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过得梅子阴浓花该老的节令，不需细细剪裁，案首那菖蒲仍能开得极茂盛，蓬勃得绽尽蘸清溪绿，便像将我眼下袖间的颜色窃在盆山里）
有些沉（探腕扶着鬓，谨慎得像那髻影不是我的）没梳过这么齐整的。
（自归月衔恩归府，愈爱往卓多穆邸作客，只燕谈间不再拘着广州府的西洋舶来品，总要撑着腮，聆她道那掖庭里的事。这便像嵌在洋瓷音乐表镜里的指针滴答不歇，周而复始，却分明不会倒着走，昭示着时间奔流不回首，连着我的兴致亦如是）
（实则我惯是色厉内荏的，除却建昌朝时，得宜皇贵妃传召的惊鸿瞥，于紫禁城的印象可称贫匮，泰半源自文津街上的老先生乐道却“荒唐”的轶闻，譬如端坐宫檐的神兽是活的、是昊天遣派监观四方的使臣，城墙里的雷霆雨露与城外截然，而这些，穿度北京城这座小庐间的炊烟，经口耳相传，倒现出数朝元老的充实；而蕉园夫子所道却是利落明晰的，蓬莱宫殿神仙景、香浓玉漏严.......虽酸儒模样总叫我忍笑）
（但我与他们形容都是截然的，我惯爱用颜色填满世界，与归月重逢是在橙黄桔绿时，那紫禁城里的物件呢，长廊因着濛在桐荫里，该是翠色的，鸳鸯瓦偃盖的宫墙是纳兰笔下红殷的靺鞨，哦，却要忘了归月爱捧读的《夜航船》里，亦有这件珍宝）
（——我爱将这些絮叨与姐姐们，似非要她们置评、谁的紫禁城更鲜活栩栩，值得援笔宜摹写。概因她们泰半业以或女官、或伴读的身份见过那番玉壶天地）
（渐连着郭罗玛嬷亦逃不过我的喋喋。鸾镜前被玛嬷强按着，细扫蛾眉薄梳妆时，她用那双常盛着慈悯的眸，在镜里睇着我，轻声呢喃道：守清亦想去看看那处吗，乌黑鬏髻尚未盘熨帖，自个儿便侧过满是笑意的面盘，稚嫩却笃定地答：“想”。玛嬷抿唇不答，而心底里另有一重细气却倔犟的声音：那便去看看。是以金銮讯息抵至赫舍里府时，我是得意地高扬额首的）
（既我决意要去，那便去看看这座城池吧。既要去，那便去！）
（此际偏殿里鬓影衣香，聆得归月唤我的珠音时，便自屏后现出半幅面庞，但偏不能与她共耽一份忧，因着心底深埋着的另桩事，叫我嘀咕道）待宴席散了，还想去看看御沟内，有无宫鬟拾得牛郎桥上、我顺流而放的那片叶（眨着澄澈粼粼的秋水瞳）一起吗？
（仰赖同龄女儿家的默契，眸光交接间业有心照不宣的计较，恰逢内监报唱：宣卓多穆氏与赫舍里氏。回敬与她灿然的笑，又同她作得字正腔圆的口型：一起吧）

（暮春元巳，春服初裁。这亦是值得高瑾跋文的太平京国）
（因茶花喜半阴半阳，畴昔往剪春赏那因次第荣谢而难数清的山茶时，是需蹲踞在花边廊庑下，因隔着松子鳞与雪狮子春深似海、明晦交织的花影，便叫她抿唇笑称人面并如春，我则亦回以高先生笔下的灯光恰似月。概因这桩故事，才生出今朝燃灯映月、四屏月数不清数的妙思）
（不比她长于广州府，摹绘的山河是小满而大汉、兼具唐宋遗风的意蕴，此际我所绘，却是那万姓聚舞歌太平、满至纯的北京城。起笔绘得鱼鳞般细密齐整的鸳鸯瓦、隆冬里作坚冰的护城河，甚是绛紫的黑貂、内里黛蓝的灯笼锦；因着时辈所推、却不能令我感佩的韭花帖——既细碎米粒似的雨后春韭能叫杨凝式笔下绽出花，天下万物都该如是——倒惹来哥哥们的哄笑，幸而此念并不曾被我摒弃，亦叫我刻下不曾停笔。笔尖颜色换作扎在草垛上的山楂糖葫芦的石榴红、被八旗们捧在掌中，象牙色的白塔寺佛粥与雪藕丝）
（从未想继承薛涛、文姬之志，偏深“能有所感”白乐天笔下歌声苦、词亦苦的道理，是以并不能如归月般文绉绉，轻巧携得蓬莱文章。那么抛却惊四筵的念头，心底冒尖的便是马石桥前孺子跳房子时、惯爱拍手唱念的三哼经）
（侧着颊，一矗腔儿地脆声琅琅道）龙寻虎，虎寻龙。两相逢。结一朵、金花弄风。
（除却歌咏竺迦天的郢中白雪，那欢喜地的烟火气象，却更需依托着童谣令人感铭心切）
（而让我为之浩浩歌谣、今夜当谒的“月”呢。细狼毫润过一点杏红，那是不似鸭黄般轻挑芜浅的颜色，亦非雨色向晚的漫天烟霞里、黄昏月留驻于北京城的当先一缕赤金，虽它饱含着与豪宕截然的温吞，却叫文人雅士们缀以“红”的代指。不需细细勾勒，实则自个儿只需将锋毫点水般，它便映在高梁河的冰面上，端呈在分明声无音、却因色鲜活而似张口呼喝着“画儿来，买画儿”的摊贩身后、那些张悬的提灯挂钱间，卧在扬着红缨穗抓鬏、张望着夜幕的稚童的眼仁里；至若那值得风露立中宵的的天边月，何需再费心去点）
（——因那月亦是此际内宦燃起的第二盏灯，橘黄簇如豆，遥观并不比盛夏暮景里的打窗虫大，却因拓在四壁小屏风上，仍成为一轮无所吝惜的明满，慨然地俯瞰着、亦嵌在照青春的万家灯火里，不需倾尽江海中，便写就一章无星却有月的夜，赠与天下人）
（满月和风宜夜行。仰藉着月的恩泽，不必登仙，便能捧得满怀世界琉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