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与父兄、故友酣饮，乃至金乌西坠，双眼潦溢漫是酒色，才将将归屋歇置。不知睡了几朝几夕、几时几刻，待醒来时只有潺潺的水月。唤来侍者盥洗整漱，脑中一一浮现了今日所历。而此刻寂静无声的东苑……】
公主可歇下了？【应者支吾地回禀，叩醒心底的不安与犹疑。将手巾丢到扔回铜盆，溅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刺破了本已团成模糊、枕上成眠的夜。眉头闪过一丝不豫色】这又是在闹什什么
【罩上外袍，由着人引灯，快步往向靖兴的寝居去】

（他过来了。）
（暮色四合，天紧赶慢赶地压出一片鸦青色，挂着一团冰。冷光和着院中散碎的灯笼光，将花树的影投在地上，其中有一片就在他脚下。目光由下及上，定在他脸上。光打得暗，辨不清他脸上的阴晴。我只是笑，抬起握着的长嘴执壶冲他示意）呀！驸马爷来了！
（辉和云浪的到来，令园子里的奴仆更尽心也是更认真地表演。他们在展示自己的拳拳忠谨，却没想着自己有多笨，不知道壶肚子里装的只称得上是果酿，掺了点酒气增味，醉不了人。他们也蠢，分不清真醉，识不破假情。我把他们叱开，刻意把步子迈得歪歪斜斜，走到了他面前。展臂一挥，壶里的酒翻上来，洒了我满手，也沾湿他的衣襟。我笑着说抱歉，眼神里也掺了水，一点都不诚心。）
郝多多！还不带上你的人，来！给驸马爷磕个头，行礼、问安！（仍嫌不足，胳膊攀上他的肩膀，凑近了才看清他的衣裳上的云纹绣。直上青云，真是好意头！我又笑，抬起眼皮看他）再或者，我来给您磕一个？

？干啥啊，家暴现场？有没有想过孩子的感受！（嘶吼）

【她的院子一向是很亮，照得她面容如映榴般灼艳夺目，摄人心魄、失人魂神。而此刻，她的脸苍白得骇人，像泥塑子擦了白粉，没有一丁点儿生气。她分明在笑，可那笑传到心里时，为什么比哭还疼呢？】
【墙角伏低的曲裾泄露了她的秘密，乖觉伶俐的婢应，是她俯首帖耳的棋子。只是事到如今，所有的秘密都不是秘密。恐惧驱使下，一把攥住她的胳膊，再也不敢松开。强抑住将要紊乱的声腔，喝道】公主喝醉了。你们伺候的不行，还不快滚！
【她的眼中蓄满了盈盈的泪，可只有残酒滴答着，同心一起向下落。为什么我把不可蠡测的黑夜注向她的世界，妄想借由她的光来慰被取暖？】
【这是我与她的第五个年头。她是我的发妻，是我孩子的母亲，我本与她有一生的话可以讲，可是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此刻我是割下喉舌的御史，是寸步难行的道台。金銮殿上对流侃侃的我，也有辞穷理尽之时。静寂了半响，也只挤出一句】你冷不冷，我们进去吧。

屏蔽了啊，下次再说

（摇摇头）细数我那翻不了身的爸妈

我没有喝醉，（小指一松，鎏金酒壶坠到地上，清脆的一声响后是瓶肚在地上辗转的闷闷声。我直直地看向他）你看得最清楚，我没有醉。
（郝多多一众已知不妙，早伏低头，跪倒一片。我疑心，他们早被辉和云浪收买，又或者是趋福避祸的本能，使他们的行为依照他的呵斥，窸窸窣窣地退场。我仍旧看着他，极力克制自己不因为情绪而扁起嘴——这样的委屈模样的出现只会为我扯出一面输家的白旗。纵使气势已经一触即溃，我犟着昂起头，继而在他的眼睛里，捕获到类同动物的闪躲。）
（猎人的本能让我有了凶恶的念头：多狡猾的一颗心，它远胜场上的豺或狐狸。它愿意以自己为饵，虚情假意做辅助，来诱别人的心，还妄图唱一整板的戏。从头至尾，最清醒的是它，最可恶的也是他！我觉得羞怒，就不该在他面前谈真心，实在发痴得很。）
（手掌贴上他的心口位置，我回避掉他的问题，也不再看他的眼睛，而是凝视着他的胸口，开口问道）君子循道而行，择其善者。我问你，你的道是什么？辉和云浪，请你回答我，自始至终，你为了什么？

【她的质问来得这样迟。在我已习惯于，穿街过巷时，总能闻到夜风中弥散着阵阵令人酥醉的松香，已习惯于，在云衢高衙，恩对羡荣阿贵者任由其执鞭坠蹬。在一个人逐渐忘却自己昔年落魄的情形时，重新叩问他穷蹇潦倒时所具有的理想和信仰，不啻一把尖锐的刀，将要插进殉梦人的心脏。竟是愧悔而生的薄怒】
如你所见，我的道——【嘴角注满了讥讽的笑】就是你带来的这一切，青云坦途、富贵荣华。
【摁住她的手，用力压向那颗狂跳的心，像无数次面对权欲时的躁动、贪婪一样，不会因为什么而改变，哪怕是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她，也不能】您明白了吗，公主殿下？
【掰开她的手，转头欲向屋内走去。步伐险些踉跄，好在是稳住了心神，止住脚步回首，旋即轻笑】陛下赐的西域美酒，真是妙极，公主不来尝尝吗？【而痛苦只待背对她时才一览无遗】我反倒觉得你还是醉了比较好。

我累了，就没见过谁爹妈这墨迹婶儿的

（他的坦诚直露意外地令我轻松，一刹间长久梗在心头因他而起的猜忌、怀疑、不安，跟随他的话，连同我在这段感情里的那份自傲，被碾得粉碎。我呵地轻笑，就此寂灭了。眼睛此时发酸地痛着，手在他的掌下也止不住颤抖起来。）功名利禄，安富尊荣……好轻巧的话！
（他太自信了，以至于我迟钝地怀疑起来，是自己的天真和莽撞的爱意，催生他可以到这样一个可耻的地步：他不耻于坦白自己的欲望，而我因自己充沛的感情悔恨！禁宫里的一切在昭示天朝贵女的尊荣，由此衍生的附庸物正像天上的星辰，闪耀又似乎近手可得。而我却相信他曾经的表白不为别的，单为他眼前的晏灯一人。何其可恶！何其愚蠢！我近乎咬牙地在质问）
你要拿你的感情殉道，为什么拉着我？若当初出现在你面前的不是靖兴，而是大清朝的另一位公主，你也会求娶她？会……（呼吸一窒，努力在抑制自己的声音不发抖）爱她的，是吗？
你站住！（厉声喝道，快步走到他的面前。不断涌起的泪花使他的脸看着模糊不清，我执拗地一遍遍擦去，扣住他的手腕，又一次逼问道）我偏要清醒地知道（哪怕以后的我会后悔，我曾这样一遍遍质问这个问题）陛下赐的是靖兴，你想要的是公主。皇朝中有二十几位公主，我与她们在你心里又有何区别？
（似乎已经听到他的回答，我看着这张我痴恋着的脸）辉和云浪，我恨不能杀你。

差不多就是恋爱脑发疯纪实

【为什么是她，在乾宁七年的春天，这个问题在脑中刨着、搅着，好像要把一顶翎子下所有的东西都拽出来，就只用来放她的和她一切，王府前她曲欠脊背、温恭淑睿的剪影，她是个被宫廷规训的公主。竞技场上她恣肆地冁笑、吼闹，她又不像个臣民理想中祇奉内则的公主。从始至终，好像都是她在迷惑着我。纤弱的搭丝悬线，终究无法承载磅礴的爱意，如果另一头不是弶网，而是姻神的红线该多好】
【这场瞒天过海的图谋后，以至于连我也不得不相信，此番全然为她身后蜿蜒攀升的玉阶，为一桩荣魁极臣的好买卖。她天性快活自如，本不该降嫔素族凡尘，更不该窥见这昭仰皇恩暗处里的所有觊觎。倘若春天真的无情呢，那我又何必回答她】我想你应该明白——天真，是上天赐予你最好的禀赋。你真的应该永远的保有它、收藏它。掖廷的欲孽与权术纠葛都没有摧毁你，我……微臣这点儿不入流的技俩，也不至于让公主殿下这么伤心罢。
【人总是不知道下一刻会说出多么懊悔的话，只因他年青、骜拗、虚荣，总觉得还有数十年的光阴解释、陪伴与爱，殊不知，那一刻的过错，穷极一生也再难回补】
【她如此疯魔，并非执着于那个答案。沾脏染垢的爱，与图穷匕见的谋，似乎是只有后者更心安理得。刻意退后了半步，是充满嫌恶的讶异与质疑】可是公主杀不了臣。
但是公主放心，明日臣就会自请赴奉天就职，绝不会再近公主半步。

（他气定神闲，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昏聩无知的猎物：已知既定结局，为什么还在挣扎？我对自己无用的宣告产生厌弃，平地而起的念头令我生出一阵恶寒，这该是和风、水月、良人构成的春夜，可在听他大无畏的告白，我如坠冰窟，渐渐清醒起来。）
杀人诛心。过去我以为读书人都是迂腐的死脑筋，现在想来，最高超的手段都写在书里了。辉和云浪，你用得真好。
（但我怎么能不伤心？他又怎么了却我的心苦——窃笑，是要笑的，天大的笑话，能将清国公主的情意玩弄股掌，青云直上。误解与憎恨的出现，我已经不想再陈述半句。松开他的手，他后退半步，也像我在推他离开。不情愿再这样颓败下去，转身抹去泪痕，再回身看他时，气势比下巴先扬起来）
是！辉和大人志存高远，一片大好前程，自此以后，不必再与我相见了。

【就像史书中写的那样，这皇城的故事每一朝、每一代都在反复地上演，倾轧、咒怨、钩心斗角无时无刻不在发生。我把命吊在悬崖边上，战战兢兢、怊怊惕惕日复一日，生怕稍不谨慎就做了别人的替死鬼，一不小心就成了他人的垫脚石。作为高高在上、优渥奉养的帝裔，她岂知我到今日有多不易，又怎能谅曾为蝼蚁的人誓命出人头地，哪怕赌上全部也在所不惜？这朝堂上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学富五车的有识之士，他们在趋炎附势、翻云覆雨时何曾想过他们也是读过圣贤书、习过君子道的。我不过是动用了一点儿手腕，何以堪比血淋淋的屠戮剿杀——】
【粉黛钗裙总囿于这狭窄的视角，哪怕她是位公主。她怎能了解，又怎能理解？眼神投向远处，不再滞留于女人的面庞】这国朝的历史，总是由胜者书写。它不写情爱、不写闺闱，它只会写，以国为重、心系黎民，靖兴额驸由此出官，他是忠直之士与骨鲠之臣，他始终不负帝王恩义，成全君臣相协的佳话……【罢了，一阵大笑。而这一颗宛转多情的心，与另一颗愧悔尘封的心，只会湮灭在漫长的光阴中，如风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