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不,不。
“我想您的儿子——东先生自己,肯定也厌倦了这样的日子。”
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想想看,这么多年躺在床上无法活动,任人摆布,没有意识,这样的生活,我们都无法忍受。”
别做这种无聊的比喻,你不是我!
“所以,还是让东先生解脱吧。”
解脱?什么是解脱?你无权对此作决定!
“您跟家人好好商量一下吧,这样对大家都好些。”
有什么可商量的?你这个骗子!你会因此遭报应的!
“岸企医生,507室的加多情况有些变化。”
“好的,我就来。濑獭先生,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您可以随时联系我。”
不,回来,你不能走。岸企,你不能扔下这些话就离开!不能!
岸企医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胸卡,转身走出濑獭东的病房。胸卡上整整齐齐的写着“脑内科主治医师 岸企信哲”。
不能……
一、
“东好些了吗?”濑獭横山走进病房,一边问,一边把手里的保温食桶放到窗台下面的小圆桌上。
圆桌中间摆着一个玻璃花瓶,淡蓝色的玻璃上面布满碎纹,里面是六只挺拔碧翠的塔竹。东不喜欢鲜花,他说花这种东西,除非能孕育出果实来,不然毫无用处。而花店里的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为了结果而开花的,也就没有培育的价值,所谓赏心悦目,不过是人们自我麻醉的结果罢了,说到底,就是扔货。
柳崎樱早上刚刚给花瓶换过水,并且仔细的清洗了塔竹的叶子和根须,现在,交错缠绕的根须浸透着清凉的水,连同叶子,一道闪着亮光。此时,柳崎樱正坐在圆桌边,静静地看着东无辜的脸。东睡着,不管不顾,好像累极了,任谁也吵不醒。冬天时剃光的头发,如今随着春天的临近,一点点倔强的长出来,像土地上的小草尖,短短的、又硬气的在东的脑壳上铺开,使东的脑袋看上去就像一个青皮的西瓜,与他三十三岁的年龄极不相称,倒是与那张依旧朝气的脸相得益彰。
“可是他好像一点都没变老。”柳崎樱想。她拿起镜子,看着镜中的自己眼角有了细细的、不甚明显的纹路,虽然不过三十,虽然皮肤白皙,虽然注意保养,可还是挡不住滴答的时钟带来渐渐老去的现实。她有些嫉妒、又有些怨恨此时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东,他把她一个人推进时间的轨迹,自己却停留在上一个时空,用六年前的样貌静静的嘲笑她的衰老。
直到现在,想起六年前那个九月的雨天,柳崎樱仍然觉得奇怪,摸不着头绪。虽然所发生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按顺序摆在那里,从头想来,合情合理,可一旦把经过作为整体去思考,还是觉得乱糟糟的一团。之前的日子,平常的如同某一个随机星期三的第N份拷贝,之后的日子也已经黑夜白天周而复始的度过了六年。可就是那一天格外的不搭调,就像是组装日子序列的工人,突然打了一个喷嚏,手一抖,把本来准备安放进Tom和Lily序列的日子插进了毫不相干的濑獭东和柳崎樱的序列里。
濑獭横山进来的时候,柳崎樱正托着腮,看着东的脸胡思乱想。横山一如从前重复着那句问了千百遍的话:“东好些了吗?”平静自然的语气好像东不是一个躺了六年的植物人,而只是一个上周刚刚住院的重感冒病人。
“哦,爸爸,您来了,”柳崎樱站起来,伸手去接横山手里的食桶,“东睡得很安稳。”
横山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一面脱外套,一面对柳崎樱说:“柳,饿了吧?食桶里是早上你妈妈新做好的饭,快吃吧。”
柳崎樱打开食桶,热腾腾的蒸汽夹带着食物的香味直钻进她的鼻子里:“红烧猪排饭和鱼汤焖冬瓜!好香啊!”柳崎樱小心的把饭和汤从食桶里拿出来摆好,“爸爸,您也一起吃吧?”
“我吃过了。”横山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那我就不客气了。”
濑獭横山看着柳崎樱。她看起来还像六年前一样,率性,天真,无所欲求,时间和生活都未在她的身上留下哪怕一粒粉尘大小的污浊。只是,连濑獭都不得不承认,柳,在苍老。从她改口叫他“爸爸”那一刻开始,柳就担下了昔日东为人子女的全部责任,虽然必须要兼顾东的日常照料,柳还是尽量抽时间打理濑獭的家事,横山不能来的时候,柳总是会适时的打电话过去,向他们汇报东的情况,以便让老人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