出口，马上便要殒命当场，做了这吃人的大上海的又一个牺牲品。何况，他随身携带的烟盒里的那颗子弹总是在无声地提醒，他还欠着眼前这勾魂夺魄的尤物的天大人情。
“庄小姐都这样请我了，肖某敢不从命？”肖途无奈地点头笑道，“只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要做什么，晓曼你总该告诉我吧。”
“我就知道肖先生心疼晓曼，舍不得让人家为难。”面若桃李的女人仿佛意料之中地微微一笑，道：“时间和地点，不用晓曼说，肖先生很快便会知道；至于需要做什么嘛……”她理平了肖途有些发皱的衣领，凑到他耳边挑逗般地轻吹了口热气，银铃般低笑道：“这是‘公事’，时机一到，肖先生自然便明白了。”她后退两步，眨了眨灵动的眸子，满怀期待望着他，仿佛是刚和情人约定的少女，道:“肖先生可要记得自己答应了晓曼的话，到时候不见不散哦。”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

肖途见状开口道:“晓曼。”
庄晓曼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他。
肖途凝视着她，真诚地道:“我要谢谢你，那晚——”
“肖先生不必道谢，”庄晓曼哂然一笑，“那是晓曼自愿的。”她默然片刻，轻轻道:“晓曼只是……有些舍不得罢了。”
她摆摆手，皮靴吱嘎作响，渐渐去得远了。
肖途伫立着，遥望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沉沉夜幕中，久久无言。

肖途没有想到，庄晓曼请他帮的忙果然是“公事”。
站在人潮如流的大门外，一身挂满大件小件的他望着灯火通明的富商豪宅，有些哭笑不得。
今天一早，报刊的社长便把他叫去办公室，说是有个重要的采访任务交给他——外地巨贾张老板抵达上海，即将在他的别墅里召开晚会，广结上海交际圈的上流人士，发布投资消息。各界人马闻风而动，其中自然少不了记者。张老板新认识的著名交际花，庄晓曼小姐特意指名要亚辉通讯社的肖途记者参加酒会。因为他曾经是日本领事武藤志雄身边的红人，而张老板一向靠日本人庇护才能有现在的发达，让一个亲日的记者来鼓吹这次酒会上的成果，显然要比让其他不懂事的愣头青报道稳妥得多。
汉奸记者配汉奸商人么，这个理由简直无懈可击。肖途心中自嘲，迈腿走了进去。
灯红酒绿的大厅里人声鼎沸，侍者往来穿梭于扎堆聊天的人群之间，舞女们则在台上随着音乐欢快地起舞，一派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
肖途取过一杯酒，在专为记者准备的空地上选了个不错的位置，一边慢慢啜着酒，一边打量着室内的男男女女。他还是对庄晓曼所说的“帮忙”有几分疑惑，为工作而来的他又能为刺杀这个张老板起到几分帮助呢？
想了半天也思考不出答案，他索性把这念头抛到一边。心里有种对庄晓曼的莫名信任:既然她说没问题，那就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肖君？”熟悉的男声在身侧响起，他后背一凉，扭头看见身着正装的武藤志雄拿着酒杯，正对他微笑。
他急忙弯腰行礼:“武藤领事，晚上好。”
“晚上好，肖君。”武藤志雄点点头，他看见肖途口袋里的记事本和笔，“你是为工作而来的么。”
“是，”他恭敬地回答，“报社的任务在身，不容在下不来。”他看见武藤欣赏地点点头，硬着头皮寒暄道:“武藤领事，也是应邀赴宴吗？”
武藤志雄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的确如此。”
“那看来这位张老板……”
“不，”武藤志雄打断他说，“鄙人只是应邀赴宴，仅此而已。”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似有似无的冷笑，礼节性地向肖途道了声再会，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看来日本人自己之间的派系斗争也不小啊。
肖途的思维被戛然而止的乐声中断，舞女撤下，大厅中的灯光一暗，几道雪亮的聚光灯打在舞台中央，照在刚走上去的一高一矮两个人身上——正是庄晓曼和一个肥头大耳、满面富态的中年商人。
庄晓曼今晚身着酒红色低胸晚礼服，涂着口红，与澳门商贸团舞会那晚的装扮如出一辙，虽然有些过分的珠光宝气，但仍无损她的惊人美艳和性感撩人。她握着正在致辞的中年富商的手，双眸柔情似水地盯着他，全然一副崇拜喜爱的着迷模样。
肖途看见她这样子，心底没来由地冒出一股火气，觉得这般一个美丽的可人儿，不该站在那样蠢肥的汉奸身边，未免显得过于焚琴煮鹤。
那她该站在谁身边呢？
他没有再想下去，也一时忘了拿起相机和纸笔，而是忿忿不平地猛喝了一大口酒，拈起杯中果片扔进嘴里，恶狠狠地咬下。
一股铺天盖地的浓重酸意突然从口腔直冲上脑海，差点把肖途的眼泪都酸了出来。他定睛一看，原来自己吃的是柠檬片。
----TBC----

下节
肖途下意识地“呸”的一声吐掉柠檬片，顿时清醒了过来。他默默承受着旁边同仁们的鄙视目光，拿出纸笔相机，开始拍照和记录写稿。
这种场合下的主人说辞基本都是千篇一律，肖途不用认真听都能想出十几种不同的报道模板。他一面竖起耳朵用心记录，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了庄晓曼身上。庄晓曼也很快在人群里发现了他。她若有若无地遥遥向他抛了个媚眼，引得记者席中的男人们纷纷感叹上海滩交际花人如其名，勾搭上一个大老板的同时竟还不忘对其他男人释放魅力。肖途听得心中一阵莫名的不快，却又不好在面上表现出来。
张老板粗声大气的发言刚结束，大厅里便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音乐又再次响起，他牵着庄晓曼的纤纤玉手，一马当先地走进舞池领舞。只可惜他的舞步笨拙不堪，十步倒有六步脱了节拍。肖途想笑又不敢笑，只好生生憋着看庄晓曼尽力配合着他乱七八糟的节奏舞动，更衬得她的苗条身姿婀娜绰约，风情万种。
不多时，他看见武藤志雄面带微笑地出现，和刚从舞池里出来的张老板攀谈了两句，又同饮了一杯酒，便像告辞了似的，从侧门离开了。张老板则搂着庄晓曼的盈盈纤腰，满面红光地和大厅里的社会名流们依次寒暄，渐渐去到了阳台上。
肖途很快就写完了初稿，接下来便只剩采访了。他正寻思要用什么办法接近庄晓曼，一位侍者找上了门来。
“先生，请问您是亚辉通讯社的肖途记者吗？”他恭敬地问。
肖途点点头：“我就是。”
“庄晓曼小姐想向您约篇通讯稿，请随我来。”侍者带着他走去阳台。
阳台像是用来暂时小憩的地方，几乎无人，可以从此处俯瞰到下面绿草如茵的庭院，和稀稀落落的往来客人。张老板和庄晓曼站在栏杆旁，庄晓曼正替他点燃了一只雪茄，媚笑着塞进富商的嘴里。张老板半搂着她的腰，一脸的志得意满。他色眯眯地注视着庄晓曼，呼出一口气烟雾，噘起嘴想去亲她白玉似的脸颊。
“肖先生，晚上好。”庄晓曼瞥见侍者领来的肖途，转身娇笑着打招呼，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中年富商油腻的嘴。
“晚上好，张老板、庄小姐。”肖途戴着眼镜，完全就是一副热心访谈的记者模样，彬彬有礼地向两人问候。
“张老板，这位就是我说的肖记者，亚辉通讯社曾经的头号记者，写过不少出名的稿件。”庄晓曼向商人介绍道，“有他为您做报道，酒会成功的消息一定能广为人知。”
“哦……肖先生，你好。”好事被搅，张老板脸上显出几分不满。他哼了一声，咬着雪茄，有些不情愿地和肖途握手，“既然晓曼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相信你吧。肖先生，可要给我报道得风风光光的啊。”
“那是自然、自然。”肖途微微躬腰，满面堆笑地回答。酒会报道会不会风光我不清楚，但你下葬的时候一定很风光。他心中冷笑，并不外露。
大厅内传来侍者的呼唤，好像是又来了重要宾客。张老板闻声要走，动身之前却抱着庄晓曼，强行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得意地哈哈一笑道：“我先去会客了。肖先生，你要仔细听晓曼的吩咐啊。”
“哎呦，您真讨厌！”庄晓曼捂着脸颊，羞意盎然地娇嗔，目送他随侍者进去大厅。四下再无他人，她的神态顿时冷了下来，用手绢嫌恶地擦了下刚才被亲的地方。
虽然明白庄晓曼不过是在虚与委蛇，肖途心里不知怎地还是一阵阵地不舒服。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快，望着她低声道：“现在呢？”
性感高挑的女郎却不答话，她笑吟吟地望着肖途，仿佛望着应约而来的情人：“肖先生果然言而有信呢。”
“你不是要我帮忙吗？”肖途皱眉道。
“怎么，这么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庄晓曼挑眉，她看着肖途有些涨红的脸，“噗嗤”一声笑道：“肖先生吃醋了？”
“没有。”肖途别开目光，不看她猫儿一般挑逗的眼神，“我只是怕你错过机会。”
“肖先生放心，合适的时机还没到呢。”庄晓曼笑道，“这会儿，请肖大记者给晓曼做个采访可好？”
肖途会意地拿出纸笔，做出一副认真记录的样子。两人攀谈了片刻，他感到庄晓曼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向室内。
“是时候了。”庄晓曼忽然压低了声音，带着笑意道：“肖先生，还记得那天晓曼对你说的话么？”
“什么？”肖途迷惑地看着她脸上诡异的微笑，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庄晓曼忽然拉过他的手，一把按在自己高耸的胸口上，扯开嗓子娇呼道：“来人呀，非礼啊——”

“这件事对肖先生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前两天她的话在耳边回荡，肖途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被她按在胸前的手，脑中一片空白——这的确是名副其实的“举手之劳”，可这“举手之劳”哪个男人承受得起啊！
掌中一片温香软玉，但肖途现在毫无旖丽心思，只觉得是按着块烧红的烙铁。他想要撒手，又怕破坏了庄晓曼的计划。进退两难间，他听见背后传来张老板气急败坏的怒吼：“肖记者，你在对庄小姐做什么！”
庄晓曼暗暗对他使了个眼神，一巴掌不轻不重地扇在他脸上。肖途配合地假意痛呼一声，捂着脸退到一边。庄晓曼表情一变，好似乳燕投林般扑入赶来的胖商人怀中，又羞又怒地道：“张老板，晓曼刚才同肖先生谈稿件的事情。可没想到……没想到他见色起意，竟然——竟然非礼人家！”她把脸埋入张老板的衣领里，呜呜抽泣起来。
张老板看着怀中丽人梨花带雨的样子，勃然大怒，恶狠狠地盯着肖途道：“肖先生，庄小姐好心好意地请你来，你就是这样做采访的吗，啊？！”他挥手示意身后闻声赶来的侍者，“给我打！”
“张老板，我错了！您饶了……哎呀！”肖途退到角落，护住头脸，一边挨打一边求饶道。他从人群缝隙中瞥见庄晓曼露出半边脸庞，带着狡黠的笑向他了吐了吐舌，又如同变脸般地继续哭起来。
这女人应该去当演员，而不是做个特务。肖途心中恨得牙痒，继续哀叫道：“张老板，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再也不敢了……”——这句话倒是属实真心实意。
“这兔崽子，以为长了张小白脸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给我继续打！”富商从鼻孔里喷出道气，盛气凌人地指挥着。他这会儿才想起庄晓曼，急忙低头安慰道：“庄小姐，你没事吧？”
“晓曼没事，幸亏张老板您及时赶到，救了晓曼。”庄晓曼感激地道，她看了眼正在被痛殴的肖途，软语道：“晓曼也没有损失什么。张老板，您看差不多就可以了吧。”
“那不行，”张老板哼了一声，“必须让他得到教训。我的女人，不是谁都能碰的。”
“张老板，”庄晓曼轻轻抚着他的胸口，道：“不过是个记者而已，何必动这么大的怒呢，要是气坏了身体，那多划不来啊；况且啊，肖记者命小不要紧，您的酒会多重要啊，这要万一弄出个三长两短，坏了客人们的兴头，生意还怎么做呢，您说对不对？”
佳人在怀温言相求，便是铁石心肠也融化了。听她说得有理，富商似乎找到了台阶，让侍者停手退下，瞪着一脸痛苦的肖途道：“那庄小姐，你说该怎么办？”
庄晓曼不屑地道：“把他赶出去就行了，也不要让人声张，不然……”她语气一变，委屈兮兮地说：“叫别人知道了这档子事，晓曼哪还有脸做人呢？”她转身取过一杯酒，肖途瞟见她的右手挡住杯口，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轻轻在杯壁上弹了弹，似乎抖落了什么东西进去。
“来，张老板，喝杯酒消消气，晓曼要谢谢您的大恩大德。”庄晓曼把酒杯递给胖商人，一边转过脸对肖途使了个眼色，佯怒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
张老板听得她的赞美，心中一阵舒适。他得意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故作豪爽道：“美人有难，我岂能不帮？”他见肖途收拾起一地的零碎，连滚带爬地准备离开，阴阳怪气地开口道：“肖先生，算你运气好，遇到了心慈手软的庄小姐。我大人有大量，暂时先放你一马，你可不要忘了把稿子给我写好一点，不然，咱们这笔帐还要接着算！”
肖途赔着笑急急地点头，转身狼狈地走开了。你的庄小姐心慈手软？用“心狠手辣”来形容这女人恐怕还要差点意思。他心中半是冷笑，半是憋闷。脚下一边走，一边听见背后传来两人的调笑声。
“……我怎么觉着有点头晕呢。”
“张老板，您刚才喝得太多了吧。”
“胡说，我酒量很好的……嘻嘻嘻……庄小姐，你……打算、呃，打算怎么感谢我啊？要不要……要不要去我房间里、嗝，我给你看个宝贝……”
“张老板，你醉了。”
“我没醉，我还能喝……咳，庄小姐，我刚才的那个——那个提议如何啊？”
“来人呐，扶张老板去楼上卧室里休息。”
“我不去、我不……庄小姐……”
……

还没写完，依然是三节

下节
深夜的报社里空无一人，只有笔尖划过稿纸的簌簌声。
台灯下的肖途长长地呼出口烟雾，摁灭了烟头——公事公办，虽然知道明天多半就要临时赶篇讣告来代替这篇稿子，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先把手上的事情做完。肖途低着头审视着刚写完的稿件，一边习惯性地去拿下一根烟。忽然隔空里伸了只手过来，一把将他的手掌握住。
肖途惊得浑身一颤，抬头看见庄晓曼站在身边，唇角噙笑地俯视着他，仿佛凭空出现似的。
这女人是猫变的吗？
他皱眉望着她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听到声音。”
“肖先生这么醉心于工作，自然听不到晓曼来了。人家进来之前可是敲了门的。”庄晓曼半真半假地说。她已换下盛装，卸去了酒会上的浓妆艳抹，穿着前两天晚上相见时的马裤皮靴，显得清爽干净、英气勃勃。夜已过半，她的眉宇间略略有些疲态，但被掩饰得几乎看不出来。
肖途望着她的如花笑靥，脑海中不知怎的忽然浮现出舞会上她和肥头大耳的富商翩翩起舞的场景，心头窜起一股火，没好气地道：“庄小姐既然完成了任务，不回家休息，来找我这个命小的记者做什么？”
庄晓曼没料到他是这般反应。她愣了一下，似有所觉地掩着嘴，吃吃笑道：“这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呀？好大一股酸味呢。”她看着闭口不言的肖途，似委屈、又似真诚地道：“肖先生，晓曼早早离开了酒会来找你，你就是这样对待人家的么？”
肖途凝视着庄晓曼——他有时真的分不清她说的话是事实还是仅是为了哄他开心。他低下头看着稿纸道：“张老板怎样了？我走的时候看他还好好的。”
“你说那头肥猪啊？”庄晓曼嗤之以鼻，冷冷道：“两个小时前他就死在自己床上了，就算医生来验尸，也不过只能认为他是喝多了酒精中毒。”她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摸了下脸颊，有些不甘心地说：“死得这么舒服，算是便宜他了。”
“你不会被怀疑吗？”
庄晓曼看见他的笔突然停了，心头一甜，翘起嘴角笑道：“肖先生，这么担心晓曼的安危啊？”她轻抚着他的手臂：“庄小姐在送张老板去休息之后，就因为身体不适，早早地离开了——这可是大家都亲眼看到的事实……”
她的话被肖途突然发出的痛嘶声打断。肖途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挡开她的手，咬牙道：“别碰，痛。”
庄晓曼闻言，捧起他的手臂想看，又意识到这样会加重他的痛苦，顿时有些手脚无措。她犹豫片刻，蹙着眉狠了狠心，卷起他的衣袖道：“你别动，让我看看。”
衣袖被捞起，露出青紫交加的大片皮肤，在焦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骇人。庄晓曼见状心头一阵难过，低声道：“肖途，我没想到那些人会下手这么重……”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埋怨道：“你倒是还手啊！只会站在那里被打吗……”
肖途瞪着她——他若还手岂不是会被打得更惨，而且她的戏还怎么演下去？
庄晓曼还没说完便反应了过来。她自知理亏，垂首柔声道：“肖途，对不起。”
“算了，”肖途摇摇头，长出口气，“你能完成任务就行。”他强忍着周身酸痛，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我没事，这点小伤，一两天就好了。”
女特务凝视着他口是心非的样子，银铃般低笑道：“肖先生真是爱逞强呢。”她变魔法似地从背后拿出个盒子，“晓曼知道肖先生受了伤，特意带了药赶来看你的。”她倚着桌面坐下，打开盒子，用指尖蘸了些膏药，轻轻涂抹在伤处：“晓曼知道痛的厉害，肖先生暂且忍一忍。”
鼻端闻见药膏特有的清香，手臂上也传来一阵清凉，疼痛舒缓了不少，肖途看着她涂着嫣红甲油的纤纤手指在皮肤上来回移动，随口问道：“路上买的药么？”
庄晓曼轻笑一声道：“不，我自己做的。”她一边认真抹药，一边不经意地道：“晓曼执行过不少任务，免不得要多少受点伤的。所以自己专门做了些膏药备用，比药店里的狗皮药贴有效多了。”
她的话轻描淡写，但肖途明白这背后包含了多少凶险。她做特务起码不下十年，中间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和辛酸可想而知。与此相比，他受的一顿拳脚倒真不算什么了。
两人都没有再出声。肖途默默注视着庄晓曼掩映在灯光下线条柔和的侧颜。洗净了铅华，她在舞会上的妖艳撩人已全然消失不见，此刻的她甚至有些像位候夫归来的居家妻子，显出几分不谙世事的清纯可怜，竟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武藤纯子。
肖途啊肖途，你脑子里都在转悠些什么可笑的念头！
肖途摇摇头，驱散自己的荒唐联想，提醒自己她是个演技精湛的百变特务，或许她是故意想让他看见这幅样子呢？自己和她还是立场上的敌人，可不能掉以轻心。但他又不能不承认，每次见到庄晓曼的时候，他都会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温暖，就像在沙漠中孤独久行的旅人，忽然遇上了另一个同路客，那样的喜出望外，那样的满心愉快。
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他和她都不过是为了彼此坚守的信念而苦苦挣扎在这噩梦般的现实中的沦落人罢了。枪杀小顾后在酒吧里的同饮一醉也好，澳门商贸团舞会前晚全盘告知她情报也罢，他和她同病相怜，彼此理解，所以才会毫不怀疑地相互关怀，相互帮助。只有在这种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才能短暂地忘记自己手上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宁。
她请他帮忙，是为了公事；他领命采访，也是为了公事——只是这公事中是不是掺进了对立场上的敌人的私情呢？肖途没有细想，也不愿细想。
“好了，手臂弄完了。”庄晓曼的话打断了肖途的思绪，她瞥了眼他失神的样子，笑道：“肖先生，在发什么呆呢？”她不等肖途回答，接着说：“你把衣服脱了，我看看身上伤得重不重。”
“这——这不用了吧。”肖途有些窘迫，“天气有些冷，我怕着凉。”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这拙劣的借口怕是连孩子也骗不过。
庄晓曼“噗嗤”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地望着他道：“肖先生这是害羞了么？真是难得。”她还想再逗逗他，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也罢，既然肖先生这样坚持，晓曼就不为难你了。”
肖途松了口气，却看见她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瓶酒来，还带着两个杯子。
他指着有些眼熟的酒瓶，疑惑地问：“哪来的？”
庄晓曼看他瞪大眼的样子，笑道：“肖先生这么吃惊做什么？这是晓曼从酒会上带走的。张老板虽然是个汉奸，酒品倒是不错。”她给两个杯子都倒上了酒，递给他一杯道：“这是庆功酒。毕竟……肖先生也算是晓曼的共犯嘛。”她微眯着猫儿一样的双眸，看着肖途揶揄道：“要是晓曼真的被抓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肖先生供出去。”
肖途哼了一声，和她互碰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那肖某一定会感激庄小姐的大恩大德。”

再试一次，还不行就没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