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纸白字

一个城市的繁荣程度，总是和市民的热情程度挂钩。就眼前的情况来看，这一定是一座充满生命力的城市。
即便此时火车站附近的灯火不是那么迷人，甚至有点昏暗。四周的建筑湮没在漆黑的夜里，随着霓虹灯的闪烁，若隐若现。这些房子倒是有那么一点熟悉，每个城市的火车站附近总有那么几家高级酒店。不算是最高级的，但至少我住不起。
我仰头看的入神，不知道何时一只手轻轻拍在了我肩上。
“帅哥”是一个矮小的中年大妈，“住店不？”
“多少钱？”
“标间300，套房500。”她指了指火车站对面高耸入云的酒店。
我咽了口唾沫，道了声谢，准备离去。
“诶诶！”热情的大妈一把拽住我的衣服。“站住。”
大妈和善的怒吼让我停在了原地。
“年轻人，节约点也可以住那边”大妈指了指藏在火车站前那条路尽头的一个红色招牌。我虚着眼睛，废了好大力才看清楚。
“宾....馆...”宾和馆字分得很开，中间不多不少空出一个字的间距。我不得不暗自猜想，会不会是“宾仪馆”。
“年轻人，好视力”大姐站在候车大厅外，门口绿色告示牌的灯光反在大妈脸上，格外渗人。
“谢谢，我就是问问而已。”我埋着头，几乎是一路小跑，逃离了站前广场。期间还有人夹道欢迎，喊得口号都是些什么电脑房、大床、空调房之类的。
“小伙子到哪儿？我送你。”从黑暗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大叔堵在了我面前。
“不了，谢谢。”
我正想离开，大叔的胯下闪出一道耀光，深深刺痛了我的双眼。
“没事的，电马儿很快的。到哪儿？这么晚了，公交车都收车了。快上车吧。”电瓶车的车灯照亮了大叔和蔼的脸和他不和谐的表情。
“还是算了吧，我住附近。”我揉揉眼睛，如梦初醒。
电流声乍起，来自四面八方。再回首，我已经被4辆电马儿给包围住。


叔叔们胯飨下都有明亮的光源，导致了我成了光芒的焦点。此时没有一点在舞台上被聚光灯围绕的优越感，反而是一种负罪感缠绕我的全身，我感觉我像是被重重包围的包围的不法分飨子。
大叔们开始同时对我进行询问，语气却似在讯问。他们齐鸣产生的共振使我头痛欲裂，不能听清楚一句话。
“听不清楚！”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他们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自己争论了起来。我怀疑是在商讨对付我的方法，当然我肯定是多虑了。他们一人发动胯飨下的巨兽扎我一下，就可以活活把我扎死。
周遭再度安静下来，我依稀听到夜里飙过的轰鸣声和身后火车站里传来的汽笛。也许是刚刚来时乘坐的那趟火车又开走了吧，这种想法让我觉得自己被断了后路。
“小伙子，到哪儿？我们送你。”开口的是最早发现我的那位大叔，他把这话又说了一遍，不过这次我后面多了个们字。
“还是算了吧，我住在附近。”我是一个立场坚定的人。
“你确定？”大叔睁大眼睛瞪着我。
“到哪儿？我们送你。”大叔再次重申了一遍。
“石人小区！”我吐出这几个字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就好比敬查叔叔审讯犯人，他们一边舞动手里的斧钺刀叉一边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犯人拒绝坦白，他们就会问一次“你确定？”，然后再重申一遍“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犯人此时有两种结果：坦白，被打。不坦白，被毒飨打。
这是我来到这个生命充沛的城市的第一天，所以，我选择了后者。

难离难舍想抱紧些，茫茫人生好像荒野。这是陈奕迅唱给父亲的《单车》，此时我正如孩儿能扶于爸爸的肩膀，却非常想下车。
电动车拉着风在大街小巷里穿梭着，大叔开得很快，我感觉他这是在七十码飙囧车。
我试图和他进行交涉，可我的羸弱的声音很快淹没在风声里。
交涉未果，我只能沮丧的在大叔肩上贴得更紧。
大叔终于停在了一个红绿灯口，“弟娃，这个口子不是很安全，所以要停一下。”
“没事没事，能不能慢一点”我刚能说出抑在心里的话，一辆东风大卡车就呼啸而过。
“慢点？干完你这票，我还要回家呢！你自己看看都几点了，我家可住在龙潭寺！”大卡车卷起一阵灰尘，大叔又开口了。
我看了看手机，一点一刻。理想状态是十一点前到站，看来理想状态果然不怎么理想。
“走你！”大叔兴奋的扭了一把油门，小电马又开动起来。


夜里刮起了凉凉的微风，不算太冷，卷起街边的塑料袋在地上的呲呲声却让我打了个寒噤。我像个流浪汉，漫无目的的探索着一座座建筑背后的未知区域。我多么希望突然出现一个路牌，上面写着“石人南路”，可是我最多碰见了个公交站牌，上面有52路。
抬头是一轮明月，轮廓有点模糊，像是被打了马赛克。看来白天是个下雨天，运气若是不好，后半夜就要倾盆。
我无奈的唱起来，“冬天的风啊夹着雪花，把我的泪吹下，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亲爱的妈妈。”
算起来，我也从家里独立出来好几个小时了。妈的，刚刚开始就打退堂鼓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家网吧赫然出现在面前，网吧巨大的招牌很是显眼。我苦笑，网吧居然叫杏花村。
网吧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我观察了一下四周，感觉杳无人迹。我有些迟疑，这好比在沙漠中迷了路，突然出现一家网吧。海市蜃楼？不对，现在这儿大半夜的。鬼市！
我咽了口唾沫，继续靠近网吧，直到听见一个小学生模样的娃娃放声大喊“边桥大炮！”我才松了口气。
网管好像在睡觉，我木木的站在吧台前，在犹豫要不要把他叫醒。
“我曰！出裁决了！”后面哄的一声沸腾了起来，接着几个小朋友围了上去。
“草尼玛！来看！加十的光剑！”那一绰小孩又涌到另外一边去。
这几个小孩似乎没有开机器打游戏，而是一直在看别人打游戏。
网管的鼻子里灌了些空调的冷风，他伸手把食指插进去挠。我抓住这一间隙，推了推他。
“网管，给开个通宵。”
他睡眼惺忪的朝我的大致方位看了一眼。“没机器”，接着继续埋头睡觉。
我正纳闷，看了看时间，已经两点半了。这个点上怎么会没机器？
“小学生放假了，很少有机器了。”网管趴在吧台上，像是在说梦话。
我暗骂一声草，转头正准备离开。这时冲进来了一个愤怒的大叔，虽然他的架势像愤怒的犀牛。
大叔精准的从小朋友堆中揪出一个孩子，啪一耳光打过去，那小孩像愤怒的小鸟一样飞到了地上。
“日尼玛我叫你悄悄跑出来鬼混！龟儿子的！”
“爸爸！爸爸！我错啦！我不敢啦！哇！”
孩子哭着挣扎着被大叔拧着耳朵拖出了网吧，场景好似在屠猪。
我正看得后背发凉，网管磨了两下牙齿，“快滚吧，待会儿你家长来找你了。”


其实吧，我并不孤独。当再次散步午夜的街头时我这么想。你看看，前面路口不是还有人吗。
我抛下一脸沮丧，重新挂起微笑向那人走去。
又是个大叔，他站在路灯下，一动不动的盯着我。
“帅哥，来耍耍不？”隔着大约五米，大叔就一脸暧昧的开口。
“耍啥？”我不知他所云。
“这么晚了，你说耍啥～”大叔较之方才的暧昧，多了几分放荡。


我后撤一步，“叔叔，你误解我了，我只想找个地儿过夜。”
“包囧囧夜？可以可以，今儿有妹儿值夜班。”大叔的口气像是我捡到大便宜了。
“我不日！！”我彻底愤怒了，尼玛的这些市民太热情了。
“不日？我曰你！不日你说锤子！滚！”大叔也翻脸了。
我埋着头，一声不吭的继续走，走了没几步，背后就传来一句，“瓜娃子。”


这条路上，不止这一个大叔，在昏黄的路灯光覆盖不到的地方还埋伏着许多拉皮条的大叔大妈。在路灯柱后面也有许许多多依然在营业的理发店和按摩店，只不过店里的灯光统一为红色。果然是名副其实的，红灯区。
“老板儿，日批不？”不知道哪儿蹿出来的影子问我。
“不日不日”
“老板儿，日批不？”没走两步，又蹿出来个人。
“不日！！”我已经不耐烦了。
“老板儿，”
“滚！！”我大声吼了出来，这一声响彻整个街区。不知道有多少伺机而动的狐狸，被我吓回了窝。
我再看了看两旁闪闪发亮的红光，得意的笑了笑。这下，我终于可以一条路走到黑了。


前面的路灯坏了，我不得不真的走到黑。我从兜里掏出一支烟，用零星的一点划破黑暗和驱退倦意。我应该是走在了一条河边，虽然听不见水声，但是我闻的见水的恶臭。
当再见光明时，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低档小区门口。
视野里出现了一张长椅，离小区的门卫室不远。
叹了口气，困意袭来，看来只姑且在这张椅子上度过漫漫长夜了。
我枕着包袱，蜷缩在长椅上，拿出手机调上了几个小时后的闹铃，必须赶在附近居民出门前醒来，我可不想被别人看见我的狼狈。不过显然我多虑了，这里的蚊子多得出奇，不出一会儿就给这群吸血鬼咬得遍体麟伤，又疼又痒。别说睡觉，现在我能平静躺下来，不浑身乱挠就很不错了。


迷迷蒙蒙间我回到了家里的大床上，风扇呼呼地对着我喷吐凉风。不知道何时我盖上温暖的被子，我意识到了这是个美梦，就是被子能完全盖住我的肚皮就好了。
我扯了扯被子，却听见“哎呀！”一声尖叫。
我睁开眼，看见一个女孩飞速从我身上跳开。
“鬼啊！！”那女孩扯着嗓子就喊，我做起身来注视着她。
她把“啊”的尾音拖完了，自顾自的喝了一口手上拿的啤酒。
“小姐，你打扰我的美梦了。”我表现的很淡定。
“哦，对不起”她说完，也很淡定的坐回我身边。“你刚刚摸我屁股，还扯我裙子。”
“这…这…我也不是故意的。谁叫你坐我身上呢。”
“我没看见这儿有人”她仰头一口倒光手里的罐子，然后把易拉罐一下扔得老远。
“你这是破坏环境！”
“你是传说中的流浪大叔吗？”她丝毫不理会我的问题。
“不是”


“哦”她又从一旁的包包里头翻出来两听啤酒，递了一罐给我。
“我是外地人”我接过她的啤酒，拿的老近，才看清楚是雪花牌的。
“听出来了，你的口音像是我老家那块的”她撩了撩耳发。
“我是XX人！你也是XX的吗？”我心情一下好转了许多，若是能偶遇上老乡也算是缘分。
“不是，我老家在XX隔壁”她撕开了拉环，又一下扔得老远。“你大半夜在这儿干啥？”
“哦，我来这个城市工作，凌晨才到。晚上又没找到落脚处，打算在凳子上凑合到天亮。”我咕噜咕噜喝了口冰凉的啤酒，“你呢？”
她不知道中了什么疯，突然兴奋的摸出镜子，发疯般的整理自己的头发，又拿出口红涂了涂，只可惜是在夜里，她也许看不大清楚，扭头过来问我，“哎呀呀，那个妆都花了，你看现在我好看吗？”
我仔细打量了下她，她还算漂亮，脸上白皙的皮肤像是在反射着月光，可惜她套着的一件皮夹克和裹着的丝袜遮蔽了更多果露的部分。俊俏的脸上画着浓的妆，看上去是一种不伦不类的伪成熟，就像只红了一小片的苹果。
我笑了笑，“还好啦，你刚才好看些。”
“好看？”她睁大漆黑的眼睛，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
“嗯，好看。”
“嘿嘿，今晚去我家住吧。”她顿了顿，“很便宜的。”
“啊？”我不解，“借宿..还要收费？”
“那个..那个..”她腼腆的眨巴着眼睛，“老板儿，日批不嘛？”

我倒身，甚至有一种想长眠于此、不问世事的想法。
“诶诶，别这样啊。都是老乡，7折~”她对我眨眨眼睛
“不日不日。”我转头对着椅背。
“那行，你不日嘛”接着，她咕哝了起来，像是在做运算。“收你40块钱。”
“这么贵！”我再次坐起身来。
“那你打算给多少？老娘好不容易碰上自己揽活儿的机会，少了不干！”她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不干也得干！”
“2块。”老方吩咐过，只用花2块坐公交车即可到达。
“2块？你以为你是坐公交车呢？你是在坐小囧囧姐！”她有些生气。
“我就歇会儿，早上我就走”
“嘿嘿嘿，你除了歇会儿你还想干啥？其他业务另算钱！”她眼珠转了一圈，“好吧，收你20吧，要走就跟着我走。”说罢，她拍拍屁股拿起包，起身向小区里走去。
“中！”我也乐滋滋的跟在了她屁股后面，只留下长凳上两听没喝完的啤酒。


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我伸手去拉开窗帘。光鲜还不算太扎眼，眼睛也很快适应了光线，窗外淅淅沥沥的淌着水滴。我坐在窗边，捂着额头开始回想过去24小时发生的事情。
“要抽烟么？”身后的张小姐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身子，她是在夜晚的时候告诉我她姓张的。
昨天晚上来的时候没能好好看清楚这个房间的样子，现在借着窗外的光，我好好环视了一下这间房间。四四方方的，小得可爱。从防盗门进来，就是张床，窗边又块空出来的地方摆了张桌子，桌子上有几本书和一包女士烟，桌下边儿藏了个电饭锅。再过去是个门，门后估计是厕所。
“不了，谢谢，我不抽女士烟的。”说着，我去掏裤兜里的烟。
“哦”张小姐转身从床头柜上摘下一包中华来，“抽这个吧。”我紧握兜里白沙烟的手一下松了下来。
“诶诶，你昨天晚上一个人到那儿去干啥呀？”她帮我点燃了烟，我象征性的用手遮挡了下。
“喝酒呗，你都看到了啊。”她又给自己燃上了一支。
“你个小女子，晚上不怕遇上什么流氓吗？”
“能碰上什么流氓呐，顶多碰上在那儿流浪的”她顿了一下，“再说遇上流氓也不可怕，她要强×我也不反抗，大不了×完他不给钱呗。”
“哈哈，没想到你这么幽默。”
“开玩笑，姐也是读过高中的人。”她又对着我咧嘴一笑，“高二退的学。”
我得以看清楚她的面容，现在她的脸上毫无修饰，显得更附和她这个年龄的活剥和俏丽。
“看啥呢，姐没化妆，不好看。”她把头扭到一边儿去，又拉了拉被子，遮住刚刚帮我拿烟露出的肩膀。
“我觉得你不化妆更好看，才像个花季少女。”此话七分作真，三分片面。
“老板们喜欢呗。”此后是一阵沉默。
她突然咧嘴一笑，“这样也好，以后回了老家就不化妆，就没人认得出我干过这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