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审图

一、
有惨白月光照在树梢，疏疏落下，在白雪上铺了一地。那熠熠生光的银辉反射映入金光瑶的瞳孔，明晃晃地竟有些刺眼。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风雪呼啸而过，硬生生地拍打着他的脸颊。他轻喝一声打马向前，苏涉带着一众兵士跟在他后面，忠心耿耿地提醒：“公子，他往那边去了，我们快追吧。”
金光瑶不置可否，带着一小支队伍纵马奔驰，向着前方无边无际的黑暗追赶——刚才探子来报发现蓝曦臣的地方。
前方出现一条岔道，金光瑶勒马回头，不容反驳地吩咐：“苏涉带着几人走左边，我带人走右边。”
苏涉毕恭毕敬地应下，有金光瑶带着剩下的零星几人继续追上。冰渣刮得双颊生疼，犹如针刺一样砭骨，金光瑶不甚在意地眯起眼睛，莫名想起青石堤岸杨柳依依里，那一抹春风拂面的江南烟雨。
那是在……今年春天。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他在沾衣欲湿的杏花雨中，遇见那个一身白衣的翩翩公子，迎面扑来湿漉漉的杨柳风。

三、
金光瑶低声吩咐下去，慢慢支开身后几人。最后一人受金光善指使，不肯离开金光瑶身边。金光瑶拔出恨生，一剑划破他的喉咙。
终于甩脱了跟着他的兵士，金光瑶敏捷地翻身下马，抖落一身月光。他对着幽林身处说：“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他们迟早会找到你，你……出来吧。”
林间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白月照在白雪上，愈发地静谧和肃静。金光瑶叹了口气，牵马回头，对通人气的坐骑说：“咱们走吧。”
话虽然是这么说，他可没有立刻就走。背后终于有一个温润的声音清唤：“阿瑶。”
金光瑶回头，万物似乎在这一瞬间凝固了，树梢像轻纱一样挂着的月光，停止在半空中的落雪，还有这两人一马，都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枝头一只小松鼠嗖地一声略过，打破了沉默。金光瑶终于开口：“对不起。”
蓝曦臣不语，只是定定地看着金光瑶，良久才缓缓艰难地说：“那把火，是你放的。”
金光瑶沉吟着，忽然勾起一抹轻松的微笑：“还有，我在你们家密室里偷看的部署图，机密文书。”
“所以，这就是本来显露优势的朝廷突然节节败退的原因吗？”
金光瑶点点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蓝家主身亡，他是间接的凶手。
所有战亡的魂灵，新鬼烦冤旧鬼哭，他都是凶手。
可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谁理会累累无定河边骨？即便那会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金光瑶终于放弃对峙，叹息一口气，转头不看蓝曦臣：“你走吧，三更时候西北五十里没有兵防，听说你的弟弟还在，你……早日和家人团聚。”
他和带兵的哥哥金子轩一同来到杭州，他是故意让金家士兵追着他的，以便能制造与蓝曦臣的偶遇。然后化名孟瑶，编出老母含冤而死的谎言，住进蓝家窃取机密，然后在一个深更半夜不辞而别。
卧底，他真是最成功的卧底，戏演的入木三分，让任何人都放下警惕毫无戒心，然后打得他们猝不及防。
金光瑶的侧脸上浮现一个无可奈何夹杂着淡淡忧伤的微笑，月光朦胧在他的侧脸上，闪烁着淡淡的光芒。犹如云中月，犹如镜中花。
蓝曦臣怔怔地注视着他的侧脸，一时竟有些恍惚：“我想了很久，也猜测过是你。但你亲口跟我说，我还是不敢相信。”
金光瑶牵着马慢悠悠地往回走，背对着他，也不回头，就这么随意地说：“信不信，是你自己的事了。与我无关。”
他的脸上无波无澜，心底竟不敢看蓝曦臣的神色。他不知道蓝曦臣在背后是什么样的，走了足够远，像是足够忘却他们的过往，他再回头看，蓝曦臣已经不见了。
林下漏月光，仿佛蓝曦臣从未来过一般寂静。
走吧。他翻身上马。从此两不相见，两不相欠。

四、
他听闻蓝曦臣被捕的消息时，已是第二天。
军营中分为两派，一派是苏涉领导的他的心腹，另一派是金子勋领导的金光善那边的人。
父亲不信他，因为他是私生子，太过聪明太有能力的私生子。
昨天晚上金子勋听说追捕蓝曦臣的消息后，偷偷拿金光善给他的兵符调兵遣将，扣下了金光瑶的所有人，把金光瑶设下的兵防全盘更改，动用剩下的兵马将密林团团围得密不透风。直至今日上午，金光瑶在金子勋不见之后就意识到不对了，在整顿一番兵马后把军中大权交给苏涉，暗中吩咐苏涉几句，自己便跨上一匹快马，紧着追赶金子勋。
金光瑶快马加鞭不吃不喝行了八百里路，日夜兼程终于在一天之后赶上了金子勋。金子勋一骑当先，身侧跟着几位赶马车的小兵。金光瑶飞马而去截住金子勋，拿剑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打开马车门。金子勋吓得屁**流，唯唯诺诺地答应了，吩咐手下把马车门打开。几个小兵犹豫着不敢打开，金光瑶将金子勋踹倒在地，一把拽下摇摇欲坠的破马车门，小兵惊慌地捂住了头顶——
马车内空无一人。
倒在地上的金子勋哈哈大笑，仿佛是在嘲讽着他扑了个空。金光瑶愣了一瞬，手持恨生缓缓回头，不屑地冷冷注视着金子勋，那眼神阴冷彻骨，叫正放肆大笑的金子勋打了个寒战。
金光瑶拿剑抵着金子勋的喉咙，从他身上搜出那块金光善给的兵符。金光瑶看着金子勋脸上的笑容褪去，轻蔑地一笑：“金子勋，这件事，是你谋划的吧？”
没等金子勋答话，他跨上快马，一扬鞭绝尘而去。
小兵瑟瑟发抖地去拉金子勋，小声嘀咕：“他……好可怕呀。”金子勋盯着金光瑶远去的背影，目光中满含阴鸷。
这厢金光瑶迅速地理清思路，催马前行。他在看到马车是空的那一刻就明白了，这是金子勋的诡计：让一行轻骑带着蓝曦臣快马加鞭赶往兰陵，自己和几个小兵带着空马车慢悠悠地在后面走，让金光瑶扑了个空。
而此时，蓝曦臣怕是已经快到兰陵了。
金光瑶不顾一切地打马向前，马儿痛苦地长嘶一声，有些不堪重负地放慢了脚步。金光瑶在伤痕累累的马身上狠抽一鞭，马儿扬起四踢飞驰而去。
朔风夹杂着风雪扑在脸上，风头如刀面如割，逼人不得不想起那段过往。他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最伤情的桥段，大概就是在不应该的时候相爱。

五、
当金光瑶赶到兰陵大门的时候，奄奄一息的马终于轰然倒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马身上被抽得鲜血淋漓，口鼻之间都是白沫。金光瑶看向敞开的恢宏大门，心里明白，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如果他能在蓝曦臣抵达兰陵之前追上他们，殊死一搏，未必不能解救蓝曦臣。可是眼下蓝曦臣都已经到兰陵金家了，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只是死法的问题了。
金家人觊觎蓝曦臣的情报，定会严刑拷打。他们还会拿蓝曦臣做人质，威胁蓝家人倒戈。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依蓝家人片甲不留的作风，不管有没有达到目的，最后留给蓝曦臣的，都是无路可走。
金光瑶走进金家富丽堂皇的大门，有轻巧的雪花落在刺绣的地毯上。兰陵的雪是站不住的，落地即化。他顺着百级台阶向高台上看去，蓝曦臣孤身一人站在狭小的平台上，白衣被风吹得翻飞飘起，背景是黑灰翻涌的楚云天。
蓝曦臣向下看金光瑶，金光瑶抬头看他。两人的目光自遥远处相汇，似是一根隐形的线将二人相连。然而他很快移开目光，不敢注视蓝曦臣太久，怕其他人发现端倪。
在一旁的军士都向金光瑶低头行礼，金光瑶毕竟功劳显赫，再不济也是有地位的。金光瑶状似随口地问道：“父亲在哪里？”
“回公子的话，家主有事外出，暂时未归。”
金光瑶点头应下，心中有了打量。金子轩迎出来，看到金光瑶似乎有些吃惊：“怎么从大营回来了？子勋的手下抓获了蓝家大公子做俘虏，阿瑶知道这件事吗？”
金光瑶胸有成竹地点头：“当然，子勋兄看守大营，叫我来处理这件事。我们两个商量之后，决定当着兰陵军士处决俘虏，以振军威。”
金子轩有些诧异：“就地处决？”
金光瑶笃定地一挥手，拿出金子勋的兵符给金子轩看：“子轩兄应该知道，这是父亲给子勋兄的兵符吧。”
金子轩将信将疑地拿着兵符翻来覆去地看，注视了半天愣是没看出来什么疑点，只好把兵符递给金光瑶，无奈地说：“既然子勋兄都把兵符给你了，那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转身离去。金光瑶站在高处，举起金子勋的兵符和他的兵符：“金家金子勋和金光瑶共同谋划，杀俘虏以震军威！振兴中原，扬名立万！”
金家军士齐声呐喊：“振兴中原，扬名立万！”
人生沸腾中千万人的手臂高举，寥寥几语就激起了汉子们的热血。金光瑶手持恨生走过，人群中纷纷让出一条道让他通过。金光瑶站在台阶下，心里想，这一上，可就不能回头了呀。
这是一条恩断义绝的路，没有回头路。
没有回头路。
他在众人的呐喊声中一步步走上台阶，台阶几百层，高台高耸入云，他不敢看向尽头，看向蓝曦臣，看向有蓝曦臣的尽头。
他宁愿这条路永远走不完，永远没有尽头。
几百层台阶，终于有尽头。他站在高台上，面对蓝曦臣就只咫尺的距离，却不敢抬头看。
蓝曦臣伸出一双手，扶起他的头，让他与他直视。蓝曦臣柔声道：“动手吧。”
高台上的风呼啸而过，两人的长发交织在一起，像密实的网光怪陆离。雪花似乎大了一点，片片围绕在两人中间，金光瑶小声道：“对不起”
蓝曦臣很认真地点头：“我知道。”
金光瑶又道：“我还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
他的语气天真而调皮，微微侧头，眼睛黑白分明，像极了当初那个少年孟瑶。
“嗯，什么？”
蓝曦臣的声音很轻，金光瑶趴在他耳边，像是说悄悄话一样。他附耳过去，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头一痛，一低头，恨生的剑柄正没入他胸口，只露出半截，一缕鲜血流淌下来，染红了素净的白雪。
金光瑶看着蓝曦臣缓缓滑落，渐渐失焦的瞳孔失去了光亮，底下欢呼声一片。金光瑶动了动唇，用自己都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小声嗫嚅道：“我爱你。”
台下人声鼎沸，完全压过了他的声音，独他一人徒伤悲。他像是怕自己听不见一样，木然地重复道：“我爱你。”
然后，他拔出恨生，转身走下高台，一步一步，渐渐咽泪装欢。
人前他又是一副笑脸，隐去所有的喜与悲。

六、
后来呢？
后来，蓝家大公子蓝曦臣在北地被金家俘获，身陨兰陵金麟台。
金子勋在树林里遇害，死前身中数剑，被捅得千疮百孔。
就像没人知道金子勋是被苏涉模仿蓝家剑法杀害的一样，也没人知道蓝曦臣和金光瑶的过往。他是如何与金光瑶度过美好的年华，他是抱着如何的苦楚对着蓝曦臣刺出那一剑，都无人知晓。
又一年清明，金光瑶依旧在苦守阵地，和残军对峙。终于有闲暇时间，他祭酒来到蓝曦臣的衣冠冢，一壶酹江月，一壶浇白花。
他拿不到蓝曦臣的遗骨，被金家秘密藏起来，亦或是销毁，他不得而知。他只能在清明节拿起一坛酒，祭奠远去的光阴，和远去的人。
今生无缘，只能期许来生。他从来不信这些东西的，这次却意外地笃诚了，人真的是会变的。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我会将一切都还回去的。来生换成我救你，来生宁愿你杀我。如果有来生。

感谢@明月如霜🌌 提供的文题，这个题目看起来是不是特别有喜感，不那么悲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