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夜幕降临比北京城早，太阳终于变成西方苍穹边一道若隐若现的赤橙虚影，迨草原上的驯马师们也渐次归去，漆黑的帷帐内轮到不得不点灯的时刻，我反而松卸了一口气，从跪席的毛毡垫上起身，向人掷去邀约。】
要去走一走吗，通术？
【万岁驻跸热河行宫，在草原接见蒙古王公，我们这些扈从官员只得就他的意愿随住蒙古包。白日里我不敢出门，生怕遇上非要同我比骑马的挑衅者，后来沈通术也躲到这里陪我，终于耗到太阳下山。】
晚上该无人比试骑射了。【笑的尾调中蕴藏无限自我挖苦的意味，我掀开帐的一角，夜风趁机吹到脸上，又吩咐他】带件鹤氅。

【原野清旷，黄昏渐晚，帷帐外业已沉星降月，拂鬓风也粗犷。我和南仲阳屈身在方寸角隅内不敢轻举妄动，虽说镇日朝堂主政，文官言辞振振威风八面，但若出走庙堂徙步江湖，自然数武官如鱼得水，轻狂意气之辈，还会以骑射为衅。】
好，【无有不应的，久坐起身，双腿僵麻不胜，相视无奈叹笑，另自仆童处取灯秉烛。】
可算是能透口气，晨间议事后，我那三哥便被六弟拎去比试骑射。输给自家人倒还好，输给蒙古和回纥人，【环顾逡巡，如同揶揄】才真是送上门给人取笑。
【已是咸亨四年，我和南仲阳同朝、同堂为官四年。上一次闲叙，要回溯至景治朝末，彼时青宫虚悬……一晃神，物换星移。】
听说万岁爷要给阿哥们订亲，和蒙古回纥联姻，是么？

【眨眼十数年，与曾经的少年耿直相比，沈通术已很有身当一部尚书的风范，这与他在闽浙任一方封疆大吏不无关系。】
沈兄已看得通透，何需再问仲阳？【我侧目望他，定了一会儿后翘了翘唇，再又偏转回脸颊。】
【联姻之事并非空穴来风，蒙古回纥盘踞疆域、镇守我朝门户，同时也对中原虎视眈眈，显然，姻亲拉拢是最好的办法】不过，仲阳以为此事皇上倒不急，诸位阿哥才更心急。
【我与沈通术提灯漫步在一望无际的草场，月光一整片一整片地洒在草原上，夜风拂过旷野，掀起的银色波浪延绵不绝，仿佛要至荡时间的尽头。】
通术，你看这像不像当年我们在扬州一同见过的春江潮水。

【早年辗转各省府，扬州的三月春、平梧的盐场雪、江苏层峦山秀、直隶山河表里破碎、闽浙海疆苍莽寥廓，见四方景，识四方人。唯北境，只留个“骁勇善战”的囫囵印象。】
我是道听途说，你是军机枢臣，【帝王心腹】消息自然比我的真切。
【正如他没忘扬州城春江花月夜，湖光水色潋滟，我也没忘他割席旧主，另投新帝麾下。不是仇、没有怨，甚至想不通我为何要记得。这也注定，我和他不能同彼时那般坦诚，仅能共些颠来倒去、形阔有些相似的闲日。】
我朝与蒙古结成秦晋古来有之，不过从前都是迎入中宫。【蒙古部族之于阿哥，有如虎添翼之效，是为利欲私心。皇帝正值春秋鼎盛，且也亲历先帝用甚之疑心，想也不愿坐见青穉的小子结党成患】我都风闻此事了，想必是授意走漏的口风，既听你这么说——
【月华如细浪翻涌，没有顿步，很不识分寸地问】靖王殿下知道么？

【越接近黼座的人被默认为越了解内情，沈通术的话是这些年没少从各式各样的人物嘴里听来的一样，耳朵起茧，但不处此境之人总是只看见益处而选择性忽视风险，我也很难向他人解释什么，只好点点头。】
问题正在于此。依蒙古贵女的身份及其身后势力，正位中宫才是相配，回纥女子至少也该是个皇妃，而今扬佳皇后早立，皇上只能以皇子婚事许亲，以期拉拢两族势力，可百年之后，难道...要为立新后而立新君？
【攀结姻亲势力本就是他登临宸极的重要一步，我相信没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利弊。】
不管靖王知不知道，他没来于我而言是一桩好事，倘靖王有意，身为其师，我将是首位被怀疑指点他的人，这可不是军机枢臣乐见的局面。

笑话？【我挑起眉尾反问】倘若姻亲用得好，倚得东风势便狂啊~
不过这些也都不干我事了，我为效忠一人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惠不及其子方为上策。
【沈通术很不一样。既与一般的外人不一样，也与周灭蒙、嘉瞻锟吾和豫宝亲王不一样，他既知悉我“弃暗投明”的内情，却并不与我有过直接真的冲突争端，因此仅仅在沈通术面前，我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又平静地承认自己的过往。】
【仿佛猛然想起自己吏部尚书的头衔与铨选人才在职责，打趣似的笑问】怎么？沈尚书要向本官引荐一番？

【“倘若姻亲用得好”，闻言不禁垂睑，极愿不咸不淡反询：仲阳大人似有体悟？】
【终究哑口咽声，目就一径暮色。他的路已是坦途，从龙之臣的功勋足以博获帝王信重，也足以皇子龙孙敬仰礼待，这样显赫的权势，怎么能“惠不及其子呢”。】
【冁面低声】仲阳大人这么说，靖王殿下情何以堪呢？万岁以大人为皇子师，不正因大人满腹经纶堪当大任，欲大人教导行惠。
【应关久无拔擢滞于原职，我没甚么提携指教，也未曾心忧。天下员吏，非皆若南仲阳与沈宗隗，平步青云至峰巅，他再历练些、沉心静气些，将来也有他的云衢通途。】
没有，子侄们皆有门路，为官、为人有尊长扶掖提点，不需我特意叨扰仲阳大人。
【侧过身回望，因今番来者泱泱，行宫明火映彻，半面穹宇皆现光晕。】夙昔也不是没有巡幸出游，但此番来者众多，百官羣集，倒不像游豫，【没有赓续前言】看来蒙古和回纥，的确有举足轻重之地位，不容小觑。

【辗然一笑】沈兄说的是，倒是仲阳的想法太狭隘了。
说起来，靖王先天有耳聩症候，幼时学课业总比别人慢些，但他不肯服输，刻苦研习箭术，终于叫皇上注意到他，指我为其师以补先天不足。【我笑着同他解释。】经沈兄提点我才想到，该多教导几位殿下，方不负这一身“才学”。
【沈通术从没有像我一样的忧虑，从我认识他起，刻下令人颇有些艳羡。】
沈兄，回程吧，我们走出太远。

【万树园的马术赛、蹴鞠赛、骑射摔跤精彩纷呈，篝火燃尽时盛宴已散，行宫的清阒静谧毕露。我和南仲阳的谈叙有些不可名状的怪异，我俩分明相识已久，也曾同殿为臣，更有暌隔天南地北再重逢于庙堂的经历，但彼此不会言深，却也无有欺瞒。】
【他娓娓道来授业皇子的缘由，是要解释先前的误会，我好像既知道什么，又全然不知。】
仲阳大人为君尽忠，什么都不会辜负的。
回罢。【扬手示意他先行，尔后在半道分行，只身时一壁忖念适才不落实处、虚实混淆的言辞，一壁忆想当时。我和他，姑且算君子之交，淡如水，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