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来了,灾难也再次袭来。他的击筑技艺冠绝天下,那个人又怎么会放过他。有时我真的无法理解人类的贪欲,在权力巅峰位置的人,总是想要得到这天下最绝品的事物,从美玉绫罗,到人心。而那个毁了六国的男人更是如此。咸阳宫的宫墙森严,比蓟城宫殿规模还要宏大三倍有余。入宫第三日,他解开布裹,却不似以往灵巧,而是摸索了好一阵。
过了许久,我才看到了光,还有他苍白的面容。只是那对青墨色的眸子被白布蒙着。他笑了,说,十三,他以为把我的眼睛熏瞎了,就可以永绝后患了,可他不知道,有些事情,盲人远比眼里清明的人看得清楚。毕竟是乐师,他的听觉较常人要敏锐许多,不到几日他便能如常人一般生活,只是面上白布看得刺眼。他不知怎么弄到了许多铅制品,也是一天一天地攒。这期间他为嬴政演奏过几次。我一边吟唱一边看向那个叫嬴政的男人。其实他也是个普通人,如果只是从本质上来看的话。他与别人不同的就是他的贪欲,对于政治家而言,那叫做野心,还有就是他掌握了权与力。所以他才能够毁掉我们所珍视的一切。或许在他眼里,这是为了六国百姓,他只不过是用他自己的方式为天下取得安定而已。
可他忘了,不管他怎样解释,在六国遗族眼里,那都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咸阳宫内有许多物事也都通了灵性,或许是生逢乱世的缘故。对于嬴政一扫六合这件事,它们说,其实嬴政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他用错了方式。但是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么?六国的人有必要恨嬴政么?七国统一不是好事么?就算嬴政不灭六国,也终会有国家终结这个乱世。我想既然连我们这样的物都想开了,人也一定都想开了吧,只是放不下心里的结而已。
高渐离要去刺秦。他把收集的铅熔了,灌入我的琴胎。铅水滚烫,而我只是看着他的手,被烫红了一片。他说,十三,他没做到的事,我替他。那一瞬间我突然希望我是一个人,这样我就能握着他的手,说,我陪你。
刺秦失败了,我早已料到这个结果。依旧是雪天,我浅声低吟,看着那个王座上的男人一步步向他靠近。我身子一轻,扑向了嬴政,但是偏了一分。随着我向他靠近,偏离的距离便越来越远,足是一尺有余。渐离被拖下去了,他被长戟洞穿,血在雪地上晕开,红的妖艳刺目。我想他可能要死了。可他在笑,笑的肆意,笑的歇斯底里,一边笑一边咳血。他蒙眼的布巾掉落,那双青墨色的眼在一瞬间变得清明如旧,亮如星辰。
他说,十三,我终究,没能做到。
十三,我叫高渐离。
十三,他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十三,委屈你了。
十三,他没做到的事,我替他。
我想这些年来,我对他而言,或许早已不只是一张筑,甚至在他死前,他还是笑着对我说,十三,我终究,没能做到。可是他忘了,我终究,只是一张筑。我终究,不能像一个人那样陪他到最后。
公元前221年,高渐离刺秦失败,血溅当场。但是,世上再无人知晓,他的筑,叫弦月十三。
渐离,对不起。
我只希望再见时,你依然如旧,我却不再只是一张不会说话的筑,而是能陪你,一直到最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