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尘第一次送我回家,黑夜里的居民小区泛着特有的气息,昏黄的路灯氤氲出令人窒息的光,快要凋零的大波斯菊,把洋红,水粉和奶白参差的拼接.水泥路上映出我们被拉长的影子,保持着可远可近的距离.

期中成绩下榜时,我吃力的挤过去,扬头在褶皱的大红纸上一目十行的搜索着,没想到立即找到了,年级十五名,班级第二名.尘也终于摆脱了最后一名,成为倒数第十名.想起每日他送我回家的情景,虽然我不苟言笑,不至于给他鼓舞,但是有个人的陪伴,却让我们的心灵有了着陆之处.我欣欣然走出人群,仿若身披温暖的荣光.突然想到翔,便走去了高三的榜单处,让我震惊的是,成绩向来优秀的翔竟然跌入中游!我一时没抑制住问了身边的学姐一句,高三...是不是只有这一个徐剑翔啊.那女孩幽幽的说,就是他,他考试钱经常逃课出去打工...我怔怔的台起头,没错,她就是在办公室挨骂的女生,周露露,她显然...认识我.

周露露在这所二流高中里,也算混得小有名气吧.身材在女生里略显健硕,左肩有纹身,喜穿细跟长靴.有时会和三两混混一起抽烟,学校管不了,但也偶尔发次威,不论怎样,她都一副蛮不在乎的模样,有种不合年龄的成熟和放肆.

后来我竟也如愿的见到了翔,在我家小区门口刚和尘说再见的地方.我是被尘的一声哭叫引回去了,目光竟与翔撞个正着.那副熟悉的眉宇充满矛盾和无奈的逼视着我.尘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躲在我身后,颤抖着说,他要害我!他要害我!翔脸色很难看,央求道,尘尘,跟哥哥回家吧,别再找那些混混了.你不是我哥哥!尘狂吼,然后失声大哭,我哥哥被你关起来了!你也要把我关起来!我极力地控制着理智,万般后悔自己回来的这个决定,我向来都善于规避风险,自从认识这两兄弟后仿佛变了个人.我自知无路可退,尴尬的看着翔.翔稍稍上前了些许,小心翼翼的说,尘尘,你放开梁小雯,她该回家了,好不好.尘略微冷静了些,放开了我,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任凭此二人间有天大的秘密,我也决无兴致,我只求明哲保身,我清楚我应该做些什么.

回家做完功课,我就上了五楼,去找我最好的朋友任萱.我平时沉默寡言,加上成绩很好,很容易被孤立,遇到个能说知心话的真的不易.萱是我高一时的同学,后来学了文科,便和我分开了,但因为住得近,还是感情不错.萱的性格却跟我恰恰相反,属于十分热情开朗的类型,我跟她在一起时,也可以外向好多.

他真说那不是她哥哥啊,萱饶有兴致的把脸凑过来.嗯.我认真地点头.那你不说他俩都姓徐还长挺像么,八成是亲戚.她托着下巴......有道理.我点头.哎!你喜欢那个什么翔么?我苦闷地垂着头,是啊,我喜欢翔么,直到多年后我仍问自己这个问题,大火中被他把头压在胸前,在单车上一起穿过铺满秋色的草地,所有音容笑貌,一幕幕掠过时,心中便泛起悸动,荡漾着快乐和向往.就连呼吸中都夹杂着清新的凉意.但不管那是不是喜欢,彼时的我是没有勇气去爱的,未来渺远,人世无常,我一无所有,何以压注.

桃粉系的房间里，稀疏装点几个米黄色的抱枕，窗帘的系法让我想起童话故事的插画，墙上错落有致地悬挂着各式彩色挂件，写着干净字迹的便利贴有序地贴在写字台架上。萱换了睡衣，悠闲地看着青春读物，时不时发出反馈之音。我强迫着自己算着物理题，算不出就背公式。脑中尘冲着翔哭喊的情景依然挥之不去，我放下笔，走到窗边。夜色初临，似圆非圆月笼着一层迷离的雾圈，让人越是远眺，越发忐忑。罢了，我转头说，萱，我回去了。

高楼之顶，我与尘相视无言，我用心跳数着秒，不知这番僵持要煎熬多久。你倒是说话啊梁小雯！班主任有些不耐烦了。我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显然，这次遭遇缘于我与尘过于亲近的接触，教师亦无奈，便找上了我。我略带嗔怒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欲要轻生的少年，单薄的白色外套被北风撩起，包裹着瘦削的躯干，略长的头发垂遮的额头下，依旧是那双幽深怯懦的黑眸。此人曾给我雨后泥土般的舒适安宁之感，而今却要决绝地与世长辞……小雯，你离开徐剑翔好不好！他是个祸害！我变成今天这样都是因为他！我好怕！尘已经惧怕得不能自己。我稍微向前，伸出胳膊。尘，把手给我。我只希望和女孩子牵手能成为安抚他的一剂良药。尘惊讶地抬头，张大双眼盯着我。我浅浅地露出笑意，把手伸向他，几番周折，尘终于听话地拉住了我冰凉的手。

我向来讨厌受了点刺激就娇弱无能地瘫软在地,于是极力撑直身体僵硬地往回走,任凭和蜂拥而至地教务人员擦肩,随后又是家长哭诉的声音,我一步步地挪,短暂地回望,一场闹剧,不值得动容.坚持着下了楼,我已气喘吁吁,神经高度紧张了那么久,身体实在吃不消.猛地站直,又摇摇欲跌.突然,一双大手扶住了我,手心的温热透过衣服传进我发冷的身体里,我悬空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我微微回头,翔,果然是你,这种熟悉的感觉,仿若昨天.走吧,跟我回家一趟,爸妈都去尘尘那边了,家里没人.于是,我又上了那熟悉的单车,轻轻靠向他散发着阳光味道的背,又怕他发觉.我隐约听到翔哼唱起一首童谣:一去二三里,山村四五家,儿童六七个,八九十枝花.小女方豆蔻,兄弟正风华,千里行不尽,花落何人家.....

翔的歌声温和动人，让我泛起了暖暖的睡意，朦胧的梦境中又映现了熟悉的一幕，一辆纯白色的轿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年幼的我追着滚向路中的彩色皮球跑去。一道刺耳的急刹车声，几声激烈的惨叫，浓烟泛起，前窗被迸射而出的液体染得殷红……我在单车上惊起，引得一阵摇晃。翔顺势把头压着我的脑顶，问我怎么了。噩梦……我答道。我把头从翔那里移开，凝望着沿街威严耸立的行道树，秋风过处，堆积起凋败的残叶。我在说谎，那不是噩梦，是现实，是被勒令遗弃的过去。

单车停在了一幢沿街的居民楼旁,楼前浓密地种植着灌木,纤长的爬山虎从楼墙的雕饰攀爬而上,整栋楼都是复古的欧式风格,却因为历时太久而显露出破旧.我随翔上了楼,他打开门,客厅狭窄而黑暗,却收拾得整整齐齐.我们一起去了阳台,阳台竟是露天的,摆放着各式常见的花,都被精心修剪过.我们简短的沐浴了片刻阳光,就回到厨房的圆桌旁坐下.尘尘的病...你应该看出来了吧,翔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分外清晰.我把目光移向他,没有作答.尘尘父母去世那年,他得了抑郁症...治了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成效.翔把头低了下去.你不是他亲哥哥吧?我终于开口.恩,我是他堂兄.我父母是他的叔婶,一直抚养他,所以尘尘早就开始叫我父母爸妈了.那....期中考试你去打工......我欲言又止.恩,尘尘治病需要钱,家里的经济有些捉襟见肘了......

聊天的气氛愈发压抑,我们面面相觑,短短几周的相离于我却是漫长的荒寂,记忆中翔的身影仿佛随时可以在阳光下蒸腾出果实熟稔时的香气,在我死气沉沉的世界里,分外温热甘醇,而这些,是我不能启齿的.我如此沉思着,忽地被骤然响起的敲门声吓得尴尬难当.翔说,你别动,就快步起身去开门.我有些慌神地向后退,停在阳台门口.楼道里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嘘寒问暖,又问起尘怎么样了,翔客气地一一作答,不时笑出声来.我顿感不自在,随手摆弄着窗台上整齐装订的报纸,很厚很旧,最早的也是八年前了,我随意的翻,发现十年前的一页报纸被撕去了,我算了下日期,五月十三号.如此精心装订的报纸怎么舍得就这么撕去一页,我没再深想,回到坐的地方,面无表情地发呆.翔关门回来了,坐回我身边,盯着我看.我冷漠地说,我也该回去了,不想落下课.翔说,走,我送你回去.不用麻烦了,我记得路,说罢,我就径直朝门外走去.翔慌了,立即追上去拉住我,刚才那女生是周露露,我发小,别的什么都没有.我似笑非笑地转过头,什么女生?什么周露露?任凭翔怎么无奈的解释,我都一副不紧不慢的客气模样.最后,翔坚持把我哄上单车,此间他一路歌唱,我一路窃喜,娇阳尚暖,光阴静好.

后来听班里的人说,尘住院了.起初医院是禁止任何人探望的,后来尘恢复得越来越好,主治医师就鼓励大家来看看他,希望给他带来些被关怀的温暖.我是没有勇气单独面对尘的,我羞于大言不惭地说那些金于其外的话来劝慰他,只好跟着班级的大队伍一并去探望.那天同学们相继为他献上祝福,尘穿着鹅蛋青色的住院服,素净的脸上挂着乖巧的笑容,彬彬有礼地接应着每位同学,人尽了,我走上前,从身后拿出一小束洁白的秋水仙,尘惊喜万分地接过来,连连称谢,同学们都发出咿嘘之声,我也只是以笑回之.尘,你真的懂么?秋水仙,五分毒五分解药.秋水仙,代表着遗忘.你愿意遗忘么?抛弃昔日所有美好的追忆,才不会被现世所扰,才能迎来下一个涣然冰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