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节
深夜的报社里空无一人,只有笔尖划过稿纸的簌簌声。
台灯下的肖途长长地呼出口烟雾,摁灭了烟头——公事公办,虽然知道明天多半就要临时赶篇讣告来代替这篇稿子,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先把手上的事情做完。肖途低着头审视着刚写完的稿件,一边习惯性地去拿下一根烟。忽然隔空里伸了只手过来,一把将他的手掌握住。
肖途惊得浑身一颤,抬头看见庄晓曼站在身边,唇角噙笑地俯视着他,仿佛凭空出现似的。
这女人是猫变的吗?
他皱眉望着她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听到声音。”
“肖先生这么醉心于工作,自然听不到晓曼来了。人家进来之前可是敲了门的。”庄晓曼半真半假地说。她已换下盛装,卸去了酒会上的浓妆艳抹,穿着前两天晚上相见时的马裤皮靴,显得清爽干净、英气勃勃。夜已过半,她的眉宇间略略有些疲态,但被掩饰得几乎看不出来。
肖途望着她的如花笑靥,脑海中不知怎的忽然浮现出舞会上她和肥头大耳的富商翩翩起舞的场景,心头窜起一股火,没好气地道:“庄小姐既然完成了任务,不回家休息,来找我这个命小的记者做什么?”
庄晓曼没料到他是这般反应。她愣了一下,似有所觉地掩着嘴,吃吃笑道:“这是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呀?好大一股酸味呢。”她看着闭口不言的肖途,似委屈、又似真诚地道:“肖先生,晓曼早早离开了酒会来找你,你就是这样对待人家的么?”
肖途凝视着庄晓曼——他有时真的分不清她说的话是事实还是仅是为了哄他开心。他低下头看着稿纸道:“张老板怎样了?我走的时候看他还好好的。”
“你说那头肥猪啊?”庄晓曼嗤之以鼻,冷冷道:“两个小时前他就死在自己床上了,就算医生来验尸,也不过只能认为他是喝多了酒精中毒。”她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摸了下脸颊,有些不甘心地说:“死得这么舒服,算是便宜他了。”
“你不会被怀疑吗?”
庄晓曼看见他的笔突然停了,心头一甜,翘起嘴角笑道:“肖先生,这么担心晓曼的安危啊?”她轻抚着他的手臂:“庄小姐在送张老板去休息之后,就因为身体不适,早早地离开了——这可是大家都亲眼看到的事实……”
她的话被肖途突然发出的痛嘶声打断。肖途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挡开她的手,咬牙道:“别碰,痛。”
庄晓曼闻言,捧起他的手臂想看,又意识到这样会加重他的痛苦,顿时有些手脚无措。她犹豫片刻,蹙着眉狠了狠心,卷起他的衣袖道:“你别动,让我看看。”
衣袖被捞起,露出青紫交加的大片皮肤,在焦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骇人。庄晓曼见状心头一阵难过,低声道:“肖途,我没想到那些人会下手这么重……”说到这里她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埋怨道:“你倒是还手啊!只会站在那里被打吗……”
肖途瞪着她——他若还手岂不是会被打得更惨,而且她的戏还怎么演下去?
庄晓曼还没说完便反应了过来。她自知理亏,垂首柔声道:“肖途,对不起。”
“算了,”肖途摇摇头,长出口气,“你能完成任务就行。”他强忍着周身酸痛,装作若无其事地道:“我没事,这点小伤,一两天就好了。”
女特务凝视着他口是心非的样子,银铃般低笑道:“肖先生真是爱逞强呢。”她变魔法似地从背后拿出个盒子,“晓曼知道肖先生受了伤,特意带了药赶来看你的。”她倚着桌面坐下,打开盒子,用指尖蘸了些膏药,轻轻涂抹在伤处:“晓曼知道痛的厉害,肖先生暂且忍一忍。”
鼻端闻见药膏特有的清香,手臂上也传来一阵清凉,疼痛舒缓了不少,肖途看着她涂着嫣红甲油的纤纤手指在皮肤上来回移动,随口问道:“路上买的药么?”
庄晓曼轻笑一声道:“不,我自己做的。”她一边认真抹药,一边不经意地道:“晓曼执行过不少任务,免不得要多少受点伤的。所以自己专门做了些膏药备用,比药店里的狗皮药贴有效多了。”
她的话轻描淡写,但肖途明白这背后包含了多少凶险。她做特务起码不下十年,中间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和辛酸可想而知。与此相比,他受的一顿拳脚倒真不算什么了。
两人都没有再出声。肖途默默注视着庄晓曼掩映在灯光下线条柔和的侧颜。洗净了铅华,她在舞会上的妖艳撩人已全然消失不见,此刻的她甚至有些像位候夫归来的居家妻子,显出几分不谙世事的清纯可怜,竟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武藤纯子。
肖途啊肖途,你脑子里都在转悠些什么可笑的念头!
肖途摇摇头,驱散自己的荒唐联想,提醒自己她是个演技精湛的百变特务,或许她是故意想让他看见这幅样子呢?自己和她还是立场上的敌人,可不能掉以轻心。但他又不能不承认,每次见到庄晓曼的时候,他都会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温暖,就像在沙漠中孤独久行的旅人,忽然遇上了另一个同路客,那样的喜出望外,那样的满心愉快。
在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他和她都不过是为了彼此坚守的信念而苦苦挣扎在这噩梦般的现实中的沦落人罢了。枪杀小顾后在酒吧里的同饮一醉也好,澳门商贸团舞会前晚全盘告知她情报也罢,他和她同病相怜,彼此理解,所以才会毫不怀疑地相互关怀,相互帮助。只有在这种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他才能短暂地忘记自己手上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宁。
她请他帮忙,是为了公事;他领命采访,也是为了公事——只是这公事中是不是掺进了对立场上的敌人的私情呢?肖途没有细想,也不愿细想。
“好了,手臂弄完了。”庄晓曼的话打断了肖途的思绪,她瞥了眼他失神的样子,笑道:“肖先生,在发什么呆呢?”她不等肖途回答,接着说:“你把衣服脱了,我看看身上伤得重不重。”
“这——这不用了吧。”肖途有些窘迫,“天气有些冷,我怕着凉。”话刚出口他便后悔了:这拙劣的借口怕是连孩子也骗不过。
庄晓曼“噗嗤”地笑出声来,眉眼弯弯地望着他道:“肖先生这是害羞了么?真是难得。”她还想再逗逗他,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也罢,既然肖先生这样坚持,晓曼就不为难你了。”
肖途松了口气,却看见她又不知从什么地方摸出瓶酒来,还带着两个杯子。
他指着有些眼熟的酒瓶,疑惑地问:“哪来的?”
庄晓曼看他瞪大眼的样子,笑道:“肖先生这么吃惊做什么?这是晓曼从酒会上带走的。张老板虽然是个汉奸,酒品倒是不错。”她给两个杯子都倒上了酒,递给他一杯道:“这是庆功酒。毕竟……肖先生也算是晓曼的共犯嘛。”她微眯着猫儿一样的双眸,看着肖途揶揄道:“要是晓曼真的被抓了,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把肖先生供出去。”
肖途哼了一声,和她互碰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那肖某一定会感激庄小姐的大恩大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