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暮笛
“将军这么做未免太草率了吧？”谋士小心翼翼地窥视着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唯恐其中
闪过哪怕是一丝不悦。
他不语，只是定定地凝视着谋士。谋士终于受不了他犀利的目光，退让道：“既然将军
真的想如此……”他却忽然开口打断，声音沉而冷：“军士们也都乏累了，既然袁府已
是囊中之物，就在此扎营歇息吧。”
谋士隐隐擦了一把冷汗。男子起身，向帐外走去。
“将军这是去往何处？”谋士急忙阻拦，话一出口背后便又是一阵冷汗沁出，暗暗骂自
己多舌。
黑色的背影停顿了一下，黑色的眸子闭上少顷。“散心。”
“可是……”谋士又想出口劝说，但想起男子的声音就让他不寒而栗，只得对旁边的军
士呼道：“亲卫！”“不必了。”心中的怒火压抑许久，从语气上却听不出丝毫。男子跨上白马，后面十数
骑尾随而至。
“同样的话，我不会说第二遍。”声音冷酷倨傲。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亲卫回头用求救的眼光看着谋士，谋士只得摆摆手。
黑衣白马，绝尘而去。


笛声悠长。透过暮色幽幽地传来。
他纵马疾行在田野中，草香沁人心脾，他却无心留恋。
那袁军已是一盘散沙，袁府本是囊中之物，不用一兵一戈就能轻松插上他曹家的大旗。
偏偏这些谋士大事不决，反而在这种小事上聒噪不舍，真不知父亲豢养这些人有何用！
而今他又是初到邺城，傍晚时分投错路径，还不知何时能够回到军中……
想起这些他就莫名烦躁。
此时他却听到了这般的笛声。一向自诩通晓音律的他也不语了。是细腻，是哀婉，是恬
然，是无奈？他分辨不出，只觉得这笛声有种蛊惑人心的魅力。现在只得循着这笛声而
去，沿着阡陌缓缓纵马。
夕阳下一抹淡紫的背影显得十分清逸。马蹄止于笛声止处，两下不语。


良久，女子启唇：“公子有事么？”她并未转身，却已然感受到了桀骜不驯的气场。
“……请问邺城在何方向。”大军驻扎在邺城西南几百里。
女子手指西南，声音却依稀几丝悲伤：“公子直行便可。”
他颔首：“谢过。”深邃的黑眸却将女子打量了一番。勒马欲走回身。良久，缓缓道：
“在下冀州梓桓，未曾请教……？”
女子沉默片刻：“……若是有缘，日后再叙吧。”
骏马飞驰而去，笛声又跃起浮云。男子的唇边勾起一丝弧度。
在这乱世之中，仍有如此脱俗的女子……呵，有意思……

贰
奈何
已是星辉漫天。女子缓缓踱步。朱红的纸灯映照得偌大的甄府更显空旷萧索。
如果父亲仍然健在，自己这么晚回家，一定是全部家丁都在四处焦急寻找了。
可是现在，仆人大都在这乱世中作鸟兽散了。甄府摇曳如萍。
女子抬眼，大堂仍然有一盏摇曳的烛火，似是为她而留。
“宓儿回来了。”妇人缓缓道，声音更显苍老。
甄宓不语，只是把手中的紫玉笛握得更紧。
“想明白了？”妇人又道。
“那袁家……不是已是曹军的囊中之物了么……”
妇人仿佛没有听到似的，缓缓道：“袁熙袁显奕大人今天又派人来催促了，而且又下了
一次彩礼……宓儿啊，你只不过是小户人家的女子，怎么受得起袁家这么大的恩
啊……”
良久。妇人拨弄拨弄烛花，定定地凝视着宓儿：“囊中之物……甄家不是早就成了他袁
家的囊中之物了吗……”
她的手抚过紫玉笛上浅浅的“甄”字，那是父亲雄浑刚劲的笔体。那紫玉笛是父亲亲手
为她打造的，月妖。
“宓儿……明白了。”


邺城一片张灯结彩。
“怪不得人说‘江南有二乔，河北甄宓俏’，我儿显奕还真是有福气……”刘氏抬起宓
儿的脸，用一种睥睨的眼光审度着她还未浓妆艳抹已然倾国倾城的面容。
宓儿拂上眼睑不再看她，任由丫鬟们为她上妆。
“死丫头，都给我小心点，我们袁家四世三公名门望族，要是让外人看出什么笑话纰
漏，岂是你们这些贱命能抵得起的！……还有，手脚勤快点，延误了吉时拿你们试
问！”拂袖而起，浓郁而庸俗的脂粉让人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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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下轿——”华贵的帷帘挑起，周围立刻响起了窃窃私语的赞叹。
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的儒雅名士骁勇武将黯然神伤。朝思暮想的佳人就要成为他人之
妻。


身着盛装的袁显奕显然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挽起了宓儿的手，笑得愈发爽朗。她只
是淡然。抚了抚宽大衣袖中的月妖，温润的触感令她安心。
“一拜……”
忽然城隅一阵轰响，邺城为之一震。烟尘四起，市井乱作一团。
袁显奕起身，刚欲问其中缘由，便见一个小卒满身带血冲进喜堂：“报！曹……军已攻
至……邺城外……我们怕是、撑不住了……”言罢气绝。
登时整个喜堂一片死寂。须臾，人群轰然炸响，作鸟兽散。
“娘……现在怎么办？”袁显奕霎时慌了手脚。刘氏不言，面色如纸。
袁显奕长叹一声，牵了马匆匆向城外赶去。
刘氏急急掩门，瘫倒在红木座椅上，嘴唇翕动却不出一言。


三
若君
气势汹汹的脚步声间或着马蹄声一齐涌来。
“丞相有令，任何人不准进入！违者军令论处！”
“我们两个弱女子看怎么办啊……”刘氏的眼泪被脂粉染成浊色。
她不语。月妖出袖，笛声氤氲开来。刘氏却无心欣赏，长叹垂泪：“袁家亡矣！袁家亡
矣！夫君，妾身这就赶来……”泪下如雨。
笛声却并没有停顿丝毫，飞扬似八月云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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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声音……似曾相识。
黑衣男子起身向府内走去。
“将军且慢！”旁边一小卒挡在路前，“丞相有令，任何人不准进入袁府！”


“让开。”黑衣男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次语气中竟然显出了一丝怒气。
“可是……将军，丞相他……”
“再说一遍，让开。”黑衣男子不耐烦地打断。小卒慑于男子的气势，只得唯唯诺诺地
退让一旁。
门被突兀地推开。笛声蓦地明朗，却仍然未停。但他听出了吹笛人的一丝不悦。
却是她！
她身着墨色扬红的礼袍，长发盘起，千回百折，间或碎金色发簪，朱唇柔指，抬眸转瞬
间倾国倾城。
刘氏从座椅上滚了下来，扑倒在男子面前：“将军饶命……”黑衣男子睨了她一眼，声
音不带半点温度：“夫人请起。我是丞相之子，愿保袁家。”
这种声音……就是不知为何几日以来一直萦绕在她心头挥之不去的……


“梓桓？”抬眼，正与他的目光相对。
曹子桓的唇边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刘氏又惊又喜：“将军大人认识贱媳？”曹子桓不语，算是默认。刘氏大喜：“既然如
此……贱媳还算有几分姿色，我儿还未曾近身，为答谢将军的大恩大德，就将她献予将
军，还望将军笑纳！”
曹子桓不语，唇边的一丝笑意愈加明显却更似讥讽。
刘氏却不解其中意味，又连忙起身拽住宓儿的袖子，耳语道：“宓儿，快跪下，这是你
有恩于袁家啊！”
宓儿甩开刘氏，月妖出手如风，直抵曹子桓的咽喉：“你当我是什么，战利品么？”
曹子桓的笑意更加明显，深不见底的眸子凝视着她，须臾，手中剑光一闪，月妖被高高
挑起。宓儿心中一惊，忙伸手去接，没想却被曹子桓顺势一拉，锁在怀中。曹子桓顺手


接下月妖。
“刚才不是，不过……现在是了。”鬼魅一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徐徐响起，沉沉而有一种
蛊惑人心的致命吸引力。
“放开！不许你如此无礼！”
曹子桓不理会怀中人的挣扎，将月妖仔细端详一番：紫玉笛身，手感温润，雕琢细致，
镶嵌金饰，不懂行的人也能一眼看出这绝对是上上品，而且是主人日日把玩的爱物。手
指抚过篆刻的“甄”字，斜睨了她一眼，随即松开手，意欲离去：“……如果想要回这
笛子，就跟我走。”拂袖而去。墨色锦缎的披风在空中划出涟漪。
曹子桓很满意地想象身后女子刻意掩饰焦灼的样子。
“你……等等！”许久，身后的声音终于响起。

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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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府。
“少爷，老爷找您。”白马蹄犹未止，久候门口的管家便急急上前道。曹子桓剑眉一
锁，无多言，只一句：“安排好她。”
注视着他渐行渐远，宓儿不以为意地抚了抚白马的马鬃，向身边的军士道：“这位小
兄，请问曹府内的马厩在何处？”军士行了一礼，牵马走在前面，宓儿跟在身后，有一
搭没一搭地说话。
“曹府还真是很气派……仆人很多呢……”
“是啊，有些是从乱世开始就跟随丞相的，还有的是无家可归的人被收纳进来的。”


“曹府总是这么人来人往的吗？”
“也不是。基本亥时的时候，除了我们这些守夜的军士就没有人了……姑娘，这里就是
马厩了，姑娘站远些，免得这些烈马踢伤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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宓儿环视着四周。雕花窗框，红木书架，青花瓷器。富贵，淡雅却并不奢靡。熏香并不
像袁府里一样庸俗呛人，而是淡淡地从不知名的角落飘过来，摄人魂魄。
“曹将军现在在哪里？”宓儿对一边垂首站立的丫鬟道。
“二少爷应该……在老爷那里。”丫鬟小蕊没摸透这新主子的脾气，说话还是小心点才
是。
“劳烦带路。”


“给二少爷请安。”几个婢女裣衽一礼。
曹子桓大手一挥，只见月妖静静地躺在书案之上。宓儿抢先拿起书案上的月妖，又怜惜
地抚摸了一遍。
还好，这温润的触感不曾减轻半毫。
那么，曹公子，我们就此别过了。
曹子桓看着她映在月妖之上的温柔神色，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