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战争的真相(4)骑射无敌的时代朱世巍\
今天是超重头的超长篇:骑射无敌的时代。
一 骑兵
近年网络兴起所谓“八旗打仗靠重步兵”的奇怪说法。前面已经说过很多,八旗集团以骑兵为主力。努尔哈赤每牛录100个“行营披甲”,内有70个骑兵和130个匹马。明朝记录也说清军一人双马[1]。天聪五年七月,皇太极规定每牛录有60个披甲骑兵[2]:“二十日,议定马兵数:每牛录甲兵六十名,分为三分,两分出征,一份驻守”。同时规定,后方要另备战马给“无马人乘骑”。
《满文老档》“下马之步兵[3]”和“有马跟役[4]”的文字,可证有些步兵和跟役也骑马。朝鲜人李民寏在后金内部待了一年多。他说[5]:“(后金)六畜惟马最盛。将胡之家,千百成群,卒胡家亦不下十数匹”。就算有些夸张,也证明后金战马众多。
明朝官方报告全在强调清军骑兵。崇祯元年户部报告:“但虏之长技在马[6]”;崇祯十三年的辽东火攻都司报告:“奴之所恃者以弓马为长[7]”;崇祯十四年六月,兵部官员报告[8]:“盖虏长于骑,飘忽冲突”、“只以胡骑疾如风雨”。等等等等……
明朝和朝鲜经常把清军等同于骑兵:“三面虏骑飞绕锦城,率然之势何止万五千骑[9]”;“(后金)八部大约九万六千骑也[10]”。后金军官投奔毛文龙,得到的问题也是[11]:“(后金)骑兵有几何?”
明军战报档案记录了不少珍贵细节。崇祯十年,祖大寿以二百十七匹骑袭击清军后方,所获战果[12]:取回清军首级二十三颗、夺取战马五十一匹(还有大量缴获战马被箭而死,未能带回)。《清实录》记载这一仗至少有二十五名清军被杀,被夺走战马一百一十匹。两相比较,祖大寿没有吹牛,也可知清军的战马极多。
崇祯十六年正月,明军在青州击败清军,上报战果“共斩获首级一百零五颗、夺获达马一百二十三匹,盔甲俱全、大旗四杆[13]”。马数略多于首级。
(满清几乎抹除了青州之败的一切记录,仅《清史稿》提及正白旗将佐色尔格克攻打青州负伤[14]。明军战报称攻打青州的清军为“白旗标子”[15])
有四份战报详细记载了缴获清军的武器、盔甲和战马数。分别是崇祯十三年九月松山战、崇祯十四年四月石门战、十二月双树铺战和崇祯十六年费县战。将四份战报合计[16],共得七十六颗首级、一名俘虏、缴获一百四十五匹战马和大批盔甲。
数据一目了然:马多人少。但也要考虑一些战术因素:如崇祯十三年五月十八日松杏战,清军败退之际,“将贼尸拉驮,踉跄奔至五道岭”。结果,明军没有拿到一颗首级,却缴获了六十二匹战马(存活三十八匹,其余负伤而死)[17]。说明至少有62个清兵落马,或徒步逃走,或尸体被清军拖走。
以上都是明朝档案。满清的档案呢?八旗兵的损失报告原本就罕见,记录战马损失的报告更少。也有例外:1652年,李定国在靖州大败清军绿营,还歼灭了督战的满洲兵。满清兵部报告[18]:“阵折满兵一百零三名,马一百六十九匹”。也是人少马多。
二 骑马还是下马?
前文说的很清楚:八旗集团以骑兵为主。可是网上又有奇怪说法,似乎满洲骑兵并不骑马战斗,而总是下马打仗。或云清军靠“先进火器”云云。
真正可信的主流记载却不是如此。
万历四十八年正月,主管辽东战事的熊廷弼报告[19]:“奴贼战法,死兵在前,锐兵在后。死兵披重甲骑双马冲前”。所谓“骑双马”莫名其妙,也无其他资料证实(或为“有双马”之意)。但他确实说后金是骑马冲击,不是下马。
《武备要略》作者程子颐是明军游击。他的《奴酋兵制图说》[20],虽然有些道听途说的内容,也算当时军人对后金的基本认识。全文都是介绍骑兵,还特别强调后金的骑射厉害,却完全没说步兵和火器。
再看战争亲历者的说法。吴三桂曾告诫部下[21]:“我与他(清军)同用兵多年,其骑射是最不可当的。”吴三桂自1644年以来和满清鬼混了几十年,此前又和满清打了十几年。身为最权威的亲历者,他的结论很明确:满清打仗靠骑射。
朝鲜官员李民寏参加了萨尔浒战役,他描述道[22]:“烟尘中望见贼骑大至,为两翼,远远围抱”、“贼骑齐突,势如风雨。炮铳一放之后,未及再藏,贼骑已入阵中。生时在中营,言于元帅,请合兵力战,而瞬息间,两营皆覆……夕阳下但见射矢如雨,铁马进退,而恍惚难状矣……贼骑奔驰,围迫中营者,漫山遍野”。
李民寏说得很清楚,后金兵骑马快冲,以弓射形成箭雨。李民寏还强调后金的主要武器就是弓箭[23]:“臣观奴贼远技不过弓矢。”
李民寏也看到明军的失败[24]:“见浙兵数千屯据山上,盖昨日溃卒也,胡数百骑驰突而上,浙兵崩溃,须臾间厮杀无余,目睹之惨,不可胜言。”面对明军据守的山头,后金骑兵也没下马,反而骑马上冲。
李民寏沦为俘虏,得以长时间观察后金内情。他的结论是[25]:“臣观奴贼之横行冲突,莫可与之敌者,不过负戍马之足也……然以不甲步卒欲挡于铁骑,其不格明矣”、“(后金)惟以铁骑奔驰,冲突蹂躏,无不溃败”。
总之,在李民寏眼里,后金取胜就是靠骑马放箭。下马?重步兵?他可没看见。
《满文老档》描述萨尔浒之战[26]:“我军仰攻,勇猛直前,冲杀入敌阵,刀避箭射,少时尽歼之”。没有说明“冲杀”是步是骑,却点明武器是弓刀。
《满文老档》另一段描述更清晰[27]:“大贝勒见明军来战,谓汗曰:父,事急矣!明军已来战,我宜进击之!遂策马迎敌冲入。於是两军交战,几经射杀,明军尽倒毙。另六旗兵见明军来战,不待整队并进,骑快者疾驰而往,骑慢者缓行,犹如拦截野兽,抵达即刻冲入,置明军所发枪炮於不顾,迎敌射杀,明军不敌而败遁。”写得明明白白:清军以骑马射箭的战术击败明军。
萨尔浒后的沈辽之战,清军还是以骑兵为主。《张忠烈公存集》卷十《奏报辽危情形请督抚移镇疏》:“兵既渡营,阵未就而虏以铁骑四面扑攻”。《明熹宗实录》载生还士兵的描述:“奴以羸卒诈败诱我,世贤乘锐轻进,奴精骑四合,世贤且战且却,至沈阳西门身已中四矢。”
还有种说法:皇太极用火器赢得长山—大凌河之战,可是满清战报档的描述却是:
“汗(皇太极)虑等候战车盾则迟,即令两翼军列阵,骑兵呐喊射马箭冲进。明兵不动,比接战,炮枪齐发,声震天地,铅子如雹,矢如雨下。我军破敌营,截杀大半,其余少半复收溃众立营,汗见状不能收兵,故亲以箭射刀砍”。明方的对应记载是[28]:“移营进抵长山,(吴)襄欲近水,(宋)伟欲远草丛,方拟议间,虏辄来冲”。
“射马箭”就是骑射。清军正是用“射马箭”和刀砍打败明军主力。对明军残余部队,清军骑兵再度箭射刀砍。珊珊来迟的清军火器队只起到了辅助扫尾作用。
明清骑兵对抗也是马上交战为主。崇祯十三年五月十八日大战,明军的战报记载[29]:“奴贼乱窜,纷纷落马,被我刀箭伤死者不计其数”。九月九日松山战斗,吴三桂的战报[30]:“我官兵合力冲锋一齐奋战,被我刀砍箭射纷纷落马,死伤无数”、“内有狰狞一贼,率领黄旗,其盔铠鞍辔装饰独异,每阵跃马争先,内丁守备吴用仁等围射坠马。本职因见此贼状貌必系领兵头目,令吴用仁下马割级。贼众抵死扑救,我兵环拥攒砍。”七月十二日,兵部对几次骑兵侦察战的描述[31]:“虏骑(清军)适至,有功等(7名家丁骑兵)约众奋勇上前,先射后砍,彼见势凶战力,余骑逃逸,当阵止获虏级四颗、马匹、夷器俱全,解验到职”。
满清入关后,仍以骑兵为野战主力。弘光元年(1645年)5月9日,清军渡过长江,击溃郑洪逵(郑成功的叔叔)指挥的浙闽联军,随即占领南京。这一战直接导致南明弘光朝灭亡,官方报告却没有记载多少战斗细节。战后,文人笔记多传说清军趁大雾渡江,再以弓箭骑兵打败郑洪逵。“会是日大雾,北兵(清军)乘雾自七里港渡,雾(缺)见兵驻江上,未知何兵。及飞矢如蝗,群惊曰:北兵至矣。步兵仓皇列阵甘露寺前,北兵以骑突之,悉溃走[32]”、“北兵则自上游七十里七里港渡,早以五骑来,浙兵及郑兵追之。不数里,遇大雾,矢蔽天如蝗虫,众乃不战而溃[33]。”各种私史的细节多有出入,却都证实:惯用火器的南方明军,面对骑兵冲击和密集弓射,一触即溃。
三 下马打仗的真相
确实,有一些满清骑兵下马打仗的记录。不同环境下的战术变化,原本也不足为奇。问题是,什么情况下才会下马?
《满文老档》有一段被“重步兵”、“下马战”论者引述最多的模糊文字[34]:“自此回师往袭斐芬山另一营明兵。命半数兵下马,擐重甲者执长矛及大刀在前,轻甲者自后射箭。另半数兵骑马殿后,向山上行,以围攻其大山。明军于山上树牌,发枪炮以战。我军全然不顾,一拥而上”。
原来是攻山头啊。山势陡峭,下马很正常啊。可是清军的队形很奇怪。只有一半下马,靠前的拿大刀长矛,靠后的射箭;另一半却在骑马爬山。问题来了:如果是下马者“一拥而上”,骑马爬山作用何在?全体下马冲锋不好吗?合理解释是:下马清军是防御队形,既牵制明军,又防止明军下山。主攻冲锋者,是绕道上山的骑兵。朝鲜人当时所见就是“胡数百骑驰突而上”。
1659年银山之战,满洲兵也是骑马攻山。郑成功军记录如下[35]:“虏遂大喊三声,跑马奔上,分五路而来。”但这次运气不好,满洲骑兵被打得“齐奔下山坡,连人带马,跌陷无数”。逃回去的八旗将佐,不是被处死就是贬为奴隶,可见输得很惨。《清史稿》把银山之败归咎于天气不好[36]:“大雨,骑陷淖”。
所以呢?攻打山头都要骑马冲的清军,会偏爱下马打仗吗?不过是限于地形,有时不得不下马。朝鲜人的描述就很典型[37]:“贼骑(清军)数百齐声呐喊,一时驰进,我军才接山阪,贼骑已逼。山阪路狭,我军不能转旋,未放一丸,贼下马乱斫。”清军先骑马把朝鲜火器兵逼到狭窄山阪,然后下马砍杀。毕竟“路狭”,不下马不行。
攻城也得下马。崇祯十五底年,清军围攻山东高密。亲历者的《壬午全城记》描述:“飞尘四起,猛骑不计其数。俱明盔明甲,绕城周视,旋下马上东关房屋,用箭射城上人”、“(清军)自柴沟拒城河,拥至下马,箭发如雨”。清军先骑马冲到城下,然后或爬屋顶,或聚于护城河前,向城头放箭。毕竟,骑马爬山还有可能……骑马爬城墙却绝对办不到。
下马作战,毕竟是放弃骑兵的战术优势。罗源之战,郑军留下一份记录[38]:“阿格商(满洲正黄旗梅勒章京阿克善)促兵逐战,矢如雨下,我兵并力死战,杀伤相当。继而左右伏兵齐出,虏遂少却。我兵奋进,阿格商等各下马打死仗。中提督与周全斌计曰:虏倚马为长技,今下马是来送死……我兵乘胜赶杀。一时把不上马者尽被杀死,积尸遍野,拾获弓箭、马匹不计。”
显然,满洲骑兵最初是骑马射箭,中了埋伏才被迫“下马打死战”,却落个送死下场。这不是郑成功杜撰的胜利。《清史稿》透露罗源之战的后果:“阿克善督兵赴援,力战死之[39]”。据《八旗通志》,在罗源还打死了满洲正黄旗二等轻车都尉永贵、汉军正黄旗二等轻车都尉郭汝龙[40]。罗源一战杀掉三个正黄旗高级将佐,八旗真是吃了大亏。
附带说一句,郑军描述“虏骑尽行下马死战,弓箭齐发。”有个郑军将佐挨了二箭一刀。清军下马后,还是拿着弓箭一个劲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