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课课间,我往高三的楼层走去,手里捧着一个浅黄色的半透明饭盒,里面装着精心切好的橙子.翔的班级格外吵闹,我停在门外,迟迟不入,目光悄悄的搜索他的身影.没想到他就醒目地站在第一排座位处,身边是周露露,一男一女,脸上都挂打趣的笑,甚是融洽.我怔怔地看着他们被座位上的男生逗地前仰后合,然后自嘲的看着手中的饭盒,缓缓长叹,自觉地离开了.

回到自己的教室,耳畔亦是令人厌恶的嘈杂.我垂目侧坐在椅子上,一口口吞下橙子,酸甜交杂,那一男一女并列而站的画面蓦然闪过,我忽觉鼻酸咽哽,无力地停止了咀嚼.突然,一只手从我这撷起了一瓣橙子,'有这么难吃么?'只见班级成绩第一名的唐思源一口吃掉了我的橙子.我抬头疑惑地嗯?了一声.他瘦削颀长的身体倚靠在我课桌旁,歪过头道'那你怎么一副吃毒药的模样?'我哭笑不得的看着他,不知何言以对.他一把抓起我的饭盒,'那干脆我来吃好了!'他挟着橙子扬长而去,我惊了半晌,随后便翻出书来做题.放学后,唐思源终于把饭盒还给了我,里面只剩下一瓣橙皮,背面写着一行清逸隽秀的文字--曷不委心任去留.

零晨,我依旧伏案疾书,头顶的灯管发出耀眼的白光,我的双目被灼的酸痛.脑海中不时回放起晚课前那一幕,接而又默念起唐思源摘写的归去来.悟以往之不鉴,知来者之可追.我既已踏入歧途,切不可一错再错.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学生,学业未就,何谈儿女情长.再者说,我从来是个局外人,从来不曾是翔故事中的主角.周露露有漫长的十几年,我却只有几十天.周露露陪他一起笑一起哭,我却一路告诫自己能避则避,明哲保身.我本是名过客,我早应抽身.

夜已深,我忽然觉察到窗外隐约有闪烁的红色灯光,于是起身撩开窗帘,竟是救护车.楼道里响起骚动之音,我怯怯的推开门,只见萱的家人慌忙地接应着医务人员.萱的姥姥被抬了下去,萱穿着睡衣追随而下.任妈妈一把拦住她,姑娘你别跟来,回家呆着!萱停在原地,一脸恐惧无助.我走出,拉住萱,对任妈妈说,阿姨,让她睡我这好么?任妈妈会心一笑,那太好了,麻烦小雯好好陪陪她吧!

我和萱挤在一铺被中,她冰凉的手无力地握着我.我从没想过姥姥会出事,她哽咽着说,姥姥一直很硬朗.记忆里姥姥还在带着我们跳皮筋呢!我的脑中浮现了一幅久违的画面,一位慈祥的老人和两个年幼的孩子,整齐地喊着跳皮筋的口令--小皮球,架脚踢,马莲开花二十一...回忆中尚存的暖意啊,怕是终要随一条生命的陨落而湮灭,我握紧萱丰盈的手臂,念道,有我在呢,有我在呢...

翌日放学，我和尘一起走出教室，身后闪出了一个陌生男孩，一把搂住了尘的肩。“尘哥！回来上课了？”“哟！Z仔！”显然，二人已熟识。Z仔续着刺猬般略长的头发，穿着宽大的黑色短羽绒服，下面露出两条穿着牛仔裤的细细的腿。他凑到尘耳边，轻声问，你马子么？尘噗的笑了，坏坏得答，我哥的。最后两人相视而笑，我跟在一旁好不自在，却无心辩驳。“你怎么也回来上课了？”尘问。“草，班主任告到我爹妈单位了！”Z仔眯着眼，点起一支烟，一团灰色在空气中萦漫，弥散。“特么回来啥JB跟不上了！”“好好学呗，才高二。”尘平静地说。“哎对！咱从天光湖上走呗，现在都结冰了。”Z仔提议着，于是我们三个便朝天光湖的方向走去。

头晕目眩,我本能的抓扶着周身,自知四下无人,我只好缓慢的蹲下,一股强大的意念警示着我,不可以倒下!耳鸣覆盖了风啸,冷汗从我身后渗出,我意识到自己已经很多天连续熬夜,经常忘记吃饭,再加上昨晚为了陪萱几乎彻夜未眠,身体正在向我抗议.于是只好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一刻钟,两刻钟...一觉醒来,终究是躺到了医院里,我向来讨厌如此矜贵的被伺候,略不自在.尘,翔,周露露,Z仔围坐在我身边."你怎么就低血糖了呢?"翔把手搭在我被被子埋住的胳膊上,我顿时紧张得心怦怦跳."尘没事了?"我问道."尼马他没事了,把哥打成大熊猫了!!"Z仔抢着说.我仔细一看,果真两个眼睛都遇难了,立即忍俊不禁."尘尘啊,从小就怕穿红棉袄的小姑娘,跟西班牙斗牛一样,我都习惯了."翔笑着说."草,早说啊!没打死哥!"Z仔又一开口,大家都忍不住笑了.待我的葡萄糖吊瓶点完,我们就离开了病房,翔遣其他人回去,独自留下来送我.周露露欲语还休,最后还是答应了,我窃喜.我与翔下楼路过抢救室的时候,走廊里传来了呼天抢地的哭嚎声,我遥遥地望到,是萱的家人们,萱不在,她还不知道.这便是生命的完结了,走一遭,梦一场,万事皆尽,徒令存者伤.

漆黑的楼道里,我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攀楼梯,隐约听到了吵架的声音,抽出钥匙打开门,果然是我家传来的.整个房间都被阴暗笼罩,惟有门厅处小瓦数的灯散着虚弱的光.尖利刻薄的母亲声音,响亮激奋的父亲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不动声色地推开门,二人一并对我怒目而视,母亲大声吼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成天跟群小流氓混在一起都不嫌害臊!跟你爸一样!!父亲听罢火冒三丈,你特么再说一遍!说什么都得把我扯上,能过过不能过滚!说罢二人又撕扯成一团,母亲棕黄色的卷发蓬乱地飞扬,父亲尖领的毛衫被拉扯到变形.我冲上去拉架,却被狠狠推了出去,脸撞击在衣柜上,鼻血横流,我垂头跪坐在地上,任凭争吵愈演愈烈.直到客厅外传来砸门声,二人只好止战开门.接而匆忙零乱的脚步向我奔来,一把搂我在怀里,萱原本温婉的声音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你们要怎样啊!你们要怎样!

在萱的家里睡了一夜,回到学校依然是疲惫不堪,整个一节历史课我都趴在桌子上睡觉.后来被人用指尖戳了头,我才不情愿的仰起头."我说你想怎么着吧梁小雯儿?"唐思源纤长的胳膊悬在空中."非得我戳你你才醒啊?多大的谱儿啊?"他把双手支在桌上,歪着头扬起下巴."什么事?"我揉揉眼睛,整理着头发."高老师让咱俩把单词儿批了."我听罢,倒头接着睡."哎?!你给我起起起起来!!!"唐思源连拉带扯地把我带到篮球场.场上男孩子们生龙活虎地打着球,唐思源上前两步,背对着我掐着腰."我说...你面瘫啊,你成天都不对自己笑一个,还指望生活主动对你微笑啊?"说罢,他转身对我回眸一笑,一个篮球径直地砸过来,正中了他的脸."我擦!哪个煞笔!"唐思源捂脸叫嚷着.对面飞快地跑上来一个穿着篮球队服的男生."我是煞笔!啊不是我是九班张海航啊,我认识你啊高材生,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给你吹吹..."那男生凑上了唐的脸."靠!别过来!"唐大叫.我在一旁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上午最后一节是冰上课,学校条件朴素,冰场是自制的,几个班级凑在一起上课,我穿着冰刀踉踉跄跄地缓慢前行,一阵寒风卷来了些许凉意,我正要发抖,羽绒服后的帽子就被扣在我头上,我探头寻视,一个身影从我身后滑行而过,停在前方.果然是翔,我愣了愣,然后腼腆地露出笑意.我接过翔的手,小心翼翼地随他滑起来.不一会儿,一个戴墨镜的男孩艰难的挪动到我们身边,翔笑道:"Z仔!笨!"Z仔不愤的挪走了,躲在一旁自己练习.我凑到翔耳边问:"你说...为什么尘会怕粉红色衣服的小女孩啊?""......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可是那种衣服真的很多见啊,我小时候也有一个啊."翔突然刹住了脚步,背对着我顿了顿,然后突然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你可真能瞎操心啊!""哎露露!露露!"我一惊,发现尘正试图拉住带着一身醋意而来的周露露."翔哥!你就看咱这次滑的怎么样吧!"于此同时,Z仔正得意地朝我们滑来.翔匆忙地拉我躲开.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露露和Z仔相向而至,惊叫着撞在一起,最后拥抱着倒下,周露露眼看Z仔的嘴冲自己亲来,迅速躲开,Z仔一口亲在了冰面上.我和翔上前拉起了周露露,没想到Z仔仍然亲在冰面上.

医务室里,校医帮Z仔上好了红药水,转过脸来,一张烈焰红唇出现在我们面前,尘噗地笑出声来,我们也勉强把笑意忍回去了.周露露半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抚着他的腮,问,疼不?Z仔摘下墨镜,露出熊猫般被打青的眼睛,顶着红唇,深沉地看着周露露,深褐色的眸子在微暗的光线下泛着脉脉的光辉,青白的墙面,阴冷的空气,不适的药水味,还有刺头少年半明半暗的脸,在那一刻岑静到凝结.良久,Z仔终于开口,露露,我喜欢你很久了,能不能给我个机会?我与翔和尘面面相觑,周目瞪口呆,然后悄悄看翔.Z仔已按奈不住,从左手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举到周面前,我们定睛一看,尖叫出来,那竟是个避孕套!周的脸嘭地红了,羞恼地跑出门."尼马!不是巧克力么!?哪个王八蛋给爹换成套了!"Z仔慌忙地追去.我和翔去走廊观望,翔笑道,露露命真苦啊.我嗔怪着说,哪里?至少人家有人喜欢,我就没.翔皱眉,怪腔怪调地问,怎么就没?我甩头向一边,装作生气地说,就没!心中却欢喜得意.假若光阴愿意停留,我宁愿伫足在这个冬天,日子风轻云淡,却唯美得不可触碰,以致多年后我向唐思源提起时,嘴角还挂着暖意,唐也只是规劝,别总回头,你忽视的今日,都会变成你追不回的曾经.

恐怖的黑暗中,我惊起在萱的床上,萱随即为我敛起被,温柔地问我怎么了.我轻喘着望向窗户,晨曦虚弱地漫进窗帘的缝隙.我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袭来,一把扑到萱的怀里,沙哑无力地说,我做了个梦,梦里,尘问我能不能抱抱他.--那你抱没?--没,他好生求我,我都没.--那后来呢?我无言,只是在萱的怀里摇头.后来,尘失落地走了,背影满载着悲凉,从未见他这般失望过,竟也没有半点央求,他渐行渐远,最后破碎在我的梦里,我的心便开始撕裂般疼痛难忍."要不?你去抱抱他呗?"萱笑着说.我沉默片刻,起身迅速穿衣洗漱,离开了萱的家.萱追喊着,慢点,注意安全啊!乘上公车,我仍然难以抑制零乱的喘吁.寒假已经放了一半,我一直住在萱的家里.和翔只通了两起电话,对于尘几乎毫无联络.车窗外银白的雪景刺眼地逼视着我,我的心七上八下,好想在脑海中描绘出尘的样子,慌乱中却完全忆不起,忆不起...

尘的手机关机,翔的手机忙音,我在楼下冻了半个多小时,最后翔终于接了电话,我告诉他我在楼下,可否和尘一起下来见一面,电话那边久久沉默不语,最后应了一声便挂掉,我抓着电话的手缓缓从耳边滑落,冰凉得仿若积雪一般.

翔拖着瘦骨嶙峋的身体走来,深陷的眼睛下透出黑眼圈.我挡上前,尘呢?我急切而无力地问.对方无言.尘呢?我再次发问,已然无法控制情绪.翔指着顶楼的那个依然敞开的窗子,断绪地说,就是它,那个窗户,尘尘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我愕然僵硬,几番望向那扇破烂的窗,夺目的天蓝色油漆些许剥落,无法构想一个男孩如何从那里坠下,落地时又是何等血肉模糊.何况一个月前他还温热着,呼吸着,微笑着.我依然无法察觉心中的疼痛,只是因无法接受而茫然无措.-什么时候的事儿?-十多天了.-怎么就不告诉我?-家里办得很低调,我一直在忙.一道泪从我左眼划下,翔虚弱地拥住我,说,别这样,他从得这个病起,我就料到有这天.他登上学校楼顶时,我就知道这天不远了,可是,你在他身边时他很幸福,这不够么?我抹了泪,对翔说,可是他痛苦时,我在学习,他无助时,我悠闲地度着寒假,他绝望地站在窗口时,我浑然不知,我配让他幸福么?又一次尴尬的相视无言,我终于开口问翔,他什么要走?翔只是抱紧我,捋着我的头发.我凝视着不远处枯槁的大波斯菊,枝残花败,正如那个和尘并肩而行的深秋一般,再回不来.